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四、黑騎士

      他們到達中央廣場的時候那裡差不多已經滿了。

      高大的托勒夫在此時顯現了他的優勢。他帶頭擠入人群之中替兩個女孩開路,她們則緊抓著他長袍的下擺以免被不斷互相推擠以求得一個較好視野的人衝散。

      在花花綠綠的人影交錯之間,狄拉瞥見幾個熟悉的面孔。

     

      腋下支撐著一對拐杖的山姆一跛一跛的避開人潮,尋找一個讓他的斷腿免於被踩到的空間,一邊還和路上被他拐杖撞到的人們連聲道歉。老鴇吉娜夫人穿著一身過於鮮豔的衣服並上了可怕的濃妝,正七嘴八舌的向圍在身邊的年輕女孩們長篇大論。狄拉在經過她們身邊時聽見她正對一名年紀很小的女孩叨念著:「把妳的笑容拿出來,蘿菈,妳這樣臭著一張臉會把客人全都給嚇跑的……看看艾瑪,她做得多好呀……」走私販子喬尼大概是看起來最緊張的人。他戴著一貫的鮮紅頭巾,疑神疑鬼的在廣場上架起的高臺邊徘徊。如果現在有人闖進他家,狄拉很確定他們一定會發現一大堆會讓村長氣到心臟停止的違禁品。她忍不住萬分慶幸自己把匕首藏在沒人有辦法發現的森林裡。

      好不容易,托勒夫擠開一條路讓他們能夠到達高臺旁一個看得最清楚而且不容易引起講者注意的角落。

      「我討厭人多的地方。」狄拉說。她受不了一群人擠在一起腥臊的體味和飄散著汗臭的高溫。

 

      「我也是。」托勒夫說。他被一個高壯的大漢撞了一下,差點一頭撞上一旁的柵欄。

      「村長什麼時候要出來?」米亞被壓在托勒夫背上,聲音悶悶的說。「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狄拉聽到沉重的金屬敲擊一聲,圍繞著中央廣場的柵欄的唯一出口的柵門關了起來。這傳達給眾人一個非常明顯的意思──在這場集會結束之前,誰都別想先偷偷離場。她聽見人群中傳出幾聲抱怨的咕噥聲。

      她望了高臺後方濃密的森林一眼。這裡算是村中除了村長家的麥田外距離森林最近的地點。然而,中央廣場的四周與森林接壤的地方都用足足有兩人高的鐵鑄欄杆圍了起來,目的自然是為了避免有人從此偷溜出村子。因此,狄拉從來沒有從廣場的這一端進入森林。不過現在她又再度有翻過柵欄、逃進森林中的瘋狂想法。

      「借過,借過!」村長的聲音吼道。從鐵柵門口傳來一陣騷動,人們紛紛挪開身子讓村長還有他身後抱著麗茲的村長夫人通過。

      他擠到臺前,大步踏上宣讀用的高木臺,愛蜜莉雅則小碎步移到臺上的一角,擺出一副了不得的神態,她那大得驚人的肥壯身軀佔滿了半個檯子。

      一看見村長出現,臺下的人立刻鼓噪了起來,顯然對於村長突然的召集十分不滿。狄拉毫不驚訝的看見有好幾個衣著華貴的人對臺上的村長揮舞拳頭。

      「安靜!各位──請安靜!」村長不耐煩的扯著嗓門大吼。不過許多人也著拉高嗓門和他隔空叫罵。一個臉上擦了厚厚一層珍珠白粉的老女人對他比了一個下流的手勢,一邊發出憤怒的噓聲。

      「該死!閉上你們的嘴!」他怒聲大叫。「事情宣布完畢之後你們就可以繼續開你們他媽的宴會!現在全都給我安靜!」

      群眾零零星星的抱怨聲減弱了下來,不過大家都用怨懟的眼光看著村長。

      村長清了清喉嚨,舉起一份演講稿。

      「各位先生、女士,午安。」他低頭看著講稿,以呆板的語調唸了起來。「今天我們齊聚一堂,一同聆聽我們偉大的君主,黑暗帝國的至高王者,最強大的星辰冥王星的持有者──黑帝大人所傳達下的御旨。現在,讓我們先細數我們對這位至尊大人的忠誠,並捫心自省自己是否有一刻不服從他的地方……」

      「對呀,我們還真該好好計算一下每年總共交了多少的稅,因為這是表達我們忠誠最好的辦法呢!」狄拉小聲說,米亞捂住嘴吃吃笑,托勒夫看起來則更加憂心。

      「別說這種話,」他說。「別人要是聽見那可不是好玩的……」

      「……也徹底的懺悔我們的不足,全心全意並徹底服從黑帝大人的所有指示和命令,強力譴責那些亂黨和叛逆之人,他們必將受到最嚴厲的制裁……」

      村長叨叨的又唸了足足十多分鐘,狄拉在周遭熱氣蒸騰之下不禁感到昏昏欲睡。

      「現在宣讀黑帝大人的政令。」村長終於宣布。他從硬挺上衣的口袋掏出一卷羊皮紙卷軸,上面繫了一條黑色的緞帶。他攤開紙卷,大聲地朗讀:

      「我,至高無上黑暗帝國皇帝黑帝在此宣令。一名犯了叛國重罪的罪人已潛逃到帝國某處,意圖謀反,嚴重危害本國所有子民的安全與福祉。因此,我將派出親信,巡查各個黑暗帝國保護下的城鎮、村莊,不惜一切都要捉拿此人,以叛國罪處置。若有拒絕服從搜查,抑或是試圖窩藏罪犯者,視為同罪。帝國曆一千三百一十四年八月十三日。」

      村長收起卷軸。臺下的群眾爆出激烈且不安的耳語,村長喝斥了幾聲都沒有聽從。

      「叛國罪人?」米亞雙眼圓睜。「我們村子沒有那種人吧?有嗎?」

      「帝國曆一千三百一十四年八月十三日……那是十六年前發布的,」狄拉蹙起眉頭。「他們抓了那麼久都還沒抓到嗎?是個很會躲藏的傢伙呢……」

      「果然查到這裡來了……」托勒夫輕聲說。

      「你剛剛說了什麼嗎?」狄拉抬起頭。

      「沒什麼。」他說,似乎陷入了沉思狀態。

      「安靜!該死的。」村長大聲咆哮。「不能讓中央直派的大人們看到你們這副亂糟糟的德性,像個瘋人院一樣!這樣怎麼追查犯人?嗄?他們隨時都會到!」

      他的雙眼暴凸了出來,看起來像個十足的瘋子。

      「我們必須拿出我們最誠懇、最恭敬的態度來──」

      一個尖銳的聲音鑽進狄拉的耳膜。那聽起來像是某種動物的垂死鳴叫聲,淒厲又刺耳,如同一把鈍刀劃過皮膚,讓狄拉全身顫慄,寒毛都豎了起來。她抬起頭,卻發現村長和村民們似乎沒有對這個奇怪聲音做出任何的反應,事實上,他們看起來簡直像完全沒有聽見那聲音一樣。那一瞬間,狄拉還以為她在熱氣沖天的人群中腦袋發昏而產生幻覺,不過她很快就看見一個讓她全身僵硬的景象。

      柵欄後方的森林有東西在動。幾個巨大的黑影晃了一下,在一眨眼之間已經越過圍欄到了村子內部。狄拉完全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辦到的,難道他們能瞬間翻過鐵柵而不被察覺嗎?她看見樹蔭下的黑影停止晃動,慢慢靠近柵門。

她無法克制自己,忍不住發出一聲小小的尖叫。

      九個騎著馬、全身黑衣的騎者緩緩踏出樹林的陰影。狄拉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她今天一早在森林看見的黑衣騎者出現在他們面前。

      她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以至於一不小心重重踩在托勒夫的腳趾上。她趕忙道歉,以為回過身來會看到他詢問甚至是懷疑的神情。出乎意料的是,托勒夫就和她一樣驚愕的瞪著出現的九名黑衣騎者,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事實上,他的反應遠比狄拉大得多。她看見他的臉刷的一下變得慘白,每一根雪白的鬍子都微微的顫動。

      不過,除了他們兩人以外似乎沒有別的村民發現這群不速之客的到來──直到帶頭的那個騎者舉起一隻手,轟的巨響中把柵門炸飛了起來,用力摔落在乾硬的泥土地上。

      群眾瞬間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轉過頭來,緊緊盯著幾名騎者以及他們跨下高大瘦削的黑馬。

      喀答。喀答。當頭的騎者拉著馬緩緩的走進廣場。周遭安靜得只聽得見馬蹄輕敲地面的聲響。所有人似乎都屏住氣息,沒有半個人說話。站在騎者的馬行進道路前方的村民在牠靠近時都趕緊閃開讓路,以免自己被沉重的馬蹄踩到。甚至連原本對村民大吼大叫的村長也早就閉上了嘴,帶著一臉嚇傻又崇敬的神情望著馬上這名又高又瘦的騎者。

      騎者在距離高臺大約三呎的地方停了下來,藏在兜帽中的臉轉向村長。

      「唉呀,這可是榮幸至極呢!」村長興奮的聲音微微沙啞。他以近乎崇拜的神情環視他面前以及遠處全身都裹在斗篷裡的黑衣騎士。「黑帝大人直屬的騎士大人們親自光臨敝村,這可是我們莫大的榮幸啊!大人,您們長途跋涉一定辛苦得很哪……」

      「真令人失望。」斗篷下傳來一個冰冷的女人的聲音。「原以為位處於黑暗和光明帝國的邊陲交界地帶,這村子的村長總該是個可靠的男人,沒想到竟然是這種貨色。」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屑。

村長立刻自我揶揄似的仰天哈哈大笑了幾聲。

      「大人說的可就不對了,」他堆了滿臉的笑容,以甜膩的奉承語氣說。「我的大人啊,小人雖然不才,但也沒有一次辜負黑帝大人傳下的諭令過,收到的稅金也都是一個銅幣不差的上繳國庫。當然和眾位大人一比是差得遠啦,哈哈。這村子本來就是汙穢髒亂的小地方,沒想到眾位大人們竟然肯紆尊降貴來拜訪,雖然是黑帝大人的命令,但我們全村上下都感到十分地──」

      「夠了。」那女人說。她的聲音並不大,不過村長立刻像被揍一拳一樣閉上嘴巴。

      「我沒有興趣聽廢話。」她輕蔑的說。「我今天來到這裡是為了替偉大的黑帝大人執行他所頒布的命令,僅此而已。相信我,我一點都不想來到你這個……『汙穢髒亂的小地方』。」

      她放下馬韁,抬起雙手拉下斗篷的兜帽。

      她顯然是個好看的女人,不過冷酷在她臉上刻畫出剛硬的稜線,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她有著白皙的皮膚和高瘦苗條的身軀,頭髮是帶著金屬光澤的銀金色,在她腦後編成一條繁複華麗的長辮,在太陽的照射下顯得十分耀眼。她有著厚重的眼瞼、明顯的顴骨和一雙閃電般明亮的琥珀色眸子,眼神犀利而冰冷。狄拉敢打包票,她絕對是個不好說話的狠角色。

      另外幾名騎者在此時悄無聲息的進入廣場,不過場內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村長和那名女騎者身上。

      村長現在看起來有些尷尬,他不斷搓著手,目光在女騎者和其他黑衣騎者之間來回梭巡,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不過那個女人也沒打算等他開口,逕自翻下馬背。而其他的騎者也照做。

      雖然他們的動作輕盈且安靜,狄拉還是聽到輕微的金屬摩擦聲。她感覺自己的胃一陣翻絞。那一定是武器和盔甲相互撞擊的聲音。

      她看見那女人登上高臺。她身上彷彿有一股令人畏懼的莫名力量,讓村長一家趕忙都縮到階梯的一旁讓她通過,彷彿怕她怕得要命。看到愛蜜莉雅緊緊將她的胖大身軀貼在牆上,如果狄拉不是那麼緊張的話一定會笑出聲來。

她現在才注意到這個女人和其他現在正默默站在臺下的黑衣騎者最不一樣的一點就是,她穿了一雙非常閃亮的銀靴。狄拉忍不住想那雙靴子會不會是用純銀的絲線編成的。

      那女人在臺上站定,面無表情的轉向眾人。

      「我的名字是艾爾莎‧蘭開斯特,」她說,微微撇下嘴角,彷彿對於要向平民自報姓名這件事本身就讓她十分不高興。「我是黑帝大人直屬武裝軍團──黑騎士團的團長。」

      臺下一陣議論紛紛。有些人立刻露出和村長一樣敬畏的神情,有些人則和狄拉一樣一臉疑惑。

      「黑騎士團是什麼東西?」米亞問托勒夫。

      托勒夫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才回答。

      「他們是黑帝的直屬軍隊,」他啞聲說,仍盯著臺上的女人。「由黑帝親自冊封的九名親信『黑騎士』統領,專門替黑帝執行各種見不得光的可怕事情。」

      「所以就是他們九個人嗎?」狄拉難以置信的說。她不認為他們的小村有重要到需要黑帝的親信親自前往──除非他們要抓的人真的非常重要。

      「他們是惡魔嗎?」米亞問。

      「噢,不是,」托勒夫說「他們是受過精良訓練的殺手,不過戰力遠遠超過中低級的惡魔……」

      「他們的工作是做什麼的?」狄拉問。

      「替黑帝去除那些反抗的聲音。」托勒夫緊張兮兮的說。「他們有個外號就叫做刺客騎士團哪,狄拉……專門搞暗殺的……黑帝用這個方法除掉異己和敵人首腦。是堆可怕的傢伙哪……這些黑騎士……」

      「那他們為什麼要來我們村子?」米亞害怕地耳語。「不會是要……暗殺某個人吧?」

      「村長不是說了嗎?」狄拉說。「要抓叛國的大罪人……」

      米亞發出驚恐的尖叫,撲進狄拉懷裡。

      不安的討論聲似乎立刻就在人群間擴散開來,顯然不少人都對黑騎士團有所耳聞。

      「安靜。」艾爾莎‧蘭開斯特說。她的音量比村長低得多,但村民們都立刻噤聲。

      「想必各位都已經從你們的廢物村長──」她厭惡的斜了站在一旁傻笑的村長一眼。「──的口中聽說了,我奉黑帝大人之命,奔走各個村莊和小鎮以尋找一名讓他十分苦惱的罪犯。而很不幸的,在過去的幾年中,我並未成功達成我的任務,這個天殺的叛賊現在仍然逍遙法外。」

      她琥珀色的眼睛瞪著村民,彷彿覺得他們也應該對這件事感到遺憾。

      「然而,在追查的過程中,有幾位明顯對光明帝國抱持幻想的人試圖阻止我的搜查甚至是攻擊我的下屬。」她抿起一絲冷酷的微笑。「而我可以向各位保證,這幾位異想天開的人現在都已經消失在這個世上,以最悲慘、最不堪、最痛苦的姿態告別人世。因此,我再度強烈建議各位服從我的所有指示。只要安分守己,不會有人出事,所有人等會兒都能平安的回到家慶祝豐收節。」

      她的眼神緩緩的掃過每一個聽眾的臉孔。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顯然很怕自己被她盯上後拿來第一個開刀。

      狄拉覺得一股寒意沿著背脊竄了上來。回過頭,她看見托勒夫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你沒事吧?」她有些擔心的問。

      「沒事。」托勒夫咕噥一聲,不過狄拉從沒見過他的身軀如此僵硬過。也許是她的心理作用,她總覺得托勒夫不時鬼鬼祟祟的瞄了她幾眼。

      「現在開始進行搜查。」艾爾莎宣佈,銀色的鞋跟在木頭砌成的高臺上輕輕一頓,發出清脆的聲響。「廣場中的所有人,現在立刻排成一直排,依序走到臺前接受全身搜查。只要確認和通緝要犯沒有關係,就能回到家人同伴的身邊。」

      「琪,赫克特。」

      原本安靜站著的黑騎士中有兩人聞聲踏出隊伍,站到臺前。

      「所有人都必須通過他們兩人的搜查。」艾爾莎說。「不要指望躲躲藏藏的。相信我,沒有人能逃過黑騎士的眼睛。當然,我們也會搜查你們的房子,以確定罪犯沒有躲在眾位的屋子裡──巴頓,諾特。」她朝另外兩個黑騎士點點頭,兩人立刻無聲無息的退出廣場。喬尼的臉瞬間發綠。「──醜話說在前頭,若是被發現窩藏叛賊,一同視為叛國罪。」

      群眾又是一陣急促的耳語。

      「等……等一下,我的大人啊,」村長這時堆起了諂媚的假笑迎上前來。「您不能就這樣讓他們像待宰的豬一樣排著一隻隻檢查呀,還有房子的搜查也是,對大人來說太麻煩了,要是髒了您的手……唉呀,那可就是小人的招待不周了。這些豬玀們可不值得眾位大人親自動手。我看這樣吧,您看哪個傢伙不順眼,由小老頭兒我把那個混蛋給抓上臺來,您要殺要剮……唉呦,那就悉聽尊便啦……」

      他很明顯是要討艾爾莎歡心,不過她完全不領情。

      「閉上嘴一邊看著就是,」她說。「這裡沒你的事。」

      「唉唷,您這麼客氣要小人怎麼敢當呢?」村長搓著手,笑咪咪的走近。「只要您吩咐一聲,小人自當盡心竭力,嘿嘿……這個……包準您一根手指頭都不用動就抓到罪犯向黑帝大人交差……」

      艾爾莎一邊細長的眉毛揚了起來。狄拉若是村長是絕對不敢繼續在她面前嘻皮笑臉的。

      站在黑馬旁剩下的四名黑騎士中最靠近高臺的動了一下,狄拉驚恐的看見這個人的手指按住腰間的劍柄。

      「不是小人愛吹噓,大人,」村長絲毫沒察覺異狀,仍口沫橫飛的說著。「敝村的稅收可是綠森林以南最為豐厚的。您想想,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一點一滴把錢從那些愛逃稅的鐵公雞肚裡擠出來……這可不是隨便的人都能做得到──」

      艾爾莎對那個黑騎士比了個斬落的手勢。

      有點噁心的黏膩一聲,事情瞬間就發生了。只見寒光一閃,村長的身軀倒了下來,狄拉聽到某種東西落到地上時發出的噁心碎裂聲。

      站在臺前的人立刻發出駭異的尖叫,忙著閃躲那掉下去的東西,連帶著後方的人也跟著響起驚恐高亢的慘叫。愛蜜莉雅臉色發白,放聲大叫,露出一副快要昏倒的神態。

      「我的老天……」托勒夫喃喃的說。「他的頭──」

      「發生了什麼事?大家在叫什麼?」米亞問,踮起腳尖想要在一片人海中看清臺邊的情形。已經知道發生的慘事的狄拉只覺得一陣強烈的噁心感湧上來。她必須以全身的意志力逼迫自己不要把午餐吐出來。

      所有的人瘋狂的湧向門口,不過剩下的三個黑騎士立刻一字排開,擋住廣場的出口。

      「安靜!」艾爾莎喝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現在他們眼中充滿了真正的恐懼。

      臺階下的黑騎士手中現在握著一把通身漆黑的長劍,而劍鋒上觸目驚心的沾滿了不斷往下滴落的鮮血。黑騎士將長劍凌空一揮,劍上的血飛散開來,在地上濺起朵朵血花。前排的群眾中有幾個女人發出小小的尖叫。然後他迴轉劍身,將長劍插回鞘中。

      「我們剛剛說到搜查的部分,」艾爾莎平靜的說,彷彿剛才發生的事不過像打死蒼蠅那樣的稀鬆平常。「所有人立刻按照指示,排成一排。現在!」

      村民們默默服從命令,在廣場中央排成歪歪曲曲的一條長龍,連一臉嚇傻神情、抱著麗茲的愛蜜莉雅也不例外。站在隊伍最前方的是山姆,他顯然是因移動不便而沒辦法和其他人一樣盡量往隊伍的後方躲藏。艾爾莎向兩個站在臺前的黑騎士一揮手,兩人立刻抓住山姆把他拖到廣場中央,他立刻露出一副要上刑場的可憐相。

      狄拉一行人排在吉娜夫人的一群流鶯後面。在這些女孩們脂粉香帕之間,她看見其中一個黑騎士抓住山姆讓他不得動彈,而另一個則趁機奪下他的拐杖在那裡翻來覆去地查看。山姆害怕的呻吟了一聲,瞳孔放得老大。現在他僅靠一隻腿站立,有大半體重都壓在抓著他的那個黑騎士身上,不過後者並沒有表現出感到沈重或支撐不住的跡象。

      他們很快就放他離開。這沒什麼好驚訝的,山姆除了在村長麥田中偷種留給自己的大麥以外完全沒有其他不良紀錄,是個百分百的鄉下蠢漢。負責檢查的黑騎士在同伴放開山姆時也隨手把他的拐杖扔到地上,轉向下一個村民。如獲大赦的山姆急急忙忙跳開,躲到一個離那些騎士遠遠的角落,甚至不敢回頭撿起他的拐杖。

      檢查就這樣緩慢的進行下去。隊伍慢慢地前進,狄拉也跟著村人一起靜靜的等待著。

      狄拉發現這些黑騎士似乎不知道他們要抓的人的長相,連身高、年齡等等的細節也是一知半解。他們對每個站在面前的村民進行搜身和檢查,有些人他們只看了一眼就放行,但有些人卻在他們身上仔細的翻找,彷彿要搜出什麼違禁品似的。她也發現他們對女人和小孩特別的注意,但是這並不合理,因為大多的盜賊暴徒都是單身的男性。儘管如此,在搜查開始後的三十分鐘,所有的村民──包括走私販子喬尼──都順利通過檢查。越來越多人加入山姆的行列,縮在廣場一角低聲交談,臉上寫滿擔憂的神情。

      拔劍殺了村長的黑騎士現在又回到三個同伴身邊,腳邊仍躺著村長血淋淋的屍體,不過他們卻視而不見,沉默的觀看負責檢查的兩人現在正費力的想拉開一名禿頭的肥胖中年人糾結的衣領──這個男人壯碩的胸膛讓這個工作變得十分困難。艾爾莎抱著手臂站在臺上,對部下的一舉一動毫不關心,眼神在群眾間不斷的掃來掃去,彷彿是想看看有哪個不要命的反賊會突然從隊伍中跳出來。

      一陣難聽的布帛撕裂聲,黑騎士將那男人身上的衣料扯下了一大塊,露出長滿黑毛的胸膛以及掛在脖子上十來串懸吊著雞蛋一樣大各色寶石的項鍊。

      「豈有此理!」那個禿頭男人憤慨的喊道。「那是我最好的絲綢上衣!」

      黑騎士沒有理他,逕自抓起那些寶石一一湊到眼前仔細查看。噗的一聲,騎士把一枚綠松石連帶著黃金的項鍊一同扯了下來。

      「那是我的摯愛!我祖母遺留給我的,是傳家之寶!」禿頭男人尖叫。又是幾聲鍊子斷裂的聲響。「不!那是我叔叔送給我的土耳其石墜子,從遠東大老遠買來的──呀啊!那是我的貓眼石,是我最喜歡的──不要啊!那是──呀!只有那條不要,那是我姑媽──呀!」

      「大人?」黑騎士舉起手中一大把的寶石給艾爾莎看。聲音聽起來也是個女人。

      「差得多了,琪。」艾爾莎只瞄了一眼。「從那上面根本感覺不到任何魔力。」

      叫做琪的黑騎士感到無趣似的將寶石隨手一拋。另一個黑騎士放開那男人,他立刻趴在地上爬來爬去地撿起他的寶石,口中發出猛獸般瘋狂的荷荷呼聲。

      等待的隊伍又往前了一些。現在狄拉可以更清楚地看見兩個黑騎士的身形,而當他們開始搜查一個吉娜夫人的女孩時,狄拉清楚地聽見兩人竟然低聲聊起天來。

      「沒想到這村子裡也是有些長得不錯的女人嘛,」抓著女孩的黑騎士竊笑著,是個男人的嗓音。「這檢查的差事也不壞嘛……妳說呢?」

      「別被騙了,蠢貨,」琪說,翻開女孩的袖口。「這些可都是妓女唷……別以為自己撿到了便宜,到時候可有得你受的,色鬼的腦袋在想什麼可是一目了然。」

      另一個黑騎士又笑了幾聲。

      「我不在乎啊,妳知道的,琪,」他說。「只要是漂亮的姑娘,我都來者不拒。」他吃吃笑著。他懷中的女孩現在以全新的目光打量著他。

      「如果你要留下來……我隨時都有空。」她悄聲說,故作羞澀的低下頭。

      「看看吧,小甜心,」那個黑騎士說,在琪伸手進女孩衣袋翻找時抓住女孩的手臂。「我的工作可是很忙的……」

      「赫克特。」艾爾莎喝道,臉色非常難看。「閉上你的嘴工作。我們可不是來這玩的。」

      「是。」他應道,不過在下一個女孩接受搜查時,他又低聲對琪說:「要不這次換妳來抓她,我來搜查,妳覺得這樣如何──」

      「赫克特!」

      「抱歉,抱歉,團長大人。」他嘻笑著說,但是再也不敢再說多餘的話。

      「狄拉。」托勒夫突然叫她。

      「怎麼了?」她問,看著吉娜夫人捂著嘴低聲咒罵著離開。琪剛剛堅持要她張開嘴檢查她的金牙,差點就把她一口的牙齒都拔了下來。現在狄拉面前只剩下抱著麗茲的愛蜜莉雅、吉娜夫人先前數落的女孩蘿菈以及她的一個同伴。很快就會輪到狄拉了。

      「我有話必須對妳說。」托勒夫嚥了口口水,欲言又止。

      「等一下再說吧。」她喃喃地說,緊張地盯著琪拉著麗茲的袖子看了半天,讓她嚇得大哭起來。

      「這件事不能等。」托勒夫堅定的說。

      「啊哈,這裡面藏了不少東西,是吧?」赫克特輕戳愛蜜莉雅圓凸的肚皮,一邊格格輕笑著。

      「大膽!」愛蜜莉雅怒叫。「你知道我是誰嗎?少用你的髒手碰我!你會為你的無禮而付出代價!」

      「我親愛的夫人,您可是一點也勾不起我的興趣呢,」他油腔滑調的說。「我只喜歡年輕貌美的女人,而很遺憾的,您這兩個條件都不符合呢……」

      「看著我,狄拉。」托勒夫急了。「妳一定要知道……妳……必須離開,現在!不能讓他們看到妳!」

      「你在說什麼?」狄拉問。「那個好色的傢伙──」她比了一下現在正在騷擾蘿菈的赫克特。「──其實也沒真的對那些女孩怎麼樣,我沒有必要──」

      「不是妳想的那樣,」托勒夫說。狄拉從沒看過他那麼侷促不安。「妳不能接受他們的檢查……因為……因為……他們要抓的就是……妳啊,狄拉。」他終於吐出最後一句。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托勒夫?」她完全聽不懂他的意思。「你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他說。「他們要抓的是妳!黑騎士團就是為了妳才到各個村子搜查的!聽著,妳必須──」

      「為什麼?」她問,心中升起小小的不安。她破壞規定的事被知道了嗎?但那不可能需要驚動黑騎士團這種大型軍隊,中央廣場後方就有絞刑臺和火刑柱,村長有時候會公開處死一些違規分子,他們之中甚至有人犯過殺人或偷竊的大罪呢。更何況連喬尼都通過檢查了,她犯的罪絕對不可能比喬尼還要重。

      「沒有時間解釋了!」托勒夫望著赫克特現在轉向蘿菈的同伴。「我知道這不容易接受,但妳如果不逃走,他們會殺了妳的,妳也看到他們會做的事情有多麼殘忍,對他們這群殺手來說,殺人和呼吸一樣自然!別看那個叫赫克特的男人表現得一副胸無大志的樣子,真正動起手來可是很可怕的,他可是有『鐵劍』這個稱號的殺手啊──」

      「我到底犯了什麼罪?」她開始感到生氣了。「我……也許不是百分之百守法的公民,但是我可沒有做過叛國這類的事──」

      「如果真要說的話,狄拉。」他壓低聲音。「妳的存在就是一種罪。我希望我能解釋,但真的沒時間了,現在注意聽我說!」

      他緊抓住她的肩膀,漆黑的雙眼定定的望進她的眼裡。

      「要仔細聽好,妳們兩個。等一下在我大喊之後就快跑──聽我說!記住,不要回頭,從門口一口氣跑出去。接著,往北方走,到一個叫歐登的小村中找一間供奉金色正十字的教堂──記住,一定要是金色的正十字!在那裡等著,會有人去找妳們的──從你常去的那片森林繼續向北就是了──沒錯,我知道妳偷跑進森林的事。」

      狄拉倒抽一口氣。

      「從山丘上看下去一清二楚,狄拉。聽著,妳們必須要學著保護自己,因為很多時候,在身旁的人不見得都是朋友……」

      「那你怎麼辦?我們不能──」

      「我會替妳們拖延一些時間,」托勒夫說。「擋住門口的那幾個黑騎士在我製造騷亂時一定會離開原本的位置,妳們趁那個空檔──」

      「這太瘋狂了!」狄拉說。「太荒謬了,我不懂──」

      「妳會了解的,狄拉,會有人向妳解釋一切。對不起,狄拉,已經沒有時間了,妳要當心……妳有重大的職責和使命在等待妳完成──」

      「──什麼使命?」

      少女格格的笑聲響起,只見赫克特終於放開那女孩,後者則戀戀不捨的對他擠眉弄眼,不斷甩動長長的睫毛。

赫克特緩緩轉過身來。狄拉只覺得喉頭一緊。

      「現在!」托勒夫吼道,猛力推了她一下,她收勢不及立刻向前衝出幾步。她從眼角餘光看見托勒夫大喝一聲,舉起他的手杖,竟是在一聲嘈雜的金屬摩擦聲中從手杖中拔出了一把燦亮的劍。

      他竟然在木頭手杖中藏了一把長劍。

      托勒夫以對老人來說太矯健的身手一踩旁邊的一個木箱,一劍便猛然砍向高臺上的艾爾莎。

      場面立刻大亂。狄拉聽見許多人大聲的喊叫和雜亂的腳步聲。村民們似乎再也忍受不住更多的刺激,全都瘋狂的在場中亂衝亂撞,有些甚至死命攀住高聳的圍籬試圖逃出廣場。

      狄拉看見艾爾莎手一揮,在響亮爆裂聲中憑空炸出一團黑色的魔光,將老人的長劍彈了開來。站在門邊的四個黑騎士都警戒的往騷動處集中,讓他們後方的門口暴露出足以通過的空隙。

      狄拉看著空蕩蕩的柵門口,知道這就是托勒夫所說最好的時機。她沒有多想,拉著米亞便往門口衝去。

      在她的右側傳來刺耳的吸氣聲,隨後緊接著的是琪憤怒的叫喊和某人拔劍的金屬刮擦聲。她看不到攻擊者是誰,也沒有心思去躲避可能襲來的武器。她麻木的腦中只剩下那個沒了柵門和守衛的空曠洞口,而她們必須逃出去──否則她們立刻就會慘死在亂刀之下。不管托勒夫說的是不是真的,製造騷亂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死罪。她們已經別無選擇。

      刀鋒破空時的刷刷聲響起,不過隨即一聲悶悶的敲擊聲阻斷了它。狄拉回頭一看,只見托勒夫用他的木拐杖架住赫克特的長劍。

      「快走!跑啊!」托勒夫大聲咆哮。

      狄拉一咬牙,和米亞沒命似的向前狂奔。一個黑騎士揮出手臂想要抓住她們,不過他遲了一步,狄拉從他臂彎下鑽了過去,自他背後的門口衝出廣場。

      她聽見尖銳的叫聲,艾爾莎大叫著下了某個命令,不過狄拉聽不清楚。現在聽覺對她來說沒那麼重要了。她賣力的奔跑著,渾然不在乎腳下尖硬的石頭和身後米亞害怕的啜泣聲。她一個勁的直衝,心臟用力撞擊胸腔,彷彿她這輩子從沒有像這樣跑過一樣。

      她看見遠方兩個黑影閃過,是搜查完建築物、現在正從托勒夫家山丘上走下來的兩個黑騎士。兩人之中比較高大的一個立刻大吼著自她們身後追來。

      「跑啦!有兩隻兔崽子跑啦!巴頓!通知團長,兩個小鬼逃走啦!」

      另一個矮小的黑騎士正要跑近廣場,立刻被迎頭衝出來的一個黑影撞個正著。

      「快點追上去!蠢蛋!」琪的聲音尖叫,她跟在高大男人的身後也追了上來。「這是艾爾莎大人的命令!」

      在她之後又有幾個黑影也奔了出來。在他們身後,乒乒碰碰的撞擊聲接連不斷,中央廣場火光沖天,黑色的法術亂飛,連在大白天中遠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顯然托勒夫正在和某人猛烈的交戰著。

      狄拉覺得她現在突然喪失思考的能力,她的雙腳彷彿不是她的一般自己瘋狂的向前移動,一陣奇異的顫慄竄遍了她全身。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中只剩下一個清晰的念頭,彷彿那是她唯一的生存目標:跑,不斷地跑。她的耳臌中現在只聽得見自己澎湃的心跳以及身後米亞急促的喘氣聲,其他聲音對她而言不過是模糊的噪音,映入眼中的事物只是一團團各色的光影,不具有任何意義。

      狄拉和米亞跑過房舍、小溪、山丘以及一切熟悉的事物。出乎自己意料的,狄拉發現自己立刻就知道她們應該往哪裡走。她拉著米亞,一頭鑽進村長的麥田。

      身後遙遠之處一陣悶悶的腳步聲顯然是有人也跟著衝進麥田,不過立刻就被大麥稈和雜草拖慢了速度。狄拉聽見響亮的咒罵聲,不禁感到一股勝利感,由衷的感謝山姆。雖然她也不能在雜草間高速奔跑,不過她的腳步仍然很快。米亞不斷被枝葉戳到臉頰和口鼻,狄拉用力推開一棵棵大麥的枝葉,不停的往前走。

      森林的入口映入眼簾,狄拉很快就看到那棵做了記號的樹。她衝過去,找到她的匕首,把木盒交給米亞充當臨時的武器。她拉著米亞便要踏入森林,沒想到,米亞突然停了下來,無論她拉了幾次都像生了根一樣定在原地。狄拉回過頭,只見米亞全身都在發抖,她從來沒有一次跑過這麼遠的路,現在呈現雙眼腫起的可憐相。

      「托勒夫……」她抽抽搭搭的用迷濛的淚眼望著來的方向。「難道我們不能──?」

      「我們不能回去。」狄拉的聲音出奇的冷靜。「我們必須逃走,這是托勒夫說的。」

      「可是他──」

      「他不會有事的。」狄拉說,口氣卻彷彿像是在說服自己。「他是托勒夫。」

      米亞吸著鼻子,看起來既害怕又迷茫。

      狄拉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自信,她緊抓米亞的手,堅定地看著她泛著淚光的褐色大眼。

      「沒事的。」她說。「沒事的,有我在,一切都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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