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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雨中的姐妹

Chapter   5.   雨中的姐妹

1.

        「若世界有所謂的『後悔藥』,你願意用多少錢去買?」

        香莉不知道是在哪裡看過這個問題,但如果問她的話,她覺得自己願意放棄所有財產去換取一份後悔藥。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彷彿要把整個世界沖刷乾淨,細密的雨絲不時瓢潑進了騎樓,濕漉漉的地面讓路過的行人小心謹慎地行走,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滑倒。花店裡安靜而溫馨,香莉站在窗邊,雙手抱胸,目光沉默地注視著外面的雨景。她從來喜歡看雨天,那種安靜、淒美的氛圍,總能讓人聯想到詩詞中的意境。然而,每當下起大雨,她的心情便會不自覺地變得沉重,回憶也隨之湧現。

        香莉的父親是一名工地工人,每當下雨天,工作就無法進行,而他也總會待在家裡。那時候,她和姐姐總是很高興,因為父親不出門工作,就能陪她們玩耍。他的外貌粗獷,像卡通中的兩津勘吉,可是他的內心卻是溫柔的,總是能給她們帶來無窮的歡樂。他會做竹蜻蜓、紙飛機,甚至能用竹筒做出能塞入面紙當子彈的竹槍,總是像魔法師一樣,讓她們充滿驚奇。

        但沒能出去工作,意味著沒收入,母親的心情便會變得不好,家裡的氣氛也因此變得壓抑。香莉記得那天也是下著滂沱大雨,父親陪著她和姐姐看【蠟筆小新】,三人時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電視裡的小新正得意洋洋地吃著熱騰騰的可樂餅,香莉一見,突然間心裡也冒出了想吃雞排的念頭,於是忍不住開始吵著要吃。爸爸笑著說:「好啊,我去買。」然而,母親不同意,她說外面風雨太大,太危險了。但那天香莉不知怎的,就是遏制不住內心的慾望,不停地像個小惡霸似的跳來跳去,又哭又鬧,最後甚至坐在地上用力捶著地板,堅持要爸爸去買雞排。

        香莉記得那一刻,爸爸站在門邊,露出溫暖的笑容,對母親說:「沒關係啦,小香莉難得想吃雞排,我去買吧。」她還記得父親拿著安全帽的背影,那背影是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遙遠。她從未預料到,那將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背影,也永遠無法等到那一份雞排。

        每次下起大雨,香莉就會想起那個總是寵愛她的父親,那些日子裡的溫馨和快樂。她的眼淚不知何時湧了出來,無聲地滑過臉頰,彷彿每一滴淚水都承載著她無盡的思念和遺憾。如果能夠用一切來換回當時的她不去逼爸爸在那天出門買雞排,她毫不猶豫地願意做出交換。

        對街此刻出現一對看起來是小姐妹的小女孩,她們一前一後地冒著大雨走著,沒有穿雨衣,也沒打傘。她們停在花店對面的7-11前,望著裡頭,卻沒有進去。她們站了一會兒,似乎在猶豫,然後轉身,穿越馬路,走到香莉的花店前,好像是為了躲雨。

        香莉覺得奇怪,便打開玻璃門。她注意到,這兩個小女孩不僅全身濕漉漉,身上還很髒,像是在街上流浪了很久。總是對陌生人懷有一份莫名惻隱之心的香莉,走向櫃檯,拿起面紙盒,然後走到她們身邊,輕聲問:「妳們還好吧?」她發現這姐妹中的妹妹看起來非常小,大約四五歲,而姊姊則大概十二三歲。

        香莉將面紙盒遞給少女,但她僅是冷冷地盯著香莉,沒有接過面紙,口氣酸溜溜地說:「妳是想幫我們嗎?想當個好心人嗎?」

        香莉對她的態度感到有些訝異,但並沒有立刻回應。她抽了幾張面紙,打算替她擦臉,但少女閃過了,香莉便轉向妹妹,輕輕地擦著她的小臉。妹妹露出一絲傻傻的笑容。這時,少女才抽了幾張面紙,邊擦著自己的臉,邊語氣稍微柔和了一些:「妳是想幫我們吧?」

        香莉心想,這少女的態度真沒禮貌,但她並不介意,仍然溫柔地問:「妳們父母在哪裡?」

        少女斜著眼看著她,語氣帶著一絲不耐:「不要問這個,我們很餓。如果妳真想做好人,能請我們吃點東西嗎?」

        香莉感覺這少女有些不尋常,猜想她們可能是逃家出來的,便問:「妳們很久沒吃東西了嗎?」

        少女依然沒有回應。香莉心中的擔憂逐漸加深,但她並未多言,只是默默地抽出更多面紙,動作輕柔而細緻地為妹妹擦拭著頭髮和臉上的雨水。

        香莉走到旁邊的檳榔攤,把面紙盒遞給阿蓮,說:「蓮,這兩個小女孩不知從哪裡來的,她們說肚子很餓,妳幫我看著花店,我帶她們去吃點東西。」

        正忙著包檳榔的阿蓮疑惑地看了香莉一眼,低聲問:「她們是誰啊?」

        香莉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無奈地笑了笑。

        阿蓮不太滿意地嘀咕道:「妳是在開花店還是做善心機構?怎麼到處都有需要幫助的人或動物來找妳求救。」

        香莉輕描淡寫地回答:「不算是求救吧,可能都是緣分。」她轉身,拿起騎樓旁的藍色大雨傘,上面畫滿了五顏六色的魚,撐開後,帶著她們走向對面的7-11。她買了些三明治和御飯糰,還有果汁,然後把食物帶到座位區,遞給她們。

        她們接過食物後,立刻開始狼吞虎嚥,看來是真的很久沒有吃東西了。香莉不禁提醒:「沒有人跟妳們搶,吃慢點,小心噎著。」然後她再問一次:「妳們父母在哪裡?」

        少女依然沒有回答,只是低頭吃著東西,彷彿什麼也不想再多說。

        當她們吃完後,少女用手背擦擦嘴,抬起頭對香莉說:「謝謝妳,這位好心的人,那我們要走了。」少女說完,便站起身,拉著妹妹的手準備離開。

        香莉感覺不對勁,立刻抓住少女的手腕,語氣變得嚴肅:「妳們要去哪裡?不說清楚,我不能就這樣讓妳們走。」

        少女甩開香莉的手,瞪著她,眼神充滿怒氣:「不要碰我!」

        香莉毫不退縮,繼續問道:「不說清楚嗎?」

        少女頓了一下,才冷冷地說:「我們沒要去哪裡。」

        香莉心中一沉,再問:「那妳們的爸爸媽媽呢?」

        少女的眼神暗淡下來,輕聲回道:「我們沒有爸爸媽媽。」

        香莉聽到這話,不禁嚇了一跳,心中不禁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焦慮和心疼。

        她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讓她們走。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辦?她低下頭,輕輕牽起妹妹的手,堅定地說:「妳們跟我來。」

        香莉拉著妹妹的手,走出7-11,少女牽著妹妹的另一隻手。大雨還在不停地下,香莉撐起雨傘,小心翼翼地將兩個小孩擁入身側,慢慢穿過馬路,回到花店前的騎樓下。

        她收起雨傘,輕輕放回原位,隨即對阿蓮說:「蓮,我帶這兩個小鬼頭去買衣服,麻煩妳幫我看店。」阿蓮探頭從檳榔攤那邊瞄過來,眉頭一挑問:「她們是誰啊?」香莉搖了搖頭,回答說:「我早就說過,我不認識她們啊。」阿蓮露出一臉的疑惑。

        香莉拉起妹妹的小手,再度出發,「我們走吧。」她領著兩人沿著騎樓走,直到一間兒童服飾店。她們進去後,香莉輕聲說:「挑幾件你們喜歡的衣服吧。」少女瞄了香莉一眼,那抹最初的憤怒似乎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略帶放鬆的表情。她挑了一件粉紅色的公主風洋裝,又為妹妹選了一套翠綠色的洋裝。香莉結完帳後,帶著她們走回花店。

        阿蓮對這事十分好奇,也來到花店。香莉打開花店櫃檯旁的門,對她們說:「進來吧,這裡有個客廳,是我住的地方。」

        「妳們先去洗個澡,洗乾淨才能穿新衣服。」香莉輕聲道,「實在太髒了,得先處理。」

        「洗澡?」少女疑惑地問,「誰會在妳家洗澡啊?妳好奇怪喔。」

        「不洗怎麼行?這樣濕漉漉的,不洗不行。」香莉的語氣有些堅定。

        「就這樣啊,反正也不會死。」少女撇嘴回應,這時妹妹突然打了個噴嚏。

        「妳不管自己也要管管妹妹。」香莉語氣提高了些,盯著少女說。

        少女低頭看了看妹妹,然後轉過頭看著香莉和阿蓮,「妳們是同性戀嗎?為什麼帶我們來這裡?妳們是想綁架我們嗎?」

        阿蓮嚇了一跳,「哎呀,這小孩怎麼這麼直白?」

        「妳那麼高那麼大,怎麼看都像同性戀啊。」少女不屑地瞪著阿蓮,接著又盯著香莉,顯然對這一切感到疑惑,「不然為什麼帶我們到妳們家,我怎麼知道妳們不是變態?」

        阿蓮臉色有些變了,略帶生氣地說:「小孩子,這樣說話很沒禮貌的,懂不懂?」

        香莉擺了擺手,示意阿蓮不要說話,輕聲對少女說:「我們不是壞人,至於是不是同性戀,這不關妳的事,這樣問人是沒禮貌的,懂了嗎?不過,現在更重要的是,妳怎麼會帶著一個這麼小的妹妹在街上流浪呢?等妳們洗完澡,我會報警,但妳們不用害怕,報警是為了幫助妳們的。」

        少女沉默了,低頭看著手中的袋子,好像對那件新衣服有些心動。「浴室在哪?」她終於問道。

        香莉微微一笑,「我帶妳們去。」說完,便領著兩人往浴室方向走去。她從置物櫃取出乾淨的毛巾,遞給少女。「妹妹自己洗得了嗎?」

        少女微微點頭,「我會幫她洗。」

        兩人進了浴室,香莉與阿蓮則在客廳靜靜等候。

        香莉眉頭微蹙,表情顯得有些憂心,「她們看起來像是流浪兒。」

        阿蓮也不解,「台灣現在有流浪兒嗎?流浪漢都很少見了,這大概是跟父母吵架跑出來的吧,妳看那女孩的脾氣,說一句頂十句,做她爸媽可真不容易。」

        香莉點頭,默默嘆氣。

        突然,阿蓮的臉色一變,顯得有些焦急,「不行,我不能再待在這裡了,現在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得回去看看,免得那傢伙又碎碎念。」她口中的「那傢伙」指的是她的老闆阿鴻,雖然她不怕他,但終究是領人家薪水,總得給點面子。阿蓮說完後,匆匆返回檳榔攤。

        不久後,兩個女孩洗漱完畢,走了出來。少女的臉上不再是髒汙,模樣變得白皙、可愛,而妹妹則帶著一副迷茫的神情,好像對周圍的一切感到陌生。香莉覺得兩人雖然五官不太相似,但都非常可愛,不禁想起了《龍貓》裡的那兩姐妹。

        香莉微微一笑,又把她們帶出客廳,來到花店。「妳們就在這裡等員警來,放心吧,不會有事的。」她走到櫃台旁,拿起電話打了報警。

        這時兩個女孩才發現萊昂的存在,妹妹驚喜地叫道:「有貓欸!好可愛!」少女雖然不太在意,眼神卻也忍不住停留在萊昂身上。萊昂依舊沒什麼反應,只是懶洋洋地瞪著她們,臉上寫滿了厭世。

        時間過了約十幾分鐘,員警仍然沒有到達。香莉走出店外,決定親自迎接他們。這時,雨勢已經小了些。

        阿蓮也從檳榔攤走了出來,站在她身旁,疑惑地問:「這種時代,怎麼還會有小孩子流浪啊?」

        香莉沉聲回答:「不管是流浪兒還是因為吵架而離家出走的孩子,都不能讓她們繼續待在街上,特別是妹妹這麼小,太危險了。」

        阿蓮點頭,「也是!」

        兩人在外面聊了會兒,員警依然沒到。

        香莉略感無奈,「怎麼這麼慢啊?」

 

        她正準備再次回店裡打電話時,突然看見一名穿著黑色雨衣、騎著摩托車的員警緩緩抵達。香莉急忙向他招手,員警將車停好後,走過來問道:「是妳報案的嗎?」

        「對,是我。」香莉說。

        「是流浪兒還是走失的孩子?」

        香莉回應,「都有可能。」

        員警皺了皺眉,「現在人在哪兒?」

        「就在我店裡。」香莉一邊說著,一邊轉身準備帶員警進去。可是,她忽然發現,兩個小女孩居然不見了!

        她急忙衝進店裡,員警和阿蓮也立刻跟了進去。進來後,大家愕然發現,兩個女孩不在客廳,也不在花店,真的不見了。香莉的臉上寫滿了驚訝。

        阿蓮迅速反應過來,低聲問:「妳確認一下櫃台的錢還在不在?」

        香莉心頭一緊,走到櫃台後面,打開抽屜──裡面空無一物,連一元硬幣都沒剩。

        香莉心情沉重,「錢被拿走了。」

        員警這時問道:「所以,妳是要報失蹤兒童,還是報失竊案件?」

        香莉愣了一下,無奈地說:「現在不重要了。」但她心中暗暗慶幸,至少她們穿上了新衣,還帶了錢走。

2.

        幾天後。

        香莉正坐在櫃檯前,泡好一杯濾掛咖啡,準備小憩片刻時,電話響了起來。她接起電話,聽到對方自稱是一名律師,聲音穩重而禮貌。香莉雖然在日本生活多年,但耳聞台灣的詐騙手法層出不窮,阿蓮更是多次提醒過她。因此,她下意識地提高警覺,正打算掛斷電話時,對方開口問:

        「請問,您是『香莉生花店』的負責人嗎?」

        香莉微微皺眉,心想對方怎麼會知道她的店,便回答:「對,我是。」但她機警地不多言,等待對方繼續。

        「之前是否有一對小女孩到過您的店裡?」

        這句話讓香莉的心微微一緊。她試探性地問:「怎麼了?她們還好嗎?你們找到她們了嗎?」

        「請您放心,孩子們沒事。」對方語氣平和,接著說:「不過,根據瞭解,那兩個孩子似乎在您的店裡拿走了一些錢,是嗎?」

        香莉愣了一下,隨即說:「哦,那也不能說是偷啦,她們還是孩子嘛。我損失的金額也不多,只是些零錢,真的沒什麼,不需要特地為這件事煩惱。」

        對方輕咳一聲,語氣依然平靜但多了幾分嚴肅:「香莉小姐,這裡涉及到法律問題。根據《刑法》第320條,竊盜屬於公訴罪,即使金額不高,也不是當事人可以單方面撤銷的。此外,依《少年事件處理法》第3條,未滿十二歲的孩子不會被追究刑事責任,但已滿十二歲未滿十八歲的少年,則需要接受少年法庭的審理。」

        香莉眉頭微蹙,心中略感複雜。「這麼說……姊妹中的姊姊可能面臨審判?」

        「是的。」律師說,「而且她們家長很重視這件事,並希望能親自向您道歉,並非常希望您簽署一份和解書,這對姐妹中的姐姐非常重要。一旦和解達成,法院在裁定時可能會減輕處分,甚至轉為感化教育處分。」

        香莉立刻說:「既然是這樣,那當然沒問題。我不希望孩子的未來因為這樣的小事受到影響。」

        對方語氣中透著感激:「非常感謝您的體諒,那我們之後再約個時間,會準備好相關文件,也希望您能花一些時間協助完成手續。」

        香莉應下了,並與律師約定了一個合適的時間,結束了通話。她放下電話,低頭看著咖啡,內心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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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營業日,為了不影響花店營業,所以約定的時間是中午。阿蓮也過來湊熱鬧,說「湊熱鬧」也不對,畢竟事發當天,阿蓮也在現場。

        香莉看了一眼時鐘,十一點五十五分。風鈴響了起來,一身高級裝束的男女走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對也是穿著高級童裝的小姊妹,最後則跟著一個高瘦的中年女性。

        「歡迎光臨香莉生花店。」香莉照例喊了一聲。

        「請問是鬼頭香莉小姐嗎?」男女來到櫃檯時,口調十分有禮地問。

        「是,我是,請問三位是……?」香莉與阿蓮這才發現眼前的小姊妹就是那天的小姊妹,穿上華衣的她們氣質與那天完全不同,其中姐姐正嗤嗤笑著,好像在笑香莉的姓氏,但兩位父母並沒有發現。

        「這個……那天我們的女兒承蒙您照顧了。」這下換女人說,說完,看著小姐妹說,「快跟阿姨道謝。」

        妹妹很乖地鞠了一躬,說「謝謝阿姨」,但少女置之不理,好像沒聽到一樣。

        女人尷尬地說:「真的很抱歉,我們大女兒可能剛要步入青春期,所以比較叛逆一點。」

        萊昂這時從客廳走來花店,妹妹看到萊昂,大叫:「哇,是那天的貓咪。」接著走了過去,蹲了下來,撫摸萊昂。但萊昂依舊沒甚麼反應,還是一副厭世臉。少女也對萊昂很有興趣,眼光一直看著牠,香莉注意到她臉上出微笑,她發覺後又立刻裝出毫不在乎的感覺。

        「方便跟您談一下嗎?」男人問。

        「當然當然。」香莉說,並邀兩位坐在櫃檯。

        男人看著一起來的中年女人,說:「對面有7-11,妳把她們帶過去吧?我們跟這兩位女士有要事要談。」

        妹妹抗議,「可是我要跟貓貓玩。」

        香莉把櫃檯旁邊的門打開,「妳們可以在客廳跟貓咪玩喔,牠叫萊昂,很乖的。」

        香莉走出櫃台,把萊昂抱起,向客廳走去,「來,跟我來。」中年女人領著小姐妹跟著香莉進去。不一會兒,香莉又走出來。

        「讓她們在裡面玩吧。」

        夫妻又向她道謝,阿蓮這時則站在一旁,香莉替兩位倒了檸檬水。

        趁著兩個小女孩在跟萊昂玩的時候,兩夫妻跟香莉正式鞠躬道歉。

        女人拿出一個紅包,很有禮貌地說:「這是兩萬元,聽警方說,您曾請她們吃飯並且買了新衣,然後她們又拿走妳櫃台裡的錢是嗎?請問一共是多少?不知道兩萬元夠不夠?」

        香莉搖搖手,本想推拒,但阿蓮接下紅包,說,「差不多吧。」然後放在香莉面前。

        「這個……真的很不好意思,小女的行為造成您的困擾。」兩人再次道歉。

        香莉摸著臉,說:「說困擾倒是還好,只是為何她們會在外流浪呢?」

        「對啊,那天還下著大雨,很危險呢,」阿蓮忍不住插話,「你們兩個……看來經濟狀況不錯啊,怎麼會讓孩子們流落街頭呢?我只是個做檳榔攤的,而且又沒錢,但我可從沒讓自己小孩在外頭流浪呢。」阿蓮這話說得有點直,但也說到刀口上。

        男人嘆了口氣。

        「都是小月的問題。」

        「小月是……?」

        「我們的大女兒。」

        「原來她叫小月。」

        「是的。」

        「她說話風格很特別……」香莉說,「不好意思……請問她是否出過什麼事嗎?」

        男人與女人交換了眼神。

        女人重重地嘆了口氣,「確實,她是比較特別一些。她小時候曾經生過一場嚴重的病,影響到腦部,也住院了好一陣子,醫院甚至曾經發過病危通知,但後來她自己很努力,慢慢地康復,我們也都很高興。可是就在一晚,她忽然一直看著我,然後問我:『妳是誰?』」

        這時換男人說,「毫無來由地,她忘了她生命中最愛她的兩個人,也就是她的爸爸媽媽,可是其他的,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後來開始出現被害妄想,認為我們不是她的親生父母,甚至曾對她的親生父母做了什麼可惡的事,也讓為我們要傷害她,所以才不斷逃家。我們已經很努力防範,甚至也請專業保母看護,可是還是避免不了讓她帶著妹妹偷跑出去……」

        「居然有這樣的事……」香莉也深感同情。

        阿蓮問:「有找精神科醫生看過嗎?」

        女人點頭,「當然有,找遍了全台的精神科醫生,但每個醫生都說生理上沒有問題,是精神上出了問題,也許是那場病,造成了她一種類似『解離性失憶症』的後遺症,也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種表現。」

        阿蓮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

        「而且她偶爾還有攻擊行為,甚至還曾經傷過保母,所以保母也換了好幾個,現在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女人說著說著忽然哽咽起來。

        香莉與阿蓮聞言,也深感同情。

        男人這時拿出一份文件,「這個很不好意思,」他說,「我們需要您的協助,能不能請您幫忙……這個和解書的部分……」

        香莉接過讀了一下,上面寫得很簡單,就是請香莉原諒少女所做的一切,並期望法官能夠網開一面,給少女一次機會。

        男人接著說,「雖然和解書對您而言,可能沒太大意義,但竊盜是公訴罪,律師建議我們還是跟您取得和解書,可能對後續審判會有幫助,所以我們才厚著臉皮來請您協助……」

        「律師已經跟我解釋過,這個沒問過。」香莉沒多做思慮,便簽下和解書。夫妻倆連聲道謝。

        在他們一家人離開之後,阿蓮跟香莉說,「妳難道沒有注意到嗎?」

        「注意到什麼?」

        「他們開的車子呀?」

        「什麼?」

        「那是賓利欸。」

        「賓利是什麼?」香莉不懂車。

        阿蓮嚇了一跳,「那是一臺上千萬的車子。」

        「哇,真的假的。」香莉不由得咋舌。

        客廳電視正播放緯來日本台的【自給自足過生活】。香莉以前和廣志很喜歡看那個節目,兩人曾聊過未來若存夠了錢,就到鄉下過自給自足的生活。他們是真的認真考慮過,還曾特地跑去廣志老家高松市看田舍。然而現在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當初的夢想也被拋在了記憶深處。

        此刻,坐在電視前的香莉,卻忙著用手機查「疾病造成意識錯誤」的相關資訊。搜尋結果讓她感到困惑――突然不認得至親的情況,大多源於意外造成的腦部損傷,因疾病引起的案例似乎較少,且通常是中風等急性病症。但小孩會發生類似的情況嗎?這點她始終找不到答案。

        香莉回想起白天的事,心神不寧,完全沒在看電視。事實上,她本來就不太看電視,只是喜歡聽著節目裡的日語聲音,彷彿日本這個「第二故鄉」依然陪伴在身旁。

        忽然,一陣輕微的金屬撞擊聲從不遠處傳來。她抬頭看去,原來是萊昂正用爪子玩弄牠的鐵碗。不過看看時鐘,也差不多是牠平常吃晚餐的時間了。萊昂這傢伙,只有在吃飯的時候特別有精神。

--

        偌大的房子裡,靜得連細微聲音都會迴盪。一個不熟悉的訪客,可能光是從廁所回到客廳都會迷路。屋內的裝潢華美而精緻,充滿古典與現代交織的奢華感,傢俱散發出高貴的氣質。若說這裡像皇宮,恐怕一點也不誇張。

        此刻,父親和母親坐在沙發上,低聲討論著什麼,語氣中帶著壓抑的怒氣。姐姐則斜靠在沙發上,雙手抱胸,滿臉不耐。妹妹坐在她腳邊,專注地玩著什麼玩具。沙發旁站著一名中年女人,表情嚴肅,雙手微微交疊在身前,看似局促不安。

        「未來妳得更注意她們,」父親以不悅的語氣對中年女人說,「尤其是她說的話,半句也不要信,懂嗎?」

        姐姐冷笑一聲,嗤之以鼻,「這個笨蛋,居然被我反鎖在廁所裡。早就說過她不行了,現在你們總該相信了吧。」

        「妳給我閉嘴!」父親轉頭看向姐姐,聲音低沉而冷厲,「妳才幾歲?為什麼這麼瞧不起身邊的大人?」

        姐姐毫不在意地翻了個白眼,「我只是說實話。」

        「我叫妳閉嘴,沒聽見嗎!」父親的怒火瞬間爆發,聲音震得整間屋子似乎都顫了一下。所有人都被嚇得僵住,特別是坐在地上玩玩具的妹妹,整個人縮成一團,像只受驚的小動物。

        母親輕聲勸阻:「別這麼大聲……」

        父親拍著沙發扶手,冷笑了一聲:「妳要我怎麼辦?她整天這種瞧不起人的態度,這是正常孩子該有的樣子嗎?」說著,他看向中年女人,語調更是嚴厲,「不管怎麼說,阿琳妳也是長輩,妳若再不拿出點威嚴,怎麼能管得住她們?」

        中年女人垂下頭,似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是,是的,老闆……」

        房間裡的空氣凝結了幾秒,彷彿誰稍稍動一下都會讓緊繃的氣氛炸開。

        父親重重地嘆了口氣,語調稍微平和了一些:「我們不是要責怪妳,但妳也知道她的情況。未來請妳多加注意,別再讓她帶著妹妹亂跑了。如果再出事,我們可能得考慮換人了。妳應該明白,外頭的薪水,可遠遠比不上我們這裡給妳的待遇,而且我們這可還是包吃包住。」

        中年女人彎腰應道:「明白了,我一定會更小心的,老闆。」

        母親無奈地接話:「先把她們帶回房裡,記得把門鎖上。」

        姐姐聞言激動地喊:「不要再把我們鎖起來!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天天把我們鎖起來,到底有什麼目的?」

        父親的怒氣再度升騰,「妳給我住口!這幾天妳還嫌不夠惹事嗎?再不聽話,我就不幫妳請律師,就讓妳進監獄!妳進去關,至少不會再帶壞妳妹妹!」

        「你們不是我的父母!」姐姐終於崩潰,淚如雨下,聲音沙啞而絕望,「你們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為什麼……?」

        母親也紅了眼眶,哽咽著:「那妳要我們怎麼辦呢?妳整天帶著妹妹亂跑,出了事怎麼辦……?」

        「把她們帶進去!」父親再度下令,聲音如雷霆般炸響。

        中年女人走上前,用力拉著兩姐妹的手。姐姐掙扎著,拼命哭喊:「我要報警!我要報警!」

        中年女人面無表情地將她們拖進房裡並從外鎖上,重重關上門的聲音迴盪在空蕩的走廊中,讓人心生寒意。

3.

 

       

        那天半夜,香莉剛躺下沒多久,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她揉揉眼睛,抬頭看了看時鐘――淩晨近兩點。萊昂也被吵醒,跳到她旁邊喵喵叫著,毛髮炸起,似乎感受到了不安的氣息。

        夜半的敲門聲,無論是報喜還是報憂,都讓人心驚膽戰。

        「沒事的,」香莉輕聲安撫萊昂,雖然心裡早已一片混亂,暗暗猜想:半夜敲門的人到底是誰?她翻身下床,環顧四周,發現唯一能拿來防身的,竟然是一支掃把。握緊掃把,她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保持鎮定,輕手輕腳地下樓。

        敲門聲依舊急促,彷彿門外的人焦急到無法等待片刻。

        「請問……是誰?」香莉站在門口,壓低聲音詢問,聲音微微發顫。

        「是賣花的阿姨嗎?」門外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

        香莉愣了一下,那聲音聽起來耳熟。

        「小月?妳怎麼在這裡?」

        「是我……阿姨,妳快救救我!」門外的小月急切地說,聲音裡帶著哭腔,「他們把我和妹妹鎖起來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可是,我沒能帶妹妹出來……」

        香莉心中一沉,但並未立刻放下防備。她微微皺眉,手依然緊握著掃把,透過貓眼仔細看向門外。果然,是小月,穿著單薄的衣服,站在冷風中,臉色蒼白,神情驚恐。

        她打開一條門縫,語氣帶著探詢,「小月,妳半夜怎麼會跑來這裡?妳說的『他們』是誰?」

        小月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爸爸媽媽……不,那兩個人,他們根本不愛我們……他們把我們關起來!我……我逃出來了,但妹妹還在裡面……」

        香莉愣住了,心裡卻升起了一絲狐疑。眼前的情況讓她覺得難以判斷,既害怕小月的話是真的,又忍不住懷疑她是不是又在說謊。

        「妳先進來吧。」香莉放下掃把,打開大門,讓小月進屋。

        小月進門後瑟瑟發抖,香莉連忙拿了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後讓她坐在沙發上,隨即去倒熱水,「喝點熱水。」

        小月低著頭,雙手捧著杯子,肩膀一抽一抽地顫抖著。香莉看著她那副模樣,心裡五味雜陳。

        「小月,妳剛剛說……妳爸爸媽媽把妳和妹妹關起來?」香莉緩緩開口,語氣盡量溫和,但眼神仍帶著試探。

        小月點點頭,眼淚又掉了下來。「真的……他們把我們關在小房間裡,限制我們的自由,小房間裡很黑暗,我好不容易逃出來,可是……可是我沒辦法救妹妹出來……」

        「他們為什麼把你們關起來……?」

        「我也不知道,他們就是瘋子……可怕的瘋子……

        萊昂這時來到小月的腿邊,輕輕用頭蹭了蹭她的小腿,小月低頭看了牠一眼,露出一絲苦笑,輕輕摸了摸它的背。

        「阿姨,妳相信我吧?」小月突然抬頭,用懇求的眼神望著香莉。

        香莉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勉強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妳先休息一會兒,等天亮了,我們再想辦法,好嗎?」

        小月低著頭,指尖輕輕捏著杯沿,整個人顯得有些失落。

        窗外,夜風輕撫著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空氣中瀰漫著一種靜謐卻又隱隱不安的氛圍。

        香莉忍不住偷偷瞥向小月,那瘦弱的身影看起來格外孤單。她心中不禁掠過一絲疑慮――這個孩子,是不是又陷入了自己的妄想之中?

        沙發上,小月已經沉沉睡去,臉上還殘留著淚痕。阿蓮皺著眉頭,看向香莉:「到底怎麼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她忽然跑來,說自己和妹妹被爸爸媽媽關在小房間裡。她好不容易逃出來,但來不及帶妹妹一起……」香莉低聲解釋,語氣裡滿是無奈。

   

      「她會不會又是在胡說?」

        「不知道欸……但她看起來真的很害怕。」

        「要不要報警?或者聯絡她父母?」

        「我剛才答應她不會這麼做,她才願意留下來。」香莉有些為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萬一報警了,她嚇得跑掉怎麼辦?」

        阿蓮嘆了口氣,揉著太陽穴:「這樣下去妳很麻煩欸。而且,她未成年,妳不通知父母是不是違法啊?」

        香莉低頭沉思,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時間悄然來到淩晨三點半。香莉和阿蓮回到香莉房間稍作休息,但剛閉上眼沒多久,就被花商的車聲吵醒了。香莉無奈地瞥了眼時鐘――才四點半,這一夜幾乎沒合眼。

        她強打起精神,去迎接花商並開始整理剛送來的花。阿蓮乾脆也不睡了,起身幫忙,拖地、整理花器,一邊忙碌著,偶爾對香莉投去關心的目光,默默地陪著她一起處理這些事。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亮了。到了七點,阿蓮問:「妳要吃什麼?我去買早餐。」

        「我喝杯黑咖啡就好。」香莉答道,接著補充:「幫小月買一份……隨便買點她喜歡的吧。」

        「漢堡之類的?」

        「應該可以。」香莉點了點頭,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

        阿蓮出門後不久,小月醒了,揉著眼睛走進花店。「阿姨,謝謝妳讓我住下來。」她的語氣相當柔和,讓香莉愣了一下。

        「妳睡得好嗎?」香莉問。

        小月點點頭,隨即又低下頭,神情中透著一絲不安。

        香莉輕輕走近她,柔聲說:「別擔心,妳現在安全了。先放輕鬆吧。阿蓮阿姨去買早餐了,妳先去刷牙洗臉,好嗎?」

        小月抬起頭,怔了一下,似乎不太習慣大人這樣的溫柔。

        香莉微笑著牽起她的手,領她到浴室前,從置物櫃裡拿出一套全新的牙刷和毛巾:「這是新的,妳放心用。洗完臉再來吃早餐,阿蓮阿姨一定會買很好吃的東西給妳。」

        小月接過毛巾和牙刷,低頭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漸漸浮現一抹微笑。

        香莉回到花店時,發現阿蓮已經回來了。「喏,妳的黑咖啡,應該是要熱的吧?」阿蓮一邊說,一邊把咖啡遞給香莉。

        「謝啦。」香莉接過咖啡,心裡暖暖的。

        「我幫她買了美式牛肉堡。事實上,我買了兩份,一份是我的,看到店家做的好像挺好吃的,就多加了一份。然後,我還是幫妳買了鮮蔬起司堡,妳也該吃點東西,別老是空著肚子。」

        香莉聽了,微微皺眉,似乎真的不太想吃早餐,又說:「一共多少錢?我給妳。」

        「三八。」阿蓮毫不在意地回道,「我平常吃妳那麼多,這點小錢,我可不計較。再說了,若還計較這點錢,我還有臉活?」

        香莉聽了,忍不住笑了一聲。她知道阿蓮的性格,一向這麼直爽。

        這時,小月從裡面走了出來,剛洗完臉的她看起來格外神清氣爽,仿佛整個人都被換了一層皮。

        「阿蓮阿姨早。」小月微微欠身,聲音輕柔而恭敬。

        阿蓮愣了一下,心中暗想:這孩子是怎麼了?怎麼突然變得這麼乖巧了?   香莉察覺到阿蓮的訝異,忍不住向她抿了抿嘴。阿蓮隨即笑道:「喔,早,早,早。」隨後溫柔地說:「來,阿姨買了早餐,妳快過來吃。」

      低頭吃著美式牛肉堡的小月忽然抬起頭,眼神凝重,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安與無奈:「妳們……一定不相信我對吧?我爸爸媽媽有跟妳們說了些什麼對吧?是不是又說我生病,腦袋壞掉之類的事?」

        香莉和阿蓮互相對視,眼中閃過一絲困惑,兩人都沒有立刻回應,心中一片混亂。

        小月沉默片刻,然後從小包包裡拿出一個小相框,遲疑地遞給香莉。「請妳們看看這個……」她的聲音有些微顫,似乎在掙扎是否該揭開這個秘密。

        香莉接過相框,阿蓮也湊過來,兩人一同看了那張照片。照片中是一對陌生的男女,他們中間站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笑容燦爛,眼睛像小月一樣的清澈。這對男女不是那天來過的夫妻,而照片中的小女孩的五官卻與小月有著驚人的相似。

        「他們好像才是我真正的父母。」小月語氣微微顫抖,眼神有些迷茫,「這是我在家裡閣樓的一個舊箱子裡找到的。」

        香莉的心跳忽然加速,心中掠過一些惶然的想法:如果小月說的是真的,那麼,那麼對夫妻就是不是她的父母,而且他們還撒了謊?這……究竟背後隱藏著什麼原因?

        阿蓮皺了皺眉,低聲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月聽見阿蓮的問題,臉上的表情愈加沉重。「其實我也不確定,我只依稀感覺,他們可能不是我的父母。」她的聲音有些空洞,像是在尋找一個可以讓自己安心的答案。

        香莉心中的疑慮漸漸浮現,她問道:「那……妳有沒有關於照片中的那對男女的記憶?」

        小月低下頭,雙手緊緊握住桌邊,搖了搖頭。「沒有,我只記得現在的父母……但是我經常做一種夢。夢裡的我很小,有一對男女,應該就是我的真正父母。他們待我總是很善良,很溫暖,和現在的父母完全不同。然後夢裡的我坐在一輛車裡,好像是要和他們去玩……但是突然間,我聽見我父親變得很緊張,他說有人在跟蹤我們。車子開始開得很快,我聽見像是我母親的人在尖叫,說讓我父親開慢一點,但他一直很慌張,說有什麼人在追我們……後來,車子似乎撞上了什麼……」

        香莉的眉頭微微皺起,低聲問:「夢裡是誰在追你們?」

        小月搖了搖頭,眼神黯淡。「我不知道。我只記得那種恐懼,像是什麼不好的事情快要發生了。我每天都做著這樣的惡夢,嚇得無法入睡,甚至經常尿褲子。」她的聲音愈發低沉,像是在回憶那些痛苦的經歷。「後來,我的父母帶我去看了醫生,醫生給我開了藥。自從吃了藥,我就不再做那些夢了,可是也因此變得有些精神恍惚,偶爾會覺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小包藥瓶,上面標註著DY醫院的名稱。「我每天都得吃這些藥。」

        香莉和阿蓮對視,兩人心中的疑雲愈加濃厚。這一切究竟是一場錯綜複雜的陰謀,還是僅僅是病症導致的錯亂與誤解?

        香莉忍不住問:「那照片中的兩個人,是妳夢裡的人嗎?」

        小月低下頭,輕聲道:「不知道,夢裡的人影像模糊,我看不清楚他們的樣子。我只覺得他們一定跟我很親近,應該是我真正的父母。」她抬起頭,直視香莉的眼睛,語氣顯得堅定,「我覺得,我現在的父母,某種原因讓他們想要抹去我的記憶,甚至,可能想要謀害我……香莉阿姨,阿蓮阿姨,妳們能幫幫我嗎?不止我,還有我妹妹,也是……」

        香莉的心突然一緊,眼前這個少女的語氣中充滿了絕望,她的求助讓香莉不禁感到一股沉重的責任壓在心頭。這一切似乎比她想像的還要複雜,或許,這不僅僅是家裡的爭執那麼簡單。

        「還有……」小月從她的小包包裡再次拿出一張紙,遞給香莉。那是一張血液檢驗單,上面顯示著兩個B型的血型。

        「這是我現在父母的血液檢驗單,」小月低聲說著,繼續從小包包中拿出另一張檢驗單,「這是我和我妹妹的。」香莉接過那張紙,瞥了一眼,上面寫著她和妹妹的血型,都是A型。

        「但是我和妹妹都是A型的。」小月的語氣充滿疑惑,「我查過網路,兩個B型的人是不可能生出A型的小孩的。」

        香莉有些模糊地記得血型遺傳似乎有些例外,但她沒能立刻反駁。

        接著,小月吞吞吐吐地說:「還有這個……」她的手微微顫抖地將褲管往上拉,香莉和阿蓮都下意識地瞪大了眼睛。

        小月小腿上的傷疤,密密麻麻,彷彿每一道痕跡都在講述一個沉痛的故事。

        不久後,香莉的花店開始營業。她讓小月留在客廳,並告訴她有任何需求可以隨時找她。沒多久,香莉便跑去檳榔攤找阿蓮商量。

        「該怎麼辦呢?」香莉焦慮地問。

        「妳相信她嗎?」阿蓮反問。

        「妳呢?」

        「我覺得我很難下結論,也覺得我們不能輕易相信,但萬一她又是妄想,隨便胡說怎麼辦?」阿蓮沉吟道。

        香莉沉默片刻後,才說:「可是血型的事怎麼解釋?我剛查了,兩個A型確實不會生出A的人,那張照片呢?還有那讓人毛骨悚然的傷疤呢?」

        阿蓮聳聳肩,歎了口氣:「我也說不清楚。」

        「那該報警嗎?」香莉問。

        「妳覺得呢?」阿蓮沒有給出答案,這時,一輛藍色皮卡車停在檳榔攤前,車內的男人向阿蓮揮手,阿蓮隨即匆匆走了過去。

        香莉轉身回到花店。

        幾分鐘後,她的手機響了。香莉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陌生的號碼讓她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接了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冷靜的聲音,自稱是員警。

        「請問是許香莉小姐嗎?」電話那頭問。

        「是的,我是。」香莉回答。

        「您曾經報警提到女童謝小月和她的妹妹謝小瑛流浪的事情,對嗎?」對方的語氣平靜,但語氣中隱隱有些緊張。

        「對,怎麼了嗎?」

        「很抱歉通知您,謝小月再次失蹤了。請問您最近有見到她嗎?」

        香莉愣住,心裡一陣驚慌。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深吸了一口氣,沉吟片刻,才說:「……沒有。」

        「好的,謝謝您。如果未來您有看到她,請隨時打這支電話通知我們,這支專線24小時都會有人接聽。」

        香莉掛上電話後,心情沉重,並立刻後悔剛才的回答,心裡充滿了愧疚感。

晚上十一點五十分,香莉在自己的房間,萊昂則在旁邊安靜地坐著。小月則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熟睡,周圍靜悄悄的,彷彿只有鐘表的滴答聲在提醒時間的流逝。

        香莉點燃一根菸,煙霧在房間裡繞成一圈,她眯著眼,望著即將迎來的午夜。當時鐘指向十二點時,她將菸遞給已經回來的廣志,眼神中似乎帶著些許的疲倦。

        廣志接過菸,輕輕吸了一口,然後吐出一縷煙霧,神情有些放鬆,「真舒服。」

        香莉默默看著他,眉頭微微皺起。

        「幹嘛?」廣志注意到她的眼神,語氣中帶著一絲挑釁。

        「沒幹嘛啊。」香莉回應,有些無奈。

        「說吧,妳是不是又招惹了甚麼麻煩?」

        香莉輕輕嘆了一口氣,語氣有些沉重,「為什麼這麼說?」

        「妳啊,從年輕時就愛自找麻煩,不是嗎?」

        香莉笑了笑,帶著一絲自嘲,「你才是吧。」她停頓了一下,繼而說道,「不過,我還真有些事想跟你談談。」

        「說吧。」廣志語氣輕鬆,像是已經習慣了她的無厘頭。

        香莉看著廣志的眼睛,語氣變得嚴肅,「就是昨天淩晨,有一個叫『小月』的少女來到花店,你應該記得――你在萊昂身分的時候,見過她的,對吧?總之,她帶著妹妹四處流浪,曾來過我們店裡,還拿走了我的錢。後來她的父母找到她們,帶她們來道歉,還說他們大女兒生了病,失去了記憶,認不出他們了,且可能有妄想症之類的精神問題,所以一天到晚逃家。可後來她竟獨自來了,這時卻說,『他們』根本不是她的父母……」

        香莉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繼續說道:「這件事真的讓我困惑不已。」

        廣志聽完後,神色微微變了變,但隨即吸了一口菸,吐出煙霧,嘴角揚起一絲不明的微笑,「果然不是什麼簡單的事,妳怎麼那麼愛插手別人的事?妳是賣花的,又不是什麼社會工作者……」

        香莉撇了撇嘴,「我才不想多管閒事呢,可這些閒事自己偏偏找上門,我總不能視而不見吧?」

        廣志輕輕地笑了,「妳在日本住那麼多年,怎麼還沒學到我們的精神?我們最擅長的就是『視而不見』,甚至看到有人在街上中槍倒地,也能尊重他們的『倒地自由』,讓他們躺著,什麼都不管,多管閒事肯定沒好結果。」

        香莉皺了皺眉,「我又不是日本人……」她不耐煩地反駁道,「好啦,別再說教了,所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廣志再吸了一口菸,這才說道:「事情可能不是妳想的那樣。」

        香莉眼中閃過一絲困惑,「我想的怎樣?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回事,難道不該說清楚一點嗎?」

        廣志慢條斯理地回答,「少女可能沒說謊。」

        香莉愣住了,「那你是說,少女的父母說謊?」

        廣志搖了搖頭,「不,他們也沒說謊,應該說,他們都認為自己沒有說謊。」

        香莉聽得有些雲裡霧裡,「到底是怎樣?不要再給我模棱兩可的答案了。我現在很擔心,她是未成年,員警已經打電話過來了,我又撒謊,這樣我不就犯法了嗎?」

        廣志瞥了她一眼,語氣平靜地回答,「不是好像,是確實犯法。」

        香莉的心情瞬間沉了下來,她惴惴不安,陷入了深深的煩惱,「那我該怎麼辦?」

        廣志把菸遞到嘴邊,又吸了一口菸,「我怎麼知道,妳那麼愛管閒事,就繼續管下去啊。」

        香莉覺得廣志的態度實在讓人不耐煩,忍不住用手拍掉了他手中的香菸,廣志不由得發出一聲不悅的嘖聲。

4.

        早上整理好花店後,阿蓮也過來了。今天她休假,會幫香莉看店,並照顧小月,而香莉則有別的地方要去。

        香莉交代了一些事項,特別是早上要來取花的客戶名單,還有一些有關賣花的注意事項――盆栽類的就直接賣,但若要包裝成花束的話,就必須等她回來,阿蓮只要登記客人資料就好。

        香莉來到地下一樓停車的地方,然後把車開出去。

        十五分鐘後,她來到了一間名為「COZY」的咖啡館。這間咖啡館是小貞推薦的,說不僅咖啡好喝,餐點也很好吃,而且桌子之間的距離很寬敞,很適合談話,而且旁邊就有停車場。香莉把車停好後,便走進咖啡館。

        雖然她與對方約好的時間還沒到,但她還是選擇了安靜的角落,那裡方便談話,且視野也開闊。一位身形豐腴但臉蛋可愛的年輕女服務生立刻走過來詢問,香莉告訴她自己還在等人,等人到齊後再點餐。

        服務生微笑點頭,並溫馨地提醒道:「我們這裡有低消兩百哦。」香莉也微笑回應。

        大約二十分鐘後,兩個男人走了進來,他們身高差不多,但身材一個較為精實,另一個則微胖。香莉與他們對上了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

        「不好意思,應該是妳吧?許香莉小姐。」瘦男人先開口。

        「是的,」香莉回應道,「你們是員警吧?」

        「對。」

        他們隨即坐了下來。可能是因為店裡沒其他客人,剛才的女服務生馬上走過來,並向他們詢問是否需要點餐。她將三張菜單遞給他們。

        微胖員警向服務生解釋道:「我們是便衣刑警,只是來跟這位女士詢問一些事情,應該不會佔用太多時間。」言外之意,就是不需要點餐。

        女服務生聽後,依然掛著微笑,再次詢問:「原來如此,那請問要點什麼呢?」她的笑容裡似乎透著一絲「就算你是金小胖,也不能不點」的意味。

        兩位員警顯得有些困惑,微胖員警再次表示:「我們只是來問事而已。」

        然而,服務生絲毫不為所動,完全不打算離開。

        香莉覺得有點尷尬,於是笑著說:「那給我們三杯黑咖啡吧。」

        「好的,三杯黑咖啡,一共兩百四十元,請問還要點其他的嗎?記得我們這裡的低消是每人兩百元哦。」服務生一邊確認著,一邊輕輕地笑著。

        香莉看向兩位員警,見他們依然面無表情,便再次低頭看了菜單,接著說:「那再來三份薯條吧。」

        「好的,這樣剛好一人兩百元,謝謝,待會會送過來。」服務生轉身走向廚房。

        香莉看著她離開,心中不知為何泛起一絲「鬆口氣」的感覺。

        瘦員警開口道:「妳說那個少女謝小月現在在妳那裡?」

        香莉點點頭,回應道:「對,她應該是在五天前的淩晨,來到我這裡的。」

        微胖員警繼續問:「那妳那天為什麼跟我們的人撒謊?」

        「很抱歉,當時接到電話的時候,小月就在我身邊,她不希望有人知道她藏在我這裡,包括你們警察……」香莉把昨天阿蓮想出的理由說了出來。

        「原來如此。」員警們聽後,輕輕點了點頭。

        「她現在的狀況怎麼樣?」瘦員警問。

        「嗯……人是沒事啦,」香莉摸了摸自己的臉,想了一會兒,才說,「但心理的狀況……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請直說。」瘦員警語氣平淡,但帶著一絲威嚴。

        香莉點點頭,「我覺得她好像變了一個人。」

        「怎麼說?」微胖員警問道。

        香莉想了想,繼續解釋:「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她帶著妹妹來我花店的時候。當時她很尖酸刻薄――抱歉,我用這個詞形容小女孩,但真的就是這樣。第二次見到她,也是她父母帶著她來道歉時,當時我沒跟她多聊,但感覺還是一樣。而這一次,她變得非常有禮貌,完全不一樣了,這讓我感到很納悶。」

        兩位員警聞言,只微微點了點頭,並未發表更多評論。

        就在此時,女服務生端著三杯黑咖啡走來,她將咖啡分別放在三位面前。儘管是黑咖啡,但是附上了奶油和糖包。微胖員警立刻把糖包和奶油倒進咖啡裡,開始嘎啦嘎啦地攪拌起來。

        「妳剛剛說的我們都明白了,」瘦員警接著說,「妳之前跟我們的人說,小月逃家是因為她認為現在的父母不是她的親生父母?」

        「對,而且還有證據。」香莉拿出手機,展示了幾張翻拍的照片,包括那張合照,還有小月父母的血型,以及小月和她妹妹的血型資料照。她解釋道:「她認為合照中的男女才是她親生父母,而她現在的父母兩個都是B型,而她和妹妹則是A型。我查過資料,兩個都是B型的父母不可能生出A型的孩子。」

        兩位員警仔細檢視照片,時不時低聲交談,且在沒有得到香莉的同意下,直接擅自翻拍。

        過了許久,瘦員警才開口詢問,「這些資料確定是真實的嗎?」

        香莉微微皺眉,直視著桌上的照片,「這我無法確認,但是……她有必要騙我嗎?」

        瘦員警語氣冷淡地回道,「這很難說。」

        香莉有些急了,「騙我的理由會是什麼?」

        瘦員警淡淡地說,「青少年撒謊有時候不需要理由。」

        就在這時,服務生再次走來,手中端著熱氣騰騰的薯條,微笑著將三份薯條放到桌上。「來,薯條到了。那餐點就齊了,謝謝。」她在桌上的帳單上畫了一個鮮明的紅圈後,便轉身離開。

        微胖員警立刻拿起薯條塞進嘴裡,吃得津津有味,香莉看到瘦員警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帶著明顯的鄙視。

        香莉忍不住開口問:「那現在該怎麼辦呢?」

        瘦員警沉吟片刻,才回答:「這些資料我們會進一步查證,但我們已經初步調查過,謝小月確實有精神科的就診紀錄,醫生診斷顯示她可能患有妄想症,但由於青少年妄想症的診斷較為複雜,所以目前只能推測。」

        香莉聽後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那……她說的一切都是謊言的嗎?」

        瘦員警語氣依然冷靜,「我們還不確定。她還提到過什麼嗎?比如說她的父母是否曾對她進行體罰或虐待?」

        香莉沉重地點頭,「有的。她說她記得小時候經常被揍,而且對方還用菸燙她。她有給我看過傷疤,尤其是在小腿處,滿滿的疤痕,讓我看了很難過。所以當時我才決定隱瞞她的下落。」

        瘦員警眼神一凝,「妳剛不是說,是因為她在旁邊才沒告訴我們的人真相?」

        香莉一愣,迅速意識到自己的疏漏,趕緊改口,「呃……那當然也是原因之一。」

        瘦員警語氣稍微加重,「關於虐待的部分,我們會進一步確認。現在看來,情況似乎真的不單純。」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喝了一口咖啡,隨即繼續說道,「所以我們希望妳後續能幫忙我們。」

        香莉緊張地盯著他,急忙答應,「請說,我一定會盡力幫忙。」

        瘦員警語氣更為堅定,「首先,請讓她繼續留在你那裡。我們目前仍不確定她的精神狀況是否完全正常,如果直接接觸她,可能會加劇她的妄想情況。希望妳能幫我們保護她,等到我們確認清楚後,我們會再次聯絡妳。」

        香莉點頭,「好的,這我能做到。」

        瘦員警接著說,「再者,妳要知道,妳這樣藏匿她其實是違法的,尤其她還是未成年,這會是很嚴重的問題,幸好妳後來做了正確決定。」

        香莉認真點頭,「瞭解。」

        微胖員警吃光了自己那份的所有薯條,瘦員警則一根都沒動過,香莉想著,原來身材差異就是這麼來的。在離開之前,微胖員警心照不宣地拿起帳單,並走向櫃檯結帳。在他們離開後,香莉也吃起薯條,她專心咀嚼著薯條,心中卻充滿了沉重的思緒。

        半小時後,香莉回到花店,手中拿著一盒薯條,那是剛剛瘦員警完全沒動的那份,再加上自己吃剩的,她遞給阿蓮,「這裡有薯條。」

        阿蓮剛好有些餓了,接過來後立刻打開開始吃,「這麼好啊?」她一邊吃著薯條,一邊滿意地說,「不錯吃欸。」

        香莉則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思索什麼。阿蓮也聊起了今天店裡的狀況,包括預定花的人都已經把花領走了,還額外賣掉了三盆盆栽,剛好沒有人來買花束。看著香莉的神情,阿蓮忍不住問:「怎麼了?」

        香莉搖了搖頭,然後開始將她和員警的會面經過詳細地告訴了阿蓮。聽到香莉的描述,阿蓮露出了「幸好有報警」的表情。

        「那現在怎麼辦呢?」阿蓮問。

        香莉輕輕嘆了口氣,答道:「員警說得對,我們也不應該貿然行動,還是等員警通知吧。」

        晚上,阿蓮和小貞也來到了香莉家。這天是週四,隔天是國定假日,又適逢期中考,小貞結束考試後便搭車上來,順便和媽媽聊了聊,得知了有關小月的事情,也覺得有點好奇,於是晚餐時間也待在香莉家。

        香莉和阿蓮聯手準備晚餐,兩人都是手藝不錯的廚師,幾個回合下來就把一桌好菜擺了出來。做菜時,小貞和小月在客廳裡聊了起來,沒想到她們倆竟然都超迷《鬼滅之刃》,聊得非常起勁。

        吃飯時,小月的胃口也挺好,尤其喜歡糖醋排骨。這是阿蓮的拿手菜,但阿蓮覺得這道菜並不難做,「只要豬肉新鮮,不要炸得太焦,再把糖和番茄醬加得夠多,怎麼做都不會錯。」

        小月用餐時的舉止端莊有禮,完全是一個懂事且家教良好的少女,這讓小貞感到困惑,難以將先前她母親對自己描述的小月聯想起來。

        由於香莉特別交代過不要提及小月逃家的事,也不要談她家人的問題,今晚的氣氛出奇的和諧。飯後,小月還主動提及要幫忙洗碗,但被香莉婉拒,於是她跟小貞又在客廳聊起天來,就像是一對感情極好的姐妹。

        阿蓮一邊擦拭著香莉洗好的盤子,一邊感慨地說:「看她這樣,明明是個乖巧的少女,究竟誰有問題呢?」

        香莉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也很納悶。」

        阿蓮繼續問:「會不會她父母真有問題?」

        香莉皺了皺眉,「怎麼說?」

        阿蓮有些神秘地說:「不是有那種自己生不出小孩,然後去偷別人的小孩的人嗎?他們會不會就是……」

        香莉聽了阿蓮的說法,沉思了一下,然後反駁道:「可是這樣的話,他們應該會很疼愛偷來的小孩才對。為什麼還會虐待她呢?那疤痕妳不是也看到了?」

        阿蓮點點頭,表示同意,「也是。」隨後又低聲說:「那會不會是……?嗯……算了,這個想法太可怕。」

        香莉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阿蓮語氣突然變得更低沉,說道:「她們父母那麼有錢,還開賓利,會不會其實現在的這對男女根本不是她們父母,而是冒牌者,並且早已把她們父母給……?」說到這時,她用手刀做出割脖子的動作,並發出「咯――」的聲音。

        香莉愣住,接著補充道:「然後接收他們所有的一切,並用藥物抹去兩個小孩的記憶……然後假裝成他們的父母若無其事地生活?」

        兩人互相對視,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緊張。

        阿蓮忍不住笑了起來,「應該不可能吧,又不是電影情節。」

        然而香莉卻沒有笑,表情異常嚴肅。

        晚餐後,大家在客廳坐了一會兒,一起看著緯來日本台的美食節目。突然,阿蓮問道:「你們日本的食物真的那麼好吃嗎?來賓表情都很誇張。」

        香莉笑了笑,「什麼你們日本人?我是台灣人啊!不過日本的食物確實不錯,台灣也不錯啊,只是風格不太一樣。」

        小貞搖了搖頭,「我覺得日本的食物好吃多了。」

        突然,阿蓮問小月,「小月有沒有去過日本?」

        小月搖了搖頭,「沒有,我父母從來不帶我們出去玩。」

        香莉給了阿蓮一個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追問。

        過了一會兒,阿蓮看了看時鐘,說道:「已經這麼晚了,我們得回去了。」

        小貞和阿蓮在離開之前,和小月道別並給了她一個擁抱。

        小月今晚依然睡在客廳。香莉正在房間裡與廣志低聲交談,突然,一陣奇怪的聲響從客廳傳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等一下。」香莉立刻起身,匆匆走向客廳。只見躺在沙發上的小月正在夢魘中掙扎,彷彿正遭受某種無形的折磨,嘴裡不斷發出痛苦的哀嚎與求救聲。廣志也緊隨其後,神情緊張地看著這一幕。

        香莉輕輕坐在她的旁邊,慢慢地叫醒她。小月一醒來,立刻驚慌地說:「我夢到有一對男女在吵架,吵得很兇,然後我被關在狗籠裡,有人潑我冷水,又潑我滾燙的熱水,然後有人打我,還拿菸燙我……」說著她就開始哭了。

        香莉安慰她,「別怕,別怕,一切都是夢,香莉阿姨會保護妳的。」

        她這才注意到廣志也在旁邊,趕緊用眼神示意牠保持安靜。廣志似乎明白了,只在一旁喵喵叫著。

5.

   

        這天是香莉例行的休店日,特別請假的阿蓮和小貞,也早早就來到花店。她們計劃與小月一起去六福村玩。小貞對六福村可算是熟悉無比,從國小到高中,每年的戶外教學幾乎都安排在那裡,去年暑假還曾經和同學一起去過一次,因此她對六福村有著無數的回憶。

        她們一開園就進去了,幸好不是週末,遊客不算多,但偶爾也遇到一些學校的戶外教學隊伍。她們首先去了動物區,看到了威猛的老虎和獅子,接著又看到溫馴的長頸鹿和大象,當然,小月也對活潑的小猴子們感到格外興奮。這是她第一次來動物園,臉上始終掛著笑容,時不時忍不住大叫,一副很享受這樣的新奇體驗的模樣。

        接著她們去挑戰刺激的設施:大怒神、笑傲飛鷹,還有火山歷險。香莉什麼都不敢玩,只看著阿蓮和小貞陪小月玩得不亦樂乎。但後來還是被她們逼著坐上火山歷險,香莉嚇得不斷尖叫,小月則因為香莉的反應笑得無比開心。小月覺得這是她這輩子玩得最開心的一天,不禁感慨,很希望妹妹也能一起來共用這份快樂。香莉則安慰她:「下次一定會有機會的。」

        在一整天的歡笑和冒險後,她們去園內的餐廳休息,享用了簡單的速食。香莉正準備放鬆一下時,忽然接到一通電話。看到來電顯示的號碼開頭,她立刻就知道是警方打來的。

        「失陪一下。」香莉對其他人說,隨後走到一旁接起電話。阿蓮瞥了一眼香莉的表情,心中不由得猜測,對方應該是警察。

        當香莉終於回到餐桌時,自己便解釋了起來,「是我姐姐打來的,她就是一個長舌婦。」香莉笑著說,語氣裡帶著些許自嘲。

        晚餐時,香莉提議吃義大利麵,並選擇了上次與員警約定見面的   COZY   咖啡廳。小貞讚道:「他們的義大利麵比專門店的還好吃呢!」經過大約一小時車程,他們抵達時已接近七點。這次是小貞開車,而小月早已在後座睡著。香莉輕輕搖了搖她,柔聲道:「我們到囉,該吃飯了!」小月迷迷糊糊睜開眼,片刻後回過神來,興奮地點了點頭。

   

        餐廳內客人不少。然而,幸好香莉事先訂了位,讓她們免去排隊等候的麻煩。一名男服務生迅速上前,禮貌地將她們帶到預留的座位。兩人剛坐下不久,還來不及翻看菜單,小月甚至還沒開始考慮要點些什麼時,一陣熟悉的聲音突然傳來――小月的父母竟然毫無預警地出現在她們面前。

        小月看見父母出現的那一瞬間,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眼中閃過一絲愕然和不解,接著,一種隱藏已久的情緒爆發出來。她的眼神如同冰冷的利刃,狠狠地瞪向香莉。隨著那一瞬間情緒的湧現,她的眼淚瞬間滑落,無聲地流了下來。她的眼神中不僅充滿了疑惑,還有一種被背叛的痛苦。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見,似乎在質疑香莉一直以來的行為。

        「是妳……通知了我的父母嗎?」小月的聲音哽咽而低沉,幾乎無法抑制內心的情緒。她的手微微顫抖,眼淚在她的臉頰上滑落,表情充滿了無法言喻的失望和心碎。

        香莉看著她,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變得愣住了。她原本想安慰小月,告訴她這樣才是最好的安排,但此刻的情況讓她無言以對。她心中一陣掙扎,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能靜默地看著小月,眼中都是愧疚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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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禮拜後。

        這天又是適逢拜拜的日子,香莉的花店熱鬧非凡,顧客絡繹不絕。這樣忙碌的日子讓她感到充實和快樂。花店的營收穩步上升,扣除掉高昂的租金,竟然還能有不錯的獲利,讓香莉對未來充滿希望。然而,她的心情並不像表面上那麼輕鬆,因為她深知做生意如履薄冰,一個小小的失誤就可能讓一切付諸東流。

        當風鈴響起,香莉站起來迎接新的顧客。然而,她萬萬沒想到,這次來的竟是小月的父母。見到他們的一瞬間,香莉心頭不禁一緊,雖然她一直沒有和小月聯繫,但她仍然牽掛著這個曾經帶給她很多回憶的孩子。

        小月父母向香莉走來,並且不約而同地深深鞠躬。

        「謝謝妳之前照顧我們的小月。」男子的聲音帶著感激和些許無奈。

        香莉愣了一下,然後微微搖頭,眼神柔和,「不會啦,我覺得這都是緣分,小月現在還好嗎?」

        女子輕輕點頭,「托您的福,現在好多了,我們都有定期帶她去看醫生,也按時讓她服藥。」

        香莉輕嘆一口氣,眼神帶著些許憐憫,「真是個令人心疼的孩子,過去竟曾經歷過那樣的事。」

        這時,阿蓮也正好進來,手上拿著兩杯珍奶。她一眼就認出了小月父母,回想起以前的種種,她的心情也頓時變得沉重。

        小月的父母同樣對阿蓮鞠了一躬,感激地道謝。

        阿蓮放下珍奶,轉過頭來關切地問,「請問……小月現在還好嗎?」

        「托兩位的福,一切都好。」女子的語氣中透露著些許安慰,但同時也不乏對過去的感慨。

        香莉接著說道,「現在她都有定期看醫生,也服藥了。」

        「這樣就太好了。」阿蓮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語氣變得柔和,「這孩子真是太可憐了。之前我們也不太瞭解情況,可能對你們有些誤解,真的很抱歉。」她輕輕欠了欠身,接著又說道,「幸好有像你們這樣的人,願意收養並照顧她這樣的孩子,你們真的很了不起。」

        女子搖了搖頭,「不不不,其實是我們很幸運擁有小月。她真的是一個很好、非常善良的孩子。」

        香莉也點點頭,語氣中滿是感慨,「我也是這麼認為的,跟她相處的那段時間,我覺得她本性非常善良。」

        男子也頻頻點頭,「我們雖然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但能夠收養小月和她的妹妹,我們真的非常感激。即使小月在原生家庭遭受過那麼多傷害,導致她現在的行為經常失序,我們相信她的內心還是很善良的,我們會盡全力幫助她。」

        沉默片刻後,男子忽然開口說,「今天來,主要是我們還有件事,想再拜託妳們。」

        香莉一臉誠懇,「請說,別客氣。」

        男子稍作停頓後,語氣變得低沉,「小月的過去,兩位應該知道一些了。她在三四歲的時候,不僅遭到親生父母的虐待,還被關在狗籠裡長達一年,甚至親眼目睹了母親被父親殺害。當時,小月因為母親的屍臭味飄出才被鄰居發現,然後才被救出。她的過去實在太可怕了,這部分精神科醫生努力用藥物抹去她的記憶……但我們的心願是,能夠讓小月永遠不知道她的真實過去,我們希望她能夠一直認為我們是她的親生父母,並且在我們家裡,幸福快樂地長大。因此,我們真心請求妳們,無論將來有沒有機會遇到小月,請都不要告訴她真相。」

        香莉的眼神柔和地望向男子,「當然,我們會配合的。」

        阿蓮點點頭,但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可是……這樣真的能瞞得住嗎?」

        女子同樣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我們也不確定,但我們覺得這樣對她而言,是最好的安排,我們會竭盡全力幫助她的。但因為實在無法24小時監視她,所以如果未來她又來找妳們,能請妳們幫我們嗎?務必不要讓她知道真相……」

        香莉與阿蓮點點頭,答應了他們的請求。

        小月的父母再次深深一鞠躬,感激地說:「謝謝妳們了。」

        當他們準備離開時,香莉忽然叫住了他們。「請等一下。」

        香莉轉身,走向一束白色的百合花,取了幾朵後,熟練地包成一束,並遞給女子。「這是送給小月的,百合花的花語是『撫平傷痛』之意,我希望她能感受到這些百合花的祝福,讓她的內心傷痛早日癒合。」

        女子接過花束,淚水在眼中打轉,感動地對香莉道謝,「謝謝妳,香莉。真的,謝謝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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