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形怪狀的礁岩在眼前鋪陳開來，湘君赤腳踩上尖銳的岩壁，石縫中細小的砂石磨礪著她嬌嫩的皮膚，微微刺痛。這些岩石雖然飽經風化，卻仍稜角分明，光影錯落，蟄伏在翻滾的浪邊，看起來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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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雙目緊閉，握緊胸前的貝殼護身符；卻隱隱感受到陰暗處投射過來的滾燙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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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最了解潛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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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想起七歲初學仰泳的場景。那是她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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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仰面漂浮在游泳池上，父親站在她的頭頂前方，雙手輕輕扶著她的後腦勺，聲音渾厚而堅定：「當你與水交融時，它就能感知到你所有的喜怒哀樂，不要和浪針鋒相對，也不要高傲輕物。你要感受自己的渺小、軟弱，你要記住潛水的時候，水就是你的根，你的大地，你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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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深呼吸，將又濕又鹹的海風灌入肺葉中，她忍住想咳嗽的生理反應，又吐出一片混濁的二氧化碳。她又一次撫摩胸前的貝殼護身符，那是父親從科摩多群島帶回來的；不知道合法與否，但總歸是靈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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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雙手發顫，以至於沒有發現掌中的護身符也在輕輕震動著，彷彿有所感應似的。而在另一處，某棵萬年老樹突然抖落了幾片青綠色的葉片，有人抬頭看了一眼，知道輪迴已經迫在眉睫，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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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是死敵，但我們不能消滅它。擁抱它，和它融為一體。如果你無所畏懼，海就會吞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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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父親的父親，似乎將海水當作至親一般的存在，能夠無限度的包容，卻也蘊藏著一股毀天滅地的力量。對湘君而言，父親也是這樣的存在，於是她終其一生都在追隨父親的步伐，卻也矛盾掙扎，排斥著父親視若人生志業的自由潛水。她選擇了毫不相干的出版業，鎮日穿梭於堆積成山的稿件和綿延不斷的傳真，紅筆圈點、便條貼標註一段又一段無法走進她心底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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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以為知識能構築她通天的巴別塔，到頭來，卻徒餘一攤汙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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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小艇上縱身躍入水中，先是熟悉的刀刮般的疼痛，再來便是寒徹五臟六腑的冰冷。水擁著她。耳畔還能聽見海風呼嘯穿越岩洞的呼呼聲，像是送行者的呼喚，未亡人的嗚咽。她甩了甩手，開始緩緩下潛，以粗紅繩繫在脖子上的護身符飄到她眼前，她這才隱約看見那護身符散發著奇異的微光。水壓從四面八方推擠著她，就像大逃殺電影裡安插了尖刀或碎玻璃的巨石高牆，朝著搏命者緩緩推進，而他們的生命也在混亂、驚恐和絕望中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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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父親臨終時，是否也像那樣驚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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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否曾經後悔？關於一生奉獻於海，關於缺席她的童年，關於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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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一股暗流衝上她的脊梁，將她從水底推回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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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林湘君！」岸上，方月明正朝她大力招手。「吃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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