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霧

城霧




　　這座城市起了大霧。我們並肩走在城裡，一個個腳步遺失在沁膚的空氣中。這大霧的濃度我是沒遇過的，而儘管眼前的景物盡被它所遮蓋，在山城裡彷彿有種驅散不開的鬼魅感，我卻毫不心驚，像條魚兒在水裡活慣了，只不過還雜了些探祕般的情緒。

厚厚的霧擋住了前望的視線，被剝離了方向感，霧就像罩在腦門的一片雲翳，盤桓不去又令人微微發悶。但低溫微涼多少緩解了意識障蔽的不適，我繼續往前，以瀏覽城市的閒適漫步，並感覺你較近的軀體隱隱約約散發著溫度。

霧是鹹的雪花冰，我打賭如果有人把它收集濃縮之後，嚐起來的味道一定是這樣的。可惜當地氣象博物館和城市史料館裡並沒有對霧的味覺記錄。我的頭髮在步行一段時間後已經出現彼此黏合的傾向。開襟長大衣裡你的身軀迎著這座城市沁人的涼意，我們視線甚少接觸，卻有著不停輟與速度相似的默契。我想你也感覺到霧的鹹味了，並正思索著種種可能解釋。你這麼專心，絲毫不在意我身影的移動變化，因為它就在你伸手可觸的地方。

也許我曾來過這裡也說不定，然而我並不記得什麼時間，和誰一起。這霧的感覺是熟悉的，路上人們似乎不看見彼此卻察覺彼此存在的感覺也是熟悉的。在這兒並不覺得孤立，只像活在一群極度相似的人群當中，儘管冷天的霧裡，城市中沒有人交談的聲音。

　 我們的腳步漸漸差離，時兒錯開了彼此，在玻璃上看見你靠近對街的櫥窗凝視；時而感覺與你之間生出一道霧牆，感應不到你的溫度，甚至不清楚，此時在我身邊的是不是你。漸漸地，我想你也開始疑惑，身邊的我有點陌生，想用言語確認卻覺得無力。不交談的人們，真的難以彼此依靠嗎？像是從那以後，我的身影開始模糊，你感覺同行的是另一個人，與我並不相同，卻也不排斥同行一段的可能樂趣。

黃昏漸漸退去，眼看夜色就要降臨，這座城的黑夜頗令我期待，我想像它的獨特、神秘、又讓人忘了睡眠的媚惑力。說來奇怪，這只是座白日裡看起來樸素但精巧，清靜的小城啊。唯獨負荷了那簇過重的霧。

我已經遺忘了你的蹤影了。雖然在城中，我們不會真正分離，但眼前你不在我視線裡，我們像兩艘互相漂離的船隻，轉眼，星星已經佔據了夜空，我還來不及劃分它與暮色的界線，原來，隨著黑夜來到，霧不知何時已悄悄隱身。

滿天星斗。從遙遠未知投射過來的光點，人們只有望著它們驚嘆訝異，給它們起個別的名字，深怕下回遇見了無法辨識，怕它們的變化帶來無法預測的災禍，延續著塵世對奇麗夢想的寄望。隨著季節歸位的各星座代表了什麼？它們仍然是時空距離外的未知，人類不會為了給它分配名字而能加以掌握。星星還是星星，所有的對星星的想像和詮釋，其實與它們本身無關。夜空發亮的光點，它們和我們的實際關係，就是如此而已，正如我們對它們一樣。如果星星有思考能力，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但人類就喜歡如此詮釋事物，把自己的想像解釋成外物本有的特性。所以星、月、日光、晴雨、風、雪、花鳥樹木、都和自己的情緒、想法交織共生。就像飄失在城中某個角落的你的身影，也與我的夜空有關。突然以為，來這座城就是為了與你分別，如不分別，也不會和這片星空相見。雖然同行的日子裡，從沒預料你會游離，不相信獨自一人可能的慌亂，但是當霧散去，星空出現了以後，發現周圍的景物、方向卻更加清晰，我彷彿聽見來自光年以外的聲音，呼喚我繼續前往。此刻的你，也許正與星空照面，那麼你會懂我的心意了？

不知走了多久，已漸漸進入寥落的鄉間，路邊一個小女孩扔著石頭玩跳房子，冷天裡她卻穿著短裙短襪，我看了不禁擔心，走近問她冷不冷，小女孩還沒有答話，便被一旁一位中年男子拉走，那個像是她父親的人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她轉身跑向我，臉上帶著尷尬的表情，將手上的石頭拋出。

我被小女孩這個舉動嚇到了，急忙抗議並解釋：我只是想問妳冷不冷！小女孩看著我，難為情的正要回答，卻被男人一聲吆喝了回去。我嘗試問第二次，同樣的情形又重演。小女孩跑回男子的身邊，轉投直望著我，神情似乎有一瞬的憂鬱。我最後只好走開，一路上，女孩返回時的身影，一直令我不忍。

而你在哪裡呢？黑夜的城裡我們沒有互相聯繫的工具，各自走向不熟悉的前方，也許你看到了奇異的風景，讓你忘返於回歸記憶深處最本初的自己與陌生的此刻的自己交會的祕境；也許在許多短暫即逝的片刻裡，你想起我的身影，疑惑我從何時起脫離了與你共行的軌跡。正如我也曾想過，答案卻難以述說。但唯一的共識也許是，我們都不會再回去。

即將黎明，霧又漸漸出現，在暗昧的迷離時分，我的身旁出現了一個身影。但不是你。在這座人與人保持自然距離的遙遠城市，這個人卻牽起了我的手，出乎意料的，我沒有抗拒。他的率直和真誠打動了我，他選擇使用言語，這個表達方式在城裡似乎顯得極為特異。然而我卻為他所吸引，感覺在話語的傳遞間，有股活生生的某種熱源，屬於人本來就有卻不自覺拋棄的東西，而我與它相違以久。

在天光乍現的那一刻，我們共同看見的景象使我們一輩子都不會輕易忘記。我相信他已經將生命裡失落的什麼重新帶回了我的身邊，那是我進入山城前衛曾想要尋找的。但他卻絲毫沒有察覺，只是靜靜欣賞太陽打在我眼朣裡的光彩。也許他的心思，也是我難以說明的吧。太陽彷彿不會走到正午，和他觀賞日出的早上，時間是不存在的。然而，我卻想到了別離，像隻清晨報曉的公雞，時候到了必不違抗該盡的職責。

在霧漸漸升起的時分，我又回到了城裡。只有回到城裡，才能找到回去的路。況且，你還在城裡。老實說，我並沒有一定得回去的理由，但是，卻也似乎沒有留下的理由；我已告別了星空，鄉間，他，與那精采的日出。我回到了霧裡，並非為與你在繼續一段旅程，而是記憶著來時的默契，要一同回去，即使將要分離。因為我知道，你也不欲在此久留。

果然，我看到妳的身影，在街頭咖啡座遠遠向我招手。我們相視微笑，用不屬於山城的真心，像霧散了。

啟程時，卻因依戀而感傷，城裡幻境似的一切都進了記憶，如果可能，我願意循著記憶的線索再回來一次，如果路，還有可能從遠方折回的話。就像曾經熟悉這大霧，因為，我在未知的過去裡來過，也許是這一世，也許是上一世。…

前行不久，回忘已遠的山城，突然驚訝地發現，那片厚厚的大霧，像雪一般蒸融了，陽光筆直地射進城裡。

我想城裡的人們，一定會歡喜於見到湛藍的晴空，一同讚嘆談笑。…

那一幕對我來說，永遠，都像個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