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等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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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心像只空無一物的鐵盒，把一顆彈珠丟進鐵盒裡，就會發出匡啷匡啷的刺耳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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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都懷疑，我不是被人偷走了五年的時光，而是被人偷走了整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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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三十歲，對於這種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是三字頭的情況，我本以為是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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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是，完全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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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記得自己為了完成經理的交代而在外奔走，途中下起雨，沒帶雨具的我停在路邊等雨停，他們卻說，我就是在那天發生了車禍，整整在病床上昏迷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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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忽然有五年的空白，什麼都沒做，就只是躺在床上讓歲月爬上我的眼角，留下細細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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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能趁著那黃金五年拚事業，也沒能談場像樣的戀愛──雖然五年前的我，並不把戀愛當成必須的事，但還是難免為這段虛度的光陰感到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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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剛醒來那陣子，我沒辦法說什麼話，連集中力都很差，總是恍恍惚惚地發呆，虛度過每一天。出院之後，每次何安來家裡看我，表情都很不自然，也不怎麼跟我提起過去這五年，她應該是怕說多了那些我沒參與到的事，我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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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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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我，像一具披著人皮的空殼，什麼都感受不到，好像躺了五年，連我的情緒也跟著沉睡了，而我還在努力喚醒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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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會去何安經營的酒吧打工，幫忙端端盤子、點點菜──她說我現在的狀態，還不適合去找一份正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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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酒吧裡的客人不多，才凌晨兩點，就只剩一桌已經喝得微醺的客人在聊天，我坐在吧台前，像個想跟大人要糖吃的小孩，一直盯著何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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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用她那雙細長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她頂著抓得帥氣的髮型，五官散發出一股孤傲，難怪吸引不少異性戀女孩為她瘋狂，不惜與男友分手，想要和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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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嘆了口氣，俐落地為我調了一杯馬丁尼，「喏，少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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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啦，比起領薪水，下班後好好喝幾杯還比較實在。」人生變得太空，我漸漸喜歡上喝酒，把自己喝得微醺能忘記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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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我今天有在看海灘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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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像聽見了什麼曠世奇論，表情誇張地說：「海灘？妳？妳這個最討厭陽光沙灘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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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很討厭，可能是夏天到了，我忽然很想去有浪花的地方。」總覺得最近耳邊經常出現浪潮聲，我莫名渴望親耳聽聽這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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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找到了嗎？」何安把擦乾的杯子歸位，似乎已經準備為我籌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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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小就是這樣，無論我有什麼事，她總像我的人生經紀人，全能地幫我打點好一切。不管是我住院這五年，還是我爸一直走不出我媽過世的悲傷，堅持獨自前往山中隱居的那些年，她就是我的家人，唯一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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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沒有，開出的職缺不是救生員就是垃圾清潔員，想找間餐廳讓我去端盤子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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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沉默下來，她把手機拿出來滑了一會兒，「那就後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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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什麼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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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把手機推到我面前，螢幕上是她和朋友的對話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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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我們就去蘭嶼，我剛好認識一間民宿兼餐廳的老闆，地點就在海灘附近，保證妳聽海浪聲聽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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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可置信地拿起手機看了又看，再看看何安依舊淡定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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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妳太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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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常聽人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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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很欠打。」我失笑出聲，她也跟著笑了。「不過妳也要一起去？那酒吧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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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啊，我會發公告說老闆暫時外出取材，會休息一、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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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任性的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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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熱的七月，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不願意在這種酷暑下還在外頭曬太陽，那根本等於要我的命。但現在，我很渴望能去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好讓我那空盪無波的內心，能被激起一點點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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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桌上，感覺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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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妳如果跟著我去了蘭嶼，妳的女友怎麼辦？她會很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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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也學我趴在桌上，露出邪氣一笑，「我反而很期待，蘭嶼的女孩可不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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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沒想到我躺了五年，妳還是一樣渣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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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理所當然地撥撥頭髮，「妳也知道，大部分異性戀的女孩就算和我在一起，也只是一時嚐鮮，沒人會認真的，我如果認真了，那才可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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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時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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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國中認識，所以我很清楚身為同性戀的她，這些年來的無奈與痛苦──不，她的無奈與痛苦，我肯定無法完全體會，我只能陪著她，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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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會有那麼一個人，她愛的是妳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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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不屑地挑挑眉，「江雲絮，我還輪不到妳來安慰，妳這個萬年單身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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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有萬年單身啊，當初我不是和公司前輩短暫交往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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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的是那個上過一次床後，要私下見他一面還得等上十天半月的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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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不想聽，我只想記住我喜歡過他的回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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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冷冷看過來，「妳是真的喜歡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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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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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這邊要再點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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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桌客人揚聲呼喚，我得以藉此迴避這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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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太了解我了，她知道我的全部，所有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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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我不想承認的事，她也了解得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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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對那個前輩的喜歡，就只是喜歡而已，可能因為他長得順眼，也可能是他對我稍微特別一點，為了體驗什麼是戀愛，我很快答應與他交往，然後又很快察覺到他不是我想要的那個人，於是迅速提出分手，搞得我成了公司同事茶餘飯後討論的八卦話題，在他們口中，我就是個玩弄感情的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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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就是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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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不過就是在一起又分開，就像何安和她身邊的那些女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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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並不特別渴望談什麼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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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明天我們去採買一些必要的用品吧，最好買到像準備要逃難一樣，才有逃離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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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想把自己搞得像是災難片的主角，妳趕快下班回去整理行李吧。如果妳睡一覺起來不想去了，我們就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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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抬眼看何安，總覺得她最後這句話說得有點奇怪，連語氣都有些微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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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也知道的啊，我向來打定主意要做什麼，就一定會做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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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知道，妳一直是如此。」何安露出淺笑，我也跟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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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空白了五年也沒關係，至少在我睜開眼以後，何安還在我身邊，還是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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