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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總是天沒亮就起了。

      摸摸索索走到了灶間,點了支燈仔火,微弱的火光照亮檯面,勉強能夠看清方圓內的物品。

      做炸棗的材料是昨兒就準備好了的,老人吃力地搬開棉袋上的大石,取出瀝乾水分的米粹,加入了蒸熟的地瓜,使勁地反覆搓揉,混成麵糰,看似軟糯的東西,實則需要費上大力氣,才能將米粹和地瓜都掰了個細碎,再融合為一體。

      手底下是越來越沒勁了,憑著經驗和手感揉合了半天,老人停下動作瞇起眼睛,也分不清糯米的白與地瓜的黃,在火光的強勢下,似乎都是一樣的。

      他想喊人來看,揉了這麼久到底是分還是合的呢?黑黢黢的房廊通道卻吞噬了他的聲音,他低下頭,繼續沉默揉著麵糰。

      應當是好了吧,也沒人在意,就把麵糰一小撮一小撮地捏下,扒拉過兩只鍋,鍋裡分別裝著土豆餡和綠豆餡,甜甜的餡也是昨兒就熬好的,放到現在都有些乾了,老人儘管將麵糰開了口,塞入了甜餡,再搓成圓。

      圓圓的麵棗在竹簳上疊做了小山,紗窗外的夜空也褪去了顏色,像洗白了的衣服,一層層地從窗沿的最下方透進光來,上面還暗沉沉的,下面窗紗的灰塵已在光線裡飛揚。

      老腰老胳膊在這幾個時辰也已僵硬沉重的不行,老人直起身來捶了捶腰,吹熄了燈仔火,瞬間他的面容便隱匿在黑暗中,他蹲下身,往灶膛裡塞了木柴,火焰很快竄了出來。

      老人往鼎裡倒入油,等待沸騰,先下了綠豆餡的棗,再下了土豆餡的棗,一根木杓子不停攪動,時而輕壓,白色的棗一顆顆膨脹起來,在油裡滾了一身金黃,最後重新排列在竹簳上,灑了白芝麻的是土豆餡,什麼都沒灑的是綠豆餡。

      剛炸好的棗散發若有似無的氣息,老人捻起一顆吃,咬下去的同時白煙飄散,皺褶的臉皮隨著咀嚼一波波地起伏。

      日光攀上了最高的地方,掃進了屋內,將所有看不清的照得明明白白,只餘那牆旮旯裡,還藏著半片灰。

      天終於亮了。

      人們喜歡問那些剛長成的少年,「幾時要請吃炸棗啊?」就只是一句不帶惡意的打趣,也喜歡問那些豆丁點大的男孩子,看他們彆扭地躲在自家長輩身後,或是氣急敗壞地大喊,「我才不請!」便能開懷大笑,樂此不疲。

      其實哪是缺幾顆炸棗吃,再捉襟見肘的家庭,借幾分糯米一顆地瓜和了和了也能給孩子做了當零嘴吃,要捨不得就去街頭巷尾撿吧,起了新屋娶了新娘,不都往外丟著炸棗嗎?還不是為了一份喜氣,吃炸棗就是吃團圓美滿,所以人們愛問。

      但老人挑著一簳的炸棗走出家門時,人們情不自禁地迴避了,他們閃躲他的視線,繞著他走,像是怕和他的眼神對上焦似的。

      還是有那麼幾個躲避不及的人,就如那個住老人隔壁帶著小孫子出門買菜的嬸子,聞到了甜甜的香氣,不管幾次小孫子總是吵著要吃,嬸子拉都拉不住,小孫子一溜煙地便湊往老人跟前去,更甚之那烏黑的小手已經要伸手摸住一顆炸棗。

      嬸子打向小孫子手背的時機晚了,任憑她又氣又急,也攔不住小孫子抓了熱呼呼的炸棗,卻讓她一巴掌拍落在地,滾了一圈的泥,小孫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仍不放棄去撿那炸棗。

      嬸子連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老人只能說不要緊不要緊。

      最後嬸子也沒鬆口說要賠,老人吶吶地看著嬸子扯著小孫子離去,遠遠似乎還聽得見她數落小孫子的聲音:跟個餓死鬼似的,等你阿兄娶妻,多得是給你吃的……

      嬸子家的喜事,老人早早便知曉,這不朝嬸子家望去,門口埕人群漸漸靠攏,青壯男子搬著家裡的石臼和石槌來幫一把手,婦女們出出入入,不久便飄揚起甜膩的炊煙。

      這景象老人並不陌生,娶親是大事,一家有喜事,整條街的鄰居都要動起來,哪怕是平常多有口角,這時也要放下成見,笑嘻嘻地助贊喜事。

      老人沒有多看,一步步來到市集上,說聲借個位兒,就在人賣早點的攤位旁蹲了下來,這才有時間想:晚點嬸子家不會給他送炸棗吧?那可怎辦,他還有這麼多沒賣出去。

      也不知嬸子家的炸棗是什麼滋味?那餡肯定放得足足的,喜事的棗,必須按照家裡長者嘴裡的說法去做,半點輕忽不得。

      許多年前他娶妻就是如此,過得再苦,也要搓好炸棗,分送親友才有面子,這炸棗的用料、大小,還有一定的規矩,要將大量的糯米放在石臼中舂碎成粉,那石槌重達十斤,男人們捲袖子兩兩吆喝舂米時,還不忘取笑他幾句,已娶了婆娘的嘴裡更不留情,什麼都能說出口,他臉頰的熱度到現在仍然猶記,直到屋內舂土豆熬糖膏的女人們衝出來喝斥,男人們才閉了口。

      男人和女人分別準備好了米糰和甜餡,耆老在旁盯著,一句話一個糰,十二兩的是舅仔棗,四兩的是賀頭棗,下了油鍋,米香四溢,在簳上堆了好幾百粒,然後一一裝入竹籃中,舅仔棗八粒,要給姑姨舅妗、叔伯族親,賀頭棗四粒,分送親朋好友,他的未來也隨著炸棗的香氣傳揚開來。

      那時候的炸棗可真甜啊,四兩的賀頭棗,甜餡便占了二兩,一口咬下去,滾燙的餡落入胃裡,熨帖了茫然緊張的心情。

      「都要結婚的大小夥子,怎還這麼貪吃!」長輩念叨,周圍的人帶笑意看他,他羞赧地笑了。

      我以後定要給後生也做這麼甜的炸棗。他心裡這樣想,卻不想後來一天天都在做炸棗,只是棗裡甜餡的糖越是吝惜放了。

      「這炸棗幾多錢啊?」捕魚者停在老人面前問,老人醒過神來,還沒回答,捕魚者已教同伴扯走,「吃這做啥,填不了肚子,走走走,隔壁吃去。」

      老人挪挪蹲麻的雙腳,向來往的人們露出靦腆的笑容。

      「買個炸棗吧!甜唷!」

      海風一直吹啊吹啊,簳上的炸棗已散逸了熱氣,越吹越小,越吹越小,乾癟癟地蜷縮,再無人看它一眼。

      故事說到這裡,我問:後來呢?

      後來就沒啦。

      影像停留在這一刻,一張隨手拍下的黑白照片,記錄的只有當下的笑容,沒有後來了。

      傳下來的,除了照片,還有那個像著空扁的沙包,又像摔了的李子的炸棗,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海風中,失去了神氣。但在今日,包裹在塑膠盒中,一顆顆炸得金黃色的圓球,仍然代表著海島的傳統,帶著吉祥的意味,出現在婚慶場合、宮廟活動。

      只是現在街上買不到了,要買,要打電話給餅鋪的老闆預約,炸棗就像老人的故事,不是完全消失,但也不是那麼好找到的了。

      既然都來到海島,我尋了一天大早,來到一間民宅掛著簡陋招牌的餅舖,特地買了一盒帶回家。

      一盒不過六顆,每顆一兩,將塑膠盒擠得滿滿當當,有些還壓扁了,不復剛炸好渾圓的樣子。

      這是什麼?家人問。

      澎湖的傳統點心。

      好像芝麻球啊,家人說,好奇地拿了一顆吃,扎實的米糰無法一口吞嚥,放久了的油耗味卻湧了上來,一顆下肚,便覺得飽足。

      家人馬上失去了興趣。

      剩下了兩顆炸棗放在了桌上,直到有一天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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