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秀的家屬在嗎？」他從手機裡的嘟嘟聲中回神過來，連忙說：「我是！」一名全身粉紅色的護士招呼著：「病患醒過來了，你們家屬可以進來探望，不過一次進來一個。」他幫忙老爸換上無菌衣，戴上口罩，讓護士帶著老爸進去隔離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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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老爸漸駝地背影，他再次覺得父親真的老了。還記得四歲以前，父親常常把讓自己跨坐在肩膀上，帶著自己到家裡附近那家日式老房子的麵攤吃消夜，那時他覺得父親比任何巨人還偉大。和母親不同，父親光是小菜就會滿滿的點上一大盤。這個習慣一直被自己保留了下來，只要上麵館，不點上一大盤小菜，他總覺得這餐沒有吃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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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六歲那年，妹妹出生後，從此爸爸關注的焦點就不在自己身上，所以後來他一直覺得父親很陌生。直到高中那一次幫父親送貨，父親騎著他那部野狼125，讓自己坐在後座，大腿上橫跨著一大捲描圖紙，從台北東區一直騎到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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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太陽大的不得了，這捲紙比原來想像的還要重，騎了兩、三個小時，到達目的地的工廠時，自己的一雙腿好像都不自己的了。連下車都有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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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時候，父親先是繞到萬華一條小巷子，這是一條自己從沒來過的古老巷子，兩側都是低矮的紅磚房子，看不出是什麼年代蓋的。巷子深處有一座小攤子，父親一路騎到攤子前，對裡面叫著：「兩杯大的。」一名矮小的老頭，從攤子的茶桶舀了兩大杯的紅色液體，遞給父子倆。父親一口氣就喝了半杯。自己則慢慢地喝了一小口，那是一種古早味的紅茶，從那次之後他再也沒喝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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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轉過頭急忙催促：「喝快一點，我待會帶你去吃非常好吃的炸芋粿，還有花枝羹。」說完，父親似乎想起什麼，連忙補了一句：「不要跟你媽說喔。」老媽的確非常討厭人家在飯前吃點心，尤其是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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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起三歲的時候，有一次偷拿家裡雜貨店裡的糖果，抓了一大把的手，卡在罐子口拿不出來，被母親痛打一頓的往事。還記得母親邊打他邊罵：「你知道糖果少了，你阿嬤會打人的嗎？」後來他才知道所有進貨結帳，阿嬤每天都會清點；少了一點，母親就會挨揍。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一個時間他能吃到大把的零食，那就是去看醫生打完針之後。從此在他潛意識裡，零食就等同於上醫院，他再也不吃零食，尤其是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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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和父親的秘密，雖然還是被母親識破；畢竟吃不下晚飯就是最大的破綻。不過和父親有著共同要保密的經驗，而且看到妹妹不停抱怨她都沒吃到生氣模樣，似乎讓他回到六歲以前和父親親密的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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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先生，你可以進去了。」護士的聲音再度把他從時光的記憶河流當中拉了回來。看了仍然杵在一旁發呆的父親一眼，已經在女友的協助下換好衣服的他，隨著護士走進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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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層的布簾，讓他聯想到母親以前在後院曬棉被的情形；濃厚的消毒藥水味，則讓他又想到自家的廁所，愛乾淨的母親，總像是有著潔癖一般在廁所裡灑上一遍又一遍的消毒藥水。在大學聯考那年，他不小心聽到父母吵架，他才知道在他之前，被阿嬤毆打的母親曾在廁所裡流產，不然他可能應該有個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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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母親的病床前，看著臉色蒼白的媽媽，他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就像五歲那年溫柔的媽媽一樣，她伸出手來，讓他不自覺地蹲了下來，讓媽媽用冰涼的手指幫他撫去臉頰上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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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換個女朋友吧！以後媽不在了，你要照顧你阿爸，現在的那個女孩幫不了你，何況你阿爸又不喜歡她…。」母親露出當年詢問「要吃雞腿嗎」的語氣和表情。他用手擦了下巴的眼淚，用力點了點頭，然後勉力用著沙啞的聲音說：「媽！你不用擔心，我現在賺很多錢了，以後你就要過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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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微微一笑，流下一顆淚珠，忽然像似掙扎般，顫抖地說：「我以後再也沒辦法擔心了…。」鮮血先是從母親的鼻孔流出來，緊接著耳朵、嘴角，連淚珠都是鮮紅色，他忍不住大叫起來：「媽！媽！…醫生！護士！快來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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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醫護人員衝了進來，他被原來的小護士推著推出了病房。那是和母親最後一次談話，而最後那一句話深深的紮進他的心裡，他知道他永遠來不及讓母親過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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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一陣吵雜，一回頭才發現外婆一家人都到了。外婆正在捶打仍然沒有反應的父親，一邊用台語吼著：「阮阿秀捺耶厚你照顧到這樣？」小阿姨、小舅拼命拉著外婆，外公則是站在旁邊看似視若無睹的發呆。直到看到自己，外公才問了一句：「今嘛按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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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了搖頭，只聽到外婆淒厲的哭聲：「阿秀啊！我命苦的阿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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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結束，他們家似乎和外婆家疏遠了。老爸從那天起經常不言不語，一個人坐在家裡的二樓陽台發呆。他得繼續忙著工作，只好請一名看護在那棟古老的透天厝裡照顧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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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分手之後，他請了一個男秘書兼司機，他已經如願以償晉升為這家上市公司最年輕的協理。又是個晚秋的晚上，又是個暴雨如注的夜晚，他的手機像平常一樣忙碌地響起，而他的手上正還拿著另一部手機正在和部屬交代明天一早會議的關鍵事項。但他知道這通電話，他非接不可，因為這是看護聯絡自己的專屬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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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不見了！」話筒裡傳來不是中年看護的聲音，而是剛剛從大學畢業返家找工作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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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的事？」他沒有告訴還在話筒另一端等候的部屬，悄悄地切斷了另一支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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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要去二樓叫他吃飯，就到處找不到人。」妹妹急切的聲音帶著點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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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阿姨呢？她沒在爸身邊嗎？」當初請看護，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求張姓退休護士，要形影不離的跟著神智有點怪異的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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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上打了電話來，說她兒子車禍，她得請三天的假。我想，剛好周末，我也向公司請了兩天假來配合。可能是我在廚房煮飯，沒有聽到爸出門。」妹妹這下真的要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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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慌張，我快到家了，等我到家，我們再一起出去找。」他只能這樣安慰著剛畢業還年輕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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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我家去，然後你就下班了。」對自己的秘書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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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從高速公路下來，一年前的不安又再度從心底浮了出來。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果然又是去年的交流道。這時他心靈福至的有了某些想法，讓祕書將車靠在路邊，換自己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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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在副駕坐上靜靜地不說話，這是他當初會選這個年輕人當秘書的最主要原因，自從和一個廢話多的女人分手後，他就不喜歡話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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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往老家附近的醫院開去，雨勢和去年的這個時候不相上下，似乎有人在雲端上一桶一桶地潑著水。車子離醫院還有段距離，但剛好是在往老家的叉路口上。這時話少的秘書，忽然大聲說：「老闆，那不是伯父嗎？」見過幾次自己父親的祕書反應很靈敏。果然一名神似自己父親的痀僂老人沒有撐傘，在磅礡雨中瑟瑟地繞過巷口，不畏風雨，堅定地向著教學醫院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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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把車子往路邊一靠，開了車門，立刻頂著雨水，往前跑去，一邊大喊著：「爸！爸！」老人恍然未聞繼續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追上前去。繞到面前攔下老人，果真是自己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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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這麼大的雨，你怎麼跑出來了。」他焦急地數落著。老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用發青的嘴唇，發抖地說：「年輕人你要幹嘛？我老婆在急診室等我，我要趕快去接她回家，我女兒還在等我們吃飯呢。」他心裡糾結的一愣，不知該說什麼，他的確很久沒在家裡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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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跟在後面把傘撐過來，然後說了一句：「先送伯父到醫院看看吧，不然感冒就不好了。」適時能提出好的建議，也是他特別看重這個年輕人的原因。於是兩個人，一人一邊攙扶著，把老人送進急診室。妹妺也在接到通知之後，隨後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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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了燒的父親，最後住進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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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先生，你的父親應該是得了阿茲海默症，也就是俗稱的老人失智症。由現在的症狀看來還算是早期，不過如果可以，我安排你父親住院做個檢查。」主治醫生是他的總經理介紹的著名腦神經科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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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妹妹的同意下，父親在老家附近這家教學醫學中心的失智症照料中心住了下來。他辭了工作，轉做公司的顧問，把大量的時間用來陪伴前半生陌生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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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天氣就像五歲那年在嘉義車站般炎熱，他推著已經不太能行走的父親到醫院外繞繞，透透氣。很久已經沒什麼大動作反應的父親，忽然指著路邊新開的炸雞店，咿咿嗚嗚的說著什麼，他蹲在輪椅旁邊，問著父親：「想吃炸雞腿嗎？」老人用力點了點頭，就像個五歲小孩。他把所有的醫囑拋諸腦後，推著輪椅進入店裡，向著店員說：「給我兩支大雞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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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強勁冷氣吹拂的用餐區，年輕人幫著手腳不俐落的老人拿著雞腿，讓老人家使盡地用力的啃著；自己另一支手也拿著另外一支雞腿，輕輕地咀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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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彷彿回到嘉義車站候車亭，一對母子坐在椅子上，一人啃著一隻雞腿，等著客運的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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