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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

接下來,我要說一段關於自己的故事,讀的過程,如果你覺得我是一個不孝子,想要痛罵我,請便;如果你覺得我很可憐,想要安慰我,不必。

不過不管你們怎麼想我,我都希望你們將我的故事完整地讀完。

我今年四十七歲,單身未婚。四十歲時,我有一個交往十年的女朋友,除了身分證的配偶欄沒有寫上彼此的名字,以及沒有舉辦結婚典禮之外,基本上她就住在我家,生活方式就跟夫妻一樣,而且我可以跟你們說,我們的感情比大部份的夫妻都還要緊密。只不過最終我們還是分手了,因為我沒辦法給她那一張最重要的結婚證書。現在,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

上個月,我的父親去世了,死因是肺癌。

我一點也不意外。他只有國小畢業,沒讀多少書,從我有意識以來,就記得他每天回到家身體都髒兮兮的,更明確一點的講法,他是個建築工人。

每天都處在大量粉塵的環境,再加上兩包菸,肺不出問題也很難。

上個星期,公司的董事長,也就是公司的創辦人,決定由他不怎麼上進的兒子接任總經理的位置,而不是我這個跟隨他二十多年,當初跟他一起拚搏打天下的老臣。

畢竟血濃於水,再多的汗馬功勞,也比不上一個寶貝兒子。

我可以理解,也可以感受到董事長對我的愧疚,因為他主動幫我加薪,不過也同時丟給我一個很艱鉅的任務:好好幫他兒子。

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很可悲。

讀到這裡,你們會不會覺得我目前的人生並不如意?如果你們有這個想法,最好趕快丟掉。

我年薪高達三千萬,這不包含公司股票分紅以及別的投資項目的獲利。

我在台北大安區、信義區、中山區都有房子,名下有三台德國進口車,兩台義大利進口車,而且沒有任何貸款壓力。

在社會價值觀的定義下,我是屬於成功的那一群人,這一點,我相信沒有人可以否認。

然而,這樣的成功,並不是我想要的。

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是我並沒有因為富有而感到開心,尤其我的成就,是建立在放棄我最鍾愛的事情,畫畫上。

我們家有五個小孩,我是最大的,底下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因為家境貧窮,當父親出去工地賺錢,母親努力做家庭手工時,身為大哥的我,就必須負責照顧底下的弟弟妹妹。

當時我們生活很辛苦,父親總是用極端嚴厲的方式叫我們要好好唸書,否則以後就會跟他一樣,只能做工,一點出息都沒有,走出去只會被人看不起。

當時的父親,對小小年紀的我來說,就跟魔鬼一樣,尤其如果他覺得有必要,甚至會動手,抄起手邊任何條棒狀的東西,直接揮過來。而因為我是大哥,我就必須是弟弟妹妹的好榜樣,所以我父親對我,更是極端地嚴格。

小時候的我不懂,但是現在的我知道,這就是身為大哥的原罪。

父親對我的標準是滿分。從國小開始,只要任何一科成積沒有拿滿分,他就會大聲斥責我,也會跟我剛剛說的一樣動手打我,即使我放聲大哭,拼命掙扎,藤條、椅腳、掃把仍會不斷落下。一直到母親勸阻,他才會留下一句,「不打不成材!」冷哼一聲,將手上的武器奮力地擲到地上。

幾次打得嚴重,痛得我哭天搶地,母親總是會將我攬在懷裡,一邊說:「別怪你爸,你爸是為你好才打你。」一邊幫我上藥。

我抽著鼻子,哽咽不解地問:「為什麼為我好要打我?」

母親總是會嘆一口氣,對我說:「你以後就會了解了。」

是的,若干年的以後,我真的了解了,了解父親當年對我的苦心與期許。

期許越大,打得越重。

因為見到我的慘樣,弟弟妹妹們也都很拼命唸書,就怕跟我一樣,被父親痛扁。

如果你問我,當時恨不恨父親這麼對我,我會告訴你,我不恨他,因為即使他沒打,學校的老師也會打,在我那個年代,老師打得非常凶,家長也會告訴老師,「盡量打,如果學不會,盡量打沒關係!」

因為我每個同學都會被打,所以我的心裡就算接受這件事情,已經習以為常,班上的同學甚至還會比較誰身上的傷痕比較大比較多,贏得人就好像英雄一樣,接受大家稱奇的目光。

不要覺得訝異或不可思議,當年的我們,真的就是這樣一路過來的。

當時的學生大致分成兩種,第一,被打了之後會認真讀書的;第二,再怎麼打,都死不讀書的。

我是屬於前者。

所以從國小開始,我的成績就非常優異,國中理所當然地讀資優班。

資優班的壓力很大,真的很大。當你的同學都是一群成績很好的人,老師給的標準又跟天空一樣高,學校上到校長,下到大門口的守衛,都有著你既然是資優班裡的學生,成績一定很好的既定印象,在這種情況下,你會感覺到肩膀有一股龐大的東西在壓著你。

從你踏入校門口那一瞬間,就開始壓著你,壓到你喘不過氣來。

我很討厭這種壓力,也很討厭上課,真的真的很討厭,所以我選擇逃離,當然,不是指翹課那種逃離,而是精神、靈魂上的逃離。

在上課覺得煩悶的時候,我會拿起鉛筆,在課本的空白處畫畫。

我想很多人都會這樣,上課無聊就在課本上亂塗鴉。

我深深記得,我第一次在課本上塗鴉是在上英文課的時候。當時我弄懂了老師正在教的文法,那一章節的單字也早就背好了,距離下課還有半個小時,我於是想要做點別的事。

那個英文老師非常嚴格,上課如果發呆看窗外,是會被他叫起來到教室後面半蹲的,所以必須假裝自己有在認真上課,但是其實根本沒在聽他說話,而在課本上塗鴉,就是一個非常適合的事情。

我拿起鉛筆,一邊抬頭看在黑板上講解文法的老師,一邊把老師畫下來。

當時,我只花了幾筆就勾出當時的情境,老師左手拿著書,背對我們,右手正賣力在黑板上寫字的景象。

只是幾筆,就大致畫了出來。

那瞬間,我欣喜若狂,腦中似乎有一個東西總算被我開啟一樣。

我知道,我找到了一片僅屬於我的天空。

從那一刻起,我就愛上畫畫,深深地愛上畫畫。

上課疲累時,我畫畫;課程內容無聊時,我畫畫;被父親又罵又打之後,我畫畫;感受到生命的無奈時,我畫畫。

總之,不管做什麼,只要我感到煩悶,我就畫畫。

畫畫減輕了我很多的壓力,或者可以這麼說,畫畫是當時唯一一件會讓我感到開心的事情。

同學看到我的素描作品,那眼睛為之一亮,脫口而出的讚嘆,比起上台領第一名的獎狀,更讓我感到開心。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意義,還有自身存在的價值。

因為畫畫排解了我許多生活上的壓力,幫助我在課業上的表現,考高中聯考時,我的成績是全校第五名。

成績之高,讓我可以選擇任何我想去的學校就讀。

只不過,最後我選擇的是離家最近的私立高中,因為私立高中為了讓大學的榜單好看一點,常常會用獎學金來吸引成績極好的學生,而像我這種家裡很窮的人,就會為了幫家裡省錢,選擇私立高中就讀。

我的成績之高,得到你所有想得到的獎學金,除了不用花任何一毛錢入學之外,每個學期只要成績達到學校給我的標準,學校還會給我一萬元的獎學金。

一萬塊,對我家來說是筆不小的金額,從父親臉上的笑容,我看得出來。

這件事讓父母親很開心,我父親甚至從口袋裡面掏出一百塊給我,讓我去買喜歡的東西吃。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從父親手上拿到如此大筆的零用錢,也是最後一次。

我非常開心,腦海裡面浮現出很多平常想要買,但是卻沒辦法買的東西,飲料、糖果、餅乾、玩具。

我一邊想,一邊跑到附近的柑仔店。

我在柑仔店裡面興奮地東看看西看看,然後我發現了一個吸住我眼球的東西,蠟筆。

那一盒蠟筆,花了我九十九塊。

我興沖沖地跑回家,殊不知我父親見到我手中的蠟筆,卻臉色大變。

他直接抽走我手上的蠟筆,質問我:「你買這個衝啥?」

我害怕又顫抖地說:「畫畫啊。」

我父親勃然大怒,直接把那一盒蠟筆甩到地上,右腳用力地、奮力地、憤怒地踩,嘴上不斷說:「我在外面努力賺錢,是為了讓你們可以吃溫飽,結果你現在卻把錢浪費在這種東西上!」

這一次,我父親沒有打我,可是我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

我腦中的那一片天空,被遮蔽起來了。

這件事之後,我的學業表現大幅下滑,但是最糟糕的,卻是我對自己畫出來的東西越來越不滿意。

我覺得我畫的作品,少了最重要的東西,但是我怎麼找,都找不回來。

從那時起,我痛恨我父親,我覺得是因為那一盒蠟筆,所以才讓我失去最重要的東西,同時因為成績退步,他又開始打我。

他越打我,我越恨他。而且一想到我身體裡面有著來自於他的血液,就讓我打從心底厭惡自己。

我想要逃離他,這個念頭一天比一天更強烈。

於是我又開始拼命讀書,我爸還以為是他的藤條起了作用。

可笑。

我努力讀書,考上台灣最高學府,台灣大學,而我家鄉住在屏東。

夠遠了吧。

搭火車北上之後,我就進行我的逃離。

我對自己發誓,從那一天之後,我再也不回家,我再也不見那個男人。

而我真的做到了,一直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回家,也沒有再見他。

對,沒錯,就連他死了都沒有。

可是我的大學生活並沒有因為逃離父親而獲得解脫,入學一個月,漸漸習慣學校步調與周圍的環境後,我收到一封家裡的急信,信上內容是,媽媽得了感冒,沒有去看醫生,越來越嚴重,到了醫院後發現已經嚴重到發生肺炎。

晴天霹靂。

我家雖然窮,但是靠著父親出外做工,加上媽媽在家做手工,日子其實還過得去,但是現在少了一個收入,又多出一個支出,意謂著身為大哥的我,必須扛起家庭的責任。

於是我兼了兩份工,每個月都寄一萬五千塊回去。即使媽媽病好出院,一樣持續不間斷地寄錢回家。

因為這就是身為大哥的責任,要幫父母親撐起家,讓底下的弟弟妹妹可以好好長大。

就這樣,我一邊努力打兩份工賺錢,一邊堅持學業,過了四年,畢業了。

當兵體檢,因為近視過深,體重過瘦,免役。

是的,我過瘦,為了每個月能夠寄一萬五千塊回去,我省吃儉用,身高178,體重卻只有52公斤。

我留在台北工作,打工的地方,老闆覺得我吃苦耐勞,又很善良樸實,主動把我介紹給他一個好朋友,也就是我現在的老闆。

我抱著絕對不能辜負以前老闆心意與期望的態度,拼死拼活地跟著新老闆闖蕩。

運氣、實力、時勢,我們成功了,我寄回家的錢,從一萬五,變成兩萬,三萬,最後到五萬,就算弟弟妹妹紛紛畢業,在離家裡附近的都市找到不錯的工作,我還是每個月都會寄錢回家。

我在台北的生活,也有了改善,體重從52公斤,變成62公斤。

但是我始終沒有回家。

當初的恨,其實已經消亡,但是我就不想見到父親,即使媽媽不只一次在寄來的信中寫到,父親驕傲於有我這個兒子,到處吹噓我有多厲害,在台北事業多成功,每個月都會寄多少錢回來。

出社會後,我可以理解為何父親當時會如此對我,社會就像一個洪水猛獸,要想在其中生存,就要花很大的力氣,更別說是獲得成功,難上加難。

諷刺的是,我覺得幫助我最大的,除了那一張台灣大學的畢業證書之外,還有從小由父親手上武器所磨練出來的抗壓性。

或許我該感謝他,可是我無法忘懷,他把蠟筆丟在地上踩爛的那一幕。

所以我不回家,只因為我不想見到父親。

有一次,弟弟妹妹帶著父母親北上,要過來公司找我,我在公司樓上收到底下櫃檯人員的通報,整個人跳起來,用連自己都驚訝的語氣立即下令警衛趕他們走。

我就是這麼地不想見到他。

我知道我這個決定會傷透他們的心,事後弟弟妹妹也非常不諒解地打電話過來責備我,只不過對於他們的責備,我永遠都是直接掛上電話,連續掛了四通電話後,他們就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了。

這件事在公司裡面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大家都在猜我為什麼那麼狠心,要把已經白髮蒼蒼的父母親趕走,我在小時候是不是受到什麼刺激或虐待。

無所謂,就讓他們去猜吧。

也因為始終不願見父親,所以我女朋友決定跟我分手,她是想要走入婚姻的人,沒有結婚,她會覺得沒有安全感,而這份安全感,我沒辦法給她。

因為我不回家。

我沒有告訴她為什麼,也給不出一個解釋,所以我選擇讓她離開。

在她結婚之後,她傳了一封E-mail給我,大意是說謝謝我曾經帶給她的一切,現在她過得很幸福。

我只有回簡單幾個字,「那麼我就放心了」

上個星期,我在信義區的街頭看到她,牽著她老公的手,臉上露出很開心的笑容。

我真的放心了。

到這裡,你們會不會有疑惑,既然如此,為什麼會有這一幅畫。

上個月,就在父親死後,我收到一個家裡寄來的包裹。

我拆開包裹,裡面有一張大弟寫的信還有一個鐵盒子。

我首先翻開信,弟弟說裡面的東西是父親要給我的,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父親告訴他們,除了我之外,不能有別人看到鐵盒裡面的東西。

我一度想要直接把鐵盒子丟進垃圾桶裡,可是最終,我把鐵盒子打開了。

是一盒蠟筆,還有一張紙條。

紙條上只有三個字,字體歪歪斜斜的,看得出來是顫抖的手寫出來。

「對不起」

這瞬間,腦海裡的天空,又再次出現了。

你們眼前這幅畫,是我用兩個星期的時間用鉛筆畫出來的,我沒有用蠟筆,那一盒蠟筆我不打算用。

我不是有名的畫家,本來我的畫作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可是畫廊的老闆看了我的作品之後,非常希望將它展出。

我說好吧,但是我有一個條件,我要講述這張畫背後的故事。

他一口答應。

畫裡的內容,在我人生中不曾出現過,但是這幅畫,絕對是我最高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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