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5)

五、

戀紅梅的貴客通常低調,有時三兩天不見人影,不足為怪,讓姑娘們無從好奇起。

這回的貴客憶無心是熟面孔,偶爾會見到她捎來些消息,姑娘們不怎麼好奇。她們好奇的是,和憶無心一起來的男子,中原第一狂人。

一男一女相伴而行極易引人遐想,何況,憶無心生得清麗、黑白郎君武功高強,這樣的組合隨手拈來就是一段兒女情長。

可惜黑白郎君並沒有給人太多風言碎語的機會。他無事不與人主動搭話,姑娘們通常只見一道黑白分明身影從視界角落一晃而過,轉頭僅見他的背影緩行闊步離去。

「我說冰劍姊姊呀——黑白郎君真這麼可怕麼?」憐香,梅香塢的紅牌之一,有張與名字同樣楚楚可憐的面容,正和她的姊妹惜玉在冰劍的床上滾來滾去,相當不符合她在客人面前的形象。

話又說回來,梅香塢的姑娘背地裡可都是半個密探,再怎麼楚楚可憐,也都只是捏造出的假象。

「那天瞄了眼,除了半黑半白以外,臉長得挺好,看起來也不兇呀?」憐香在兩人初來之日有幫忙戀紅梅招呼憶無心,順勢見著傳說中的黑白郎君真顏,對於想八卦卻無緣得見黑白郎君面目的姑娘們來說,算是幸運。

「別去亂招惹,黑白郎君要是心情不好,十個梅香塢都不夠他撒氣。」冰劍坐在桌前細細拭著佩劍。現在出劍的機會少了,要更悉心保養。

「不怕,有無心在嘛。」惜玉咯咯笑著:「名震天下的黑白郎君也有被收服的一天,百煉鋼成繞指柔,我最愛聽這種故事了!」

「不可能,黑白郎君是無心的長輩。」應該是。冰劍印象中,黑白郎君成名甚早,該是藏鏡人的同輩人。

「若沒什麼,長輩也該懂得避嫌呀!」憐香如是說道。

惜玉附和;「是呀是呀,他們同住一房吶,要說兩人沒什麼,誰信?」

冰劍一時找不出道理來反駁。的確,無心寸步不離顧守黑白郎君,縱然事出有因,也著實太親密了些。可要她往男女之情方面想……

那個黑白郎君?太難了,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要真是像你們講的這樣,藏鏡人肯定要與黑白郎君不死不休。」這是她唯一想像得出來的情景。

「這就是岳父看女婿,愈看愈討厭。」不知道是憐香還是惜玉這麼說。這句話套在藏鏡人身上,是絕對真理。

「冰劍姊姊,妳覺得他們是怎麼開始的呢?」惜玉推測,「我覺得應該是無心救了黑白郎君。」

另一個人反駁:「不不,黑白郎君是多強的人呀,應該是無心落難,讓黑白郎君救了帶在身邊,最後日久生情、以身相許!」

「妳們兩個……」冰劍扶額。

武林啊,要是能像這兩個姑娘想的一樣雪月風花,那可就天下太平啦。

謠言還在搖籃中,黑白郎君已餘毒盡祛,僅費去四個日夜。

無所覺的昏睡一日日縮短,及至昨日,蛟毒對黑白郎君可說是無所妨礙。

憶無心起了個清早,熟門熟路地跑到後院水井去打水梳洗。

她醒在床榻上,那該是黑白郎君所在的位置,人早已不見蹤影。憶無心心頭一陣落寞,原以為他不告而別,走後院就見幽靈馬車還停在原地用白森森的馬齒咂吧咂吧地啃草,驀地覺得方起身時的陰霾一掃而空。

整好儀容,她上前彎身戳戳那顆大頭骨,「你的主人還在這附近,對吧?」

不會說話的幽靈馬車揚了揚頭,繼續啃草。

「無心。」戀紅梅由她後方施師走來,「這麼早。」

「啊、老闆娘。」直起身體,憶無心轉身面對戀紅梅。「您也很早。」

梅香塢深夜才歇,清晨通常還是戀紅梅等人休息的時間。戀紅梅掩嘴小小打了個呵欠,如此動作做來,有說不出底風情萬種。

「是呀,聽妳說約莫這兩天要走。我有事想拜託妳,昨晚來不及說,今日早點起來,怕起晚了妳已離開。」

忖了下,「黑白郎君不見蹤影,我也不知何時啟程。」末了,她還看一眼主人目前行蹤成謎的幽靈馬車。

黑白郎君活脫是個聽到便會心驚的人物。戀紅梅心頭一跳,四下觀望一會兒才緩緩嘆道:

「妳能與此等人物相處得這樣好是件好事,只是與黑白郎君一道,有哪位青年才俊敢對妳示好呢?」

憶無心花了幾瞬才反應過來。

這是頭一回有人對她說到這樣的話題。

父親藏鏡人不曾、阿姨姚金池也不曾、同輩的親戚朋友各有各的煩惱。

除了推動別人的戀愛,感情這回事,似乎還與她有點距離。於是憶無心低首,有一段時間陷入思考。

戀紅梅本也只是隨口說說,看到憶無心沈默,腦袋飛快轉了幾轉,「若你們是一對,當我沒說過;要不,得多注意男女之防。妳別拿梅香塢的姑娘對客人那一套當標準。想探聽什麼情報,遇到手腳不乾淨的客人也得忍了。」

「男女之防……沒人跟我說過這些。我該『防』到什麼程度才對?」憶無心花了點時間才發現,自己似乎沒有很在意過這檔子事,而記憶裡也未曾有人針對這話題進行告誡。

實在不能怪憶無心後知後覺,撫養她長大的靈界裡淨是一票六根清靜的修道人,男女之防什麼的,在這些人腦中約莫很久以前就被歸類為不值一提的俗事塵埃。最多最多,就是二師兄莫前塵很血腥地教導她若給不喜歡的男子看了去,不用客氣當場用亂石打死。

爾後在她外出時會殷殷叮囑的親人,姚金池歷經北競王那一場殺親奪權的變故之後,只覺留命便是最大的好運;至於銀燕等人,別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生離死別他們都經歷了,人平安,再多求便是奢望。

戀紅梅一聽,眉頭狠狠皺起,她是心思玲瓏的人,瞭解憶無心身邊的人個個都經歷大風大浪,男女之防在那些時代動盪前,的確不值一提……可是,對一個女孩子家,這可不能不說啊!

「該防到何種程度……不認識的男人,自然是不給碰。要有個男人妳不覺得噁心討厭,還希望能與他多親近,那時要有多少男女之防,就看妳自己。」戀紅梅算是半個江湖人,繁文縟節不多說,大方向把握住即可,不必拘小節。

「喔。我會注意。」憶無心先乖乖點頭,戀紅梅說的這些她都知道,只是從沒想得太深。

或說,從未將『男女之防』一事套在黑白郎君身上。

照日前她倆之間發生的事,說不得黑白郎君還覺得極有必要防她輕薄呢。

想到那一個不能稱之為吻的吻、與幾瞬時間黑白郎君曾經低柔的嗓音,心頭好似浮現什麼隱而未明的東西,憶無心立時轉移話題:「不講這個了,老闆娘,妳剛剛說要拜託我什麼事?」

待到巳初,黑白郎君終於出現在後院,不緩不急,徐徐而行。

彼時憶無心正坐在幽靈馬車邊上,指尖拈著一顆黑乎乎的石頭。

見黑白郎君出現,仰起臉、才展笑顏,一陣掌風襲來她便糊里糊塗倒進馬車裡。

還搞不清發生什麼事呢,純白色衣襬掠過眼角,一部分車頂景色立刻換成黑白郎君居高臨下的睨視。

他一派面無表情,一勾一提,憶無心整個人被拖入馬車內,旋即感受到車身微幅震動,幽靈馬車已揚蹄緩行。

「下次可以先說一聲嗎?」花費好一段時間反應,憶無心才對以大爺姿勢安坐馬車一角的黑白郎君表達意見。

「浪費時間。」據此回答,顯然某人沒有受理意願。

好罷,意料中事。還好早些時候她已與老闆娘打過招呼了。

憶無心淺淺嘆息,翻身坐起,打算為自己覓個舒服的角落窩上一窩。

許是要配合黑白郎君這般高大身材,車內寬敞可臥。憶無心在原地左張右望,最後選定黑白郎君身側,慢慢地蹭過去。

她腦袋裡還轉著前些時間戀紅梅所說之事:男女之防。

不讓不喜歡的人瞧見、碰觸,這就是她所知道的全部。她發現,對於黑白郎君,她似乎全都逾越禮教所謂該防的界線,卻沒半點厭惡之情。

於是憶無心有點兒苦惱。

悄悄伸出手勾住黑白郎君寬大袖口,原本自然垂放的大掌抽了下,沉聲問:「又有何事?」

「你讓幽靈馬車往東邊走好嗎?」

「為何?」黑白郎君的口氣有那麼股慵懶調子。離開梅香塢、尚未走遠的幽靈馬車隨之停步。

「往東二十里有個合潮鎮,我想先去幫老闆娘辦點事。」

「合潮鎮。」他今日難得好說話,點點頭,正要命幽靈馬車調轉方向,外頭驟起聲響。

「幽靈馬車!這可不是大名鼎鼎的黑白郎君的座駕嗎?」聲靠得極近,像是距幽靈馬車不遠。語帶驚訝,口氣輕佻,聽來是個年輕男子。

黑白郎君眉一挑,只道:「隨妳。」

憶無心點頭,又疑惑該不該理會馬車外的人。不待她想出結果來,幾道腳步聲直接走近幽靈馬車,就連憶無心這等功力,也聽得出有數人就在車外。

對方朗聲:「在下八卦門下弟子洛飛,常有聞前輩誅邪除惡的行事風範,今日不期巧遇,特來拜見。」

以江湖人的不拘,這話已是說得恭敬。搭上黑白郎君的名聲,聽來諷刺意味十足。連憶無心這般事事往人性本善想去的好心腸,也聽得出對方態度表地有禮,實則輕慢。

她望黑白郎君一眼,後者紋絲不動,與她對視,沒有預想中的怒上眉山。

——現在沒有。

憶無心是個心善的女孩兒,見識過黑白郎君瞬間翻臉、殺人奪命的模樣,為了保住馬車外一干人等的小命,她決定前去應聲,讓他們快快離開。

車外洛飛一行約莫四人,行走江湖三五載,是武林中年輕一輩。他們個人名聲不及史家諸子,其門派不擇手段的作風,卻在武林中赫赫有名。

八卦門以鐵八卦為標誌,據聞惹上八卦門人猶如中魔,無論親疏遠近,定要教你死在鐵八卦之下。正是本門此等狂妄囂張,才會讓這些後生晚輩見了已許久未曾在武林掀起腥風血雨的黑白郎君,想會他一會。

試想,遇上黑白郎君已足可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若能在他手下走上幾招、更甚者打敗黑白郎君,那他們在武林中鐵定無人可阻。就算日後遇上史豔文、藏鏡人等人也不足為懼,橫行霸道,這是多麼快意的事!

話語已發,遲遲等不到動靜。其中一名八卦門人靠近幽靈馬車想一掀車帷探個究竟。才剛要伸出手,車帷便讓一隻白玉般的手掀了起。

眾人皆是一愣,這不是他們想像中黑白郎君的模樣。

掀起車帷的人,有張宜男宜女的臉。抿著唇,像是個極俊的小子,長得還有幾分與他們曾經遠遠見過的武林盟主俏如來相似;再多看幾眼,愈瞧愈覺得她五官精緻,生得極好。

「你們……有什麼事?」對方一開口,表情靈動,聲音略低,全身黑漆漆的看不出半點女子嬌柔,可感覺上又像是個美姑娘。

黑白郎君不是應該要半黑半白、面相兇惡嗎?怎會是這樣一個白白淨淨的漂亮女娃?

為首的洛飛示意門人後退。四個大男人這樣圍上一個小姑娘找麻煩,傳出去還怕不落人笑柄。

「請問姑娘,妳為何會在幽靈馬車上?」他們再三確認,骷髏獨角馬,全武林只此一家,別無分號。沒錯,是黑白郎君的座駕。

「與你何干。」只聽淡淡的話語一落,小姑娘被拉回車內。眼睛一花,黑白郎君便出現眼前。

「幾位,有什麼事?」他說,口氣平和,語尾無刻意揚起,聽來還有幾分客氣。

從膚色到衣著均是黑白二分,這男人應該是黑白郎君沒有錯。可他們有點兒懷疑……眼前的男人相貌端正、身材高大,除了膚色黑白,看起來普通至極,沒有傳聞中的殺氣,也沒有絕世高手的氣勢,反而還有點溫文。

「黑白郎君看起來……很普通啊!」不知道是哪個心直口快的人脫口而出,被同伴一瞪之下噤聲。

「路上巧遇前輩,特來請安。」洛飛維持原本的說詞,更加了句:「希望能向前輩討教幾招。」

黑白郎君搖搖陰陽扇,瞥一眼這些後生晚輩。「沒興趣。」

如果這些人聽這一句就可以摸摸鼻子走人,那一開始也不會出聲攔路。何況剛剛那位美姑娘在馬車邊緣探頭,這麼被人趕走,在姑娘面前實在削面子。八卦門在江湖橫行慣了,加上年輕人的意氣,確實沒那麼容易被打發。

互相眼色一使,洛飛一喝:「前輩,得罪了!」

招式上手,四道內力直往黑白郎君身上打去——

掌力出了、看著好像也是打中了,可黑白郎君站在原地,別說掉幾根頭髮,連搖陰陽扇的動作都沒停下。

什麼叫毫髮無損,正是這個樣子。

眾人難以置信對方功力強絕至此,正愣著,黑白郎君一掌把車邊探頭的憶無心按回車內,淡淡自語:「浪費黑白郎君不少時間。」

爾後骷髏獨角馬再度揚蹄,原地一陣飛揚塵土噴了留下的八卦門弟子們一頭一臉,宛如幽靈馬車的訕笑。

「師兄……我剛剛出招沒有留力。」門人之一訥訥地說。

「我知道,我也是。」洛飛只記得最後那美姑娘被黑白郎君按進馬車的情景。對姑娘花的力氣都比擋他們的招多!黑白郎君……何等深不可測的功底!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就這樣走?」剛才不小心喊出黑白郎君很普通的弟子摸摸鼻子,覺得自己撿回一條命,還好黑白郎君沒計較他的失言。

「不走能做什麼?我們連人的衣角都碰不到。」洛飛算是冷靜,認得清甲子名人帖上的天下第一有多可怕。難怪八卦門如何武林橫行,掌門師父也從來沒想要往正氣山莊或神蠱峰尋釁。

這武林中還是有八卦門惹不得的人。甲子名人帖上一個個的天下第一(尤其那些一聽便覺脾氣不好的),他們最好見之繞道、避如蛇蠍。他一想到自己方才簡直是分分秒秒作死的節奏,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天下第一人,又何曾浪得虛名!

「師兄,就這麼走,好像有些對不住本門名聲……雖然是咱們去惹黑白郎君,不是他來惹咱們。」另名師弟小小聲說,深怕被遠去的當事人聽到。

「黑白郎君孤身一人、無親無戚,要怎麼殺他全家?」他們會殺人不成反被殺吧!黑白郎君實在強得太可怕了!他真心覺得累,現在只想回家。

這句話更小聲了,「不,我指的是咱們門派的另一個名聲……」

洛飛瞬間悟了,猛力點頭,「就這麼做!」

八卦門,不僅鐵八卦索命,更精於道人八卦、捏造八卦。

打不過,我們就傳你的八卦!

從此日起,武林道上,黑白郎君與一名黑衣姑娘同進同出、那名黑衣姑娘,還與武林盟主俏如來有幾分相似的傳聞開始流傳。

聽到這則傳聞的雪山銀燕不需思考,立即脫口肯定黑衣姑娘的身份就是他的堂妹憶無心。

於是傳聞,更進一步。

更被有心人,加油添醋。

待俏如來聽到這則原該是微不足道的小道消息時,已有人來詢他堂妹是否與黑白郎君私奔,肚子裡還帶了個小的。

當時他只有一個想法:

他著實不想在家裡人的場合,見識一場藏鏡人與黑白郎君的頂峰對決。

黑白郎君著實不是個會問東問西的人,憶無心卻是會把行動目的報告給親友知道的乖孩子。

所以,未到合潮鎮,黑白郎君已知道憶無心受戀紅梅請託,送一味珍稀藥草來給這兒一位姓葛的大夫。

據說這位葛老大夫以前是個御醫,解職歸鄉以後就在家鄉開了間醫肆兼藥鋪。醫術高明,會定期到梅香塢看診,和戀紅梅素有交情,偶爾也會拜託人面廣的戀紅梅找點東西代替診金。戀紅梅也很給這位老御醫面子,每回找到人家托她尋的東西,都會親自送來,極為尊重。

這一回,是因為戀紅梅有事忙得走不開身,才先托了無心送來。

聽完來龍去脈,這種事黑白郎君完全不感興趣。不過,知道哪兒有良醫並不是件壞事。總比在那些沒有幾分實力還膽敢半路攔路的無知小輩身上浪費時間來得有意義。  

「老闆娘說,到鎮上的一間懷善堂找葛老大夫就行了。」憶無心輕輕掀開車帷往外探頭。

合潮鎮不大,卻也不是寂寂無名。

百年前合潮鎮還只是個靠著渡口維生的小城鎮。

改朝換代後,朝廷大力發展漕運,漕運開著開著,竟也開到合潮鎮旁的河道上。於是合潮鎮的碼頭突然就熱鬧起來,漸漸地,大船南來北往、鎮上店鋪愈開愈多,合潮鎮從只有通往南北兩條官道的小鎮,變成有城有門、還有半百間商號的小城。

不過古來的名字沒變,合潮鎮,還是叫合潮鎮。只是人多了、車也多了,商家也多了。

人來人往的好處便是沒人會注意到幽靈馬車進城。每天進城的馬車牛車,沒有百輛也少不得七、八十輛,在沒有武功的普通百姓眼中,幽靈馬車的骷髏獨角馬看起來也只是匹普通的馬,除了長得比其他拉車的馬俊了點以外,實在沒什麼特別。

至於其他有點功底、看得出箇中門道的人,除非特不長眼,要不一般都不會想去找黑白郎君麻煩。

路上人潮絡繹,憶無心隨口打聽,倒也輕鬆地找到了懷善堂在何處。三進的宅院,門前豎有懷善堂立招。

幽靈馬車在懷善堂門邊停住,憶無心拎著戀紅梅交代給她的錦盒跳下車,才發現這樣一間說大步大、說小不小的藥鋪兼醫肆人滿為患,人龍由裡頭一直排到街上。幾個伙計走來走去,一會兒探問病患狀況、一會兒往門裡奔,忙碌非常。

醫肆生意興旺實在不是什麼好事,憶無心這麼想著,眼睛不由自主多瞄排隊等待的人們兩眼。他們多面色慘白,兩眼無神、雙頰有不自然的緋紅,一旁還需要有個人攙扶,看起來像是普通的風寒。

其中一個小伙計看到有人逕直走入,迎上便朝憶無心說:「這位姊姊,抓藥還看病?如果是看病,現在人太多了,如果不是急症,請妳先緩緩,往後排個隊?」

憶無心看阻住她的少年清瘦,穿著像是這店裡人,約莫十三、四歲,個子不高,不知是不是在這種地方見多了人,講話熟練又得體。

笑笑,「不好意思,我是來幫梅香塢的老闆娘送東西的,請問葛荊大夫在嗎?」她終究是善體人意,末了還補上一句:「在忙也沒關係,我可以等會兒。」

「可能要等等,姊姊妳也看到,現在人多。我先幫妳跟葛大夫說一聲。」小伙計一聽,知道大概是怎麼回事,快步往回走去通報。

「好,麻煩了。」這麼多病人在等著,憶無心估量也許要花不少時間。

前去通知的小伙計離開,憶無心站在原地,只是等著、無所事事的感覺讓她很彆扭。可在別人家的醫肆,實在不好喧賓奪主。幸好那位小伙計沒讓她等太久,很快便跑出來將她領進去診間見戀紅梅所說的葛老大夫。

憶無心進入診間時正好聽到葛老大夫對病患的醫囑,態度溫和且醫矚鉅細靡遺,末了還請伙計陪同病患離開診間,沒有因為看了許多病患而不耐煩。

醫者憶無心見得不少,修儒、冥醫、中谷大娘,甚至是很少動手救人但確實可以救人的溫皇,以及據說精通醫術藥理但基本沒見他用過的千雪叔叔,一個比一個有特色——除了修儒以外,其他人實在太有特色了點——而眼前的葛老大夫,衣著樸素、滿頭白髮、嘴生長鬚、慈眉善目,就像個『正常』的大夫。

憶無心突生感嘆。

……大概就是『終於遇到正常人了』的感覺吧。

自我介紹了一下,憶無心將戀紅梅交代的東西交給對方。只見葛老大夫接過錦盒,掂了掂,也未打開觀視,只轉頭交代小伙計把錦盒收好,輕輕嘆口氣,「可惜現在無用武之地。」

「請問……是發生什麼事呢?」憶無心輕聲問,「外頭等待看診的人不少,剛剛我看了下,似乎都是同樣症狀。如果病情不是太嚴重,也許我能幫得上忙?」

「小姑娘倒是有心。如妳所說,他們都該是患了斑痧之症,這兩天,患病的人突然多了起來。這不算什麼大疫,症狀輕的人多服點清熱解毒的藥材回家睡兩天便能好。只是病患太多,我這兒人手不夠,藥煎不及。」病人為重,葛老大夫見憶無心有意幫忙,也不客氣,使喚人使喚得順手「小姑娘如果有心,幫忙將煎好的藥施給外頭病人就行。」

這忙,憶無心完全幫得到,她跟著領她的小伙計來到灶房,發現葛老大夫所言不假。灶房裡有藥童分別顧著兩個大鍋,伙計們將煎好的藥倒進壺裡要連杯端出去給外頭的病人,一旁還有人在洗收進來已使用過的杯具,來來去去好不忙碌。

小伙計領著她到其中一個壺前說:「姊姊,這些是清熱的藥茶,要讓病家多喝,我們一起拿出去,看哪位病家沒喝,幫他添滿就行。」

「好。」

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

她婉拒葛老大夫留人用晚膳的好意,離開懷善堂,走了幾步,在原本幽靈馬車的位置停步。

早前憶無心想到得告訴黑白郎君一聲時已過了一個時辰,那時幽靈馬車早已不見蹤影。

她沒有很意外,真的。

忘了說要幫忙是自己的錯,黑白郎君如此隨心所欲的一個人,萬萬沒有等在原地的可能。

只是……憶無心還是有一點難過。縱然萍水相逢,亦有隻字片語的道別。責罵也好、憤怒也罷,她都樂意接受,偏生黑白郎君卻什麼也沒有留下。

是不是她太不強求,所以才一直被丟下?

每一個人都丟下了她,非他所願、或遂他所願。

生離,或死別。

咬了咬下唇,心頭有些悶。

在原地呆站許久,憶無心嘆了很長很長一口氣。

「愛多管閒事就不要喊累。」

驀地一句砸來,憶無心連忙抬頭,不遠處黑白郎君緩踱而來,止於身前,居高臨下低頭睨視的模樣一如往常。

「黑白郎君。」眨眨眼,「我以為你離開了。」

「廢言,難道要我在此浪費時間嗎?」

「不是,我以為……」憶無心頓了下,突然笑開。是啊,黑白郎君沒將她拋下,她還講這些廢話作什麼?前刻的陰霾彷若不存,她心情大好,「沒事,嗯,你是對的。」

黑白郎君挑眉。小丫頭的心情真夠陰晴不定的了,一會兒烏雲滿天一會兒又笑得燦爛。

瞄一眼醫肆裡頭,沒有病患。「閒事管完了?」

「嗯!」

「那就跟上。」語畢,黑白郎君扭頭就走,也沒去看憶無心是不是有跟上。因為很快地,右手上多了點負累。小丫頭伸手先勾住他的小指,然後像爬藤似的整個手掌都塞了進來。

「做什麼?」斜睨,這丫頭真是膽大包天。

「嗯……就想牽著。」憶無心仰頭笑得坦蕩,「怕腿短跟不上。」

黑白郎君她的話順著話低頭打量半晌。憶無心此話不假,她高度只到他肩膀,確實很有落差。點點頭道:「是不長。」

也不知道黑白郎君內心到底想了些什麼,竟然可以被憶無心用這種擺明敷衍的理由說服。總之,他沒有甩開憶無心的手,任她勾著,緩緩並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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