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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退馬拉松

      馬拉松在台灣越來越盛行了,今年各縣市有多場馬拉松可以參加,更多的人投入行列挑戰自己。我的同事們也有許多沉迷於其中,在辦公室工作實在缺乏運動,室內待久了,就想往戶外走走看看。馬拉松剛好都在假日舉辦,對辦公室的人來說簡直是一舉兩得:一來各地觀光,二來運動雕塑身材,不,雕塑健康啦。

      你問我有沒有參加?我好幾年前就參加過多場馬拉松了,算是領先他們的大前輩;這已是我在國外留學時期的事了,它曾經是我極盡狂熱的人生目標之一,但現在並不是因為年紀大了而消散,而是把它埋葬在心底深處不看。

      同事們又再討論馬拉松,每個人神采奕奕,手上拿著獎牌炫了一圈,好似自己完成了不可能任務。每個人七嘴八舌地較勁著,誰的馬拉松花費最短時間,殊不知午餐時間就這樣悄悄結束了,他們還沉浸在通過馬拉松終點線的時刻,連飯都可以不吃了。

      我只是旁聽著,回憶在起點悄然展開,快轉至馬拉松來不及結束的那刻,隨之而來的不是欣喜,而是諾大的恐懼,我無法流連下去。

      走進廁所,我雙手捧起水往臉上直潑,希望自己能清醒一點,就像那天自己揉著眼睛和汗水,以為作著如真似幻的惡夢,它確實跟我依稀地存在中,有較勁的意味。

      「妳還好嗎?」經常邀約我參加馬拉松的女同事問,她一臉擔心的樣子像誰呢。

      「沒事,有點精神不濟,沖沖臉就好了。」我露出一抹苦笑回她。

      「嗯,沒事就好。以後要早點睡啦。」她笑著叮囑我。

      我們一同走出廁所,下半場的班正式開始。自從那天起,我從未清醒,旁人擔憂的表情一一浮現眼前,而她呢?我卻記不清了,沉睡的太沉了,為此我有點鬱鬱寡歡。

      大家光采退散的表情緊盯電腦,各自忙著自己的工作,獎牌孤獨地置於桌面,到底是誰為了誰榮耀呢。我們奔跑過的時間,將結尾掉這一天,還好順利在時間內完成了工作,不用加班。吵吵鬧鬧的聲響生龍活虎起來,同事們互說再見,關機中的電腦一同道別著,各自的歸位回家了。

      一人獨自行走街道上,橘紅的夕陽很溫暖,我卻感到不安。行人從我身旁三三兩兩慌張奔跑而過,我喪失本能地沒有跟著跑,我的腳異常沉重,像雕像般豎立來往的人群中冷眼旁觀。鳴笛聲大到刺耳,我漠然生動起來的周遭景色,圍起的人牆正觀看著一棟民宅陷入火海,這時刻的夕陽火紅得燙眼,彷彿那天。

      我低頭快步走過,呼喊的哭聲也抓不住我,結果是一家麥當勞叫我停歇;我和她常去吃的速食店。一走進擁擠的店裡,我縈繞著隨時想逃的念頭,可能因為晚餐時間,排了長長隊伍,我終究認命地走到人潮尾端。我已經想好要點什麼了,首選雙層牛肉吉士堡。當輪到我點餐時,竟不自覺地點了辣味炸雞餐,你的習慣要人改不了戒不掉,我輕輕傻笑著自己。

      啃著炸雞腿,陷入連續劇裡,我放鬆享受這一切。很不巧手機響起,慌忙地撈上麥當勞附的餐紙擦拭油膩雙手,我不喜歡吃炸雞就是這般麻煩,我嘀咕著接通手機。

      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妹妹巧玲,我們一個月會有那麼幾通電話。

      「喂~親愛的老姐,我好想妳喔!」妹妹另一頭熱切說,我看向油膩膩的炸雞。

      「怎麼了?妳今天怪噁心的。」炸雞擱置一旁,我冷冷回應。

      「老姐,妳好冷漠喔。我星期六想去妳那裡住,可以嗎?」她懇切地詢問我。

      「可以是可以,怎麼想到要下高雄來阿?有什麼事嗎?」我懷疑內情不單純地問。

      「我超想妳的阿!這就是多麼天大的理由啊。反正妳已經答應了喔,不能反悔。」她撒著嬌說。幸好我看不到。

      「一定有陰謀。反正妳記得出發前打給我,還是我開車上去載妳?妳一個人行嗎?」我語氣擔憂地問。

      「我一個人可以啦!妳不用擔心,都已經去高雄好幾次了。那就約好囉,我到了會打給妳。」

      妹妹說完,立馬掛斷電話,我連再見都還沒說。再見,總是很難說出口,對吧?

      距離對我從來不是個問題,跟馬拉松一樣,我們卻有大半年沒見了;一來因為工作,二來我還沉浸傷痛中,見面對我更是一場極限挑戰。我想妹妹感覺得到異樣,畢竟在此之前我們如連體嬰天天膩一塊,我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十足的跟屁蟲不為過。那之後我堅決離開家,拒絕讓她跟隨我,她那天眼中的落寞,我永遠都忘不記。

      假日很快地到來,上班族的周休二日總排滿行程:星期日有一場國際馬拉松,同事們組好團準備征戰。當然還有跟男友約會的去約會,跟家人出遊的出遊了。而我也準備迎接挑戰,不,迎接我的妹妹,也許別人看來是很平常的事,卻成了我心中一道將跨越的關卡。

      九點多妹妹打來說坐上了火車,我細算她差不多會抵達的時間,還要再五個小時才會到。我立刻起床梳洗整理好自己,同時準備好心情面對妹妹,久違的見面使我好緊張。

      時間再一個小時她就到達了。我提早出門,開著買不久的黑色中古車,第一次出門去載人。因為我平常上班的地點很近,所以都走路回家。我不熟捻的動作駛出車庫,其實很早我就考到了駕照,但車子在我人生目標裡不是必要品。現在的確派上了用場,半年前我不加思索買了它,我的人生不能沒有她。

      時間一點初頭,我停在火車站對面等待著,妹妹還沒打電話過來,我想她差不多兩點多才會到。聽著電台播放音樂,我凝望車站的車流發呆,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而我呢?老老實實地停滯原地靜止,我知道這一定是最安全的解答,沒有錯對之分。

      手機打破此刻的安全防罩,我沒有多想快速接起。

      「再一站就到了喔。我會走出車站外,妳應該還認得我吧?」妹妹開起了玩笑。

      「我能不認得妳嗎?幸好妳還認我這個姐姐,跟著我可沒好事喔。」我用同樣的語氣回她,但我的表情著實嚴肅。

      「好啦,別這樣嘛,我可不喜歡這個玩笑。等等就要見面了,我開心到闔不上嘴欸。」

      「嗯,我也是很開心。先別聊了,等等肯定很多話要說,到時見面再說吧。」電話那頭我丟出結語。妹妹說了再見後應聲掛斷,怎麼都不等我說聲再見呢?

      我走出車外觀望車站前的動靜,搜尋著妹妹身影。我心細數著她有什麼改變,很肯定的我們完完全全改變了,我多希望這一切永遠不變,甚至倒退也好。時間自我的流逝著,妳留不住任何一個人的時間。

      一抹身影一跛一跛地走出站外,我注意到了,她左顧右盼尋找著誰,我立刻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往她的方向推進。她似乎看到我了,很開心地朝向我想過馬路,幸好紅燈靜止了她,我生氣地揮手要她別動。

      我停在她面前,打開車門準備走出來,她硬生阻擋住我車門,不讓我跨越。

      「我走過去就好了,妳不用出來。」她對著我,一臉生悶氣說。

      我強壓怒氣,急性子說:「妳有行李,我幫妳拿吧。妳怎麼就急著過馬路呢,讓我過去就好了阿。」

      「妳跟別人一樣把我當殘廢。我可以走,只是慢了點,這點路不算什麼。」她生氣地回我,表情很是受傷。

      我帶著歉意,拿過她的行李,「對不起,我太著急了,沒顧慮到妳心情。」

      她慢慢走向副駕駛座,嘴角咧開弧度,坐進車內一副新鮮樣。我看著車內後視鏡裡的她,頓時覺得她長大不少,不再是黏著我的跟屁蟲。

      「妳怎麼突然買車啊?不是說用不到,妳不會是為了我吧?」妹妹依舊新鮮地探索車內事物。

      「就有用到啊,我才沒想到妳呢!」我沒看向她,握緊虛心的方向盤回答。

      「是嗎?妳竟然沒想到我這個妹妹,怎麼當姐姐的阿?」她瞇眼觀察我,發出牢騷。

      「我沒當好姐姐,也沒照顧好妳這個妹妹。」

      「又來了,妳明知道我愛開玩笑。我不喜歡妳這樣!」她身體向後靠,嘆口氣無奈說。

      我沉默地專心開車,並卸下車窗,叫風灌入我們之間。車內的空氣不流通,芳香劑的味道好濃,身體感覺喘不過氣。我蓋出一道牆,不讓她闖入。她靜靜觀賞窗外不知在沉思什麼,而電台播放著什麼音樂,心靈阻隔得既高既聳。

      時間沉默的很冗長,長到我們回家兩小時了,都沒再有一句話。我們並肩陷入沙發裡,端看電視裡的電影台,那部電影曾經是我們說要一起去看的,之後再也沒想去看,沒有誰提起,真是個好默契。沒想到幾年後會轉到它,我還能看見她嗎?說好要一起看的電影正播出呢。

      妹妹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專注螢幕,說出久違的第一句話。

      「這部電影,本來是我們要一起看的,真幸運!」她攜上孩子般笑容說。

      「嗯,沒想到妳還記得啊。如果那天也同樣幸運看到的話,不知該有多好。」我遺憾地遙望電影裡的人物,他們依然可以在影像裡重覆生活。

      「我們現在看到了,不也是種幸運嗎?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要往前看。」

      「沒有什麼幸運。如果沒活著,幸運就不會發生,也不該發生在我身上,只會讓我痛苦難過。」我了無生氣說。電影裡的主角又順利逃過一劫。

      「呂欣姐才不希望看到妳這樣!如果看到妳生活得如此頹廢,她肯定大罵妳一頓。」妹妹逼不得已跨過底線,她知道我不喜歡別人提起她的名字。她要我面對。

      「我情願她還能罵我打我都好。如果不是因為我,她根本不會出現在那裡。」我哭喪著臉傾出。淚水滴落桌上,形成水窪。

      「又不是妳的錯,錯的是做這件事的人。妳為什麼老要扛別人的錯?」妹妹受不了的說。淚水在另一處也匯成水窪,我們擁抱彼此放聲大哭。心裡閃過一絲暖意,跟屁蟲回來了。

      紅腫的雙眼在鏡子裡無所遁形,幸好明天不用上班,我已經好久沒放聲大哭了,應該說對哭產生免疫力了。那一天以後眼淚流乾了,再沒有多的情緒能起伏撼動我。現在心裡似乎鬆懈許多。

      妹妹正躺床上,盯著天花板,她依舊等待著我歸位。關上燈,平躺她的右手邊,我們姊妹好久沒一起睡了。以前我們時常邊睡邊聊著天,擁說不完的話入眠。

      「姐,我希望我們仍然像以前一樣無話不說,妳聽我說,我聽妳說。」她轉身面向我說,並握住我的手。

      我閉上眼悄聲說。「對不起!」

      「妳知道嗎?在我失去右腳後,我想到了我不能再跑馬拉松,不能做正常人,有多麼地難受煎熬,我的生活全然變樣;但看到妳以後,我改變了想法,雖然我很難過,卻必須堅強起來,我知道我不能再當個跟屁蟲,這次我得帶領妳向前。」妳說出心底的話。我覺得妳比我更像姐姐,在妳身上我找到了她。

      「我很努力復健,我很努力當正常人,我也做到了。這只是心態問題,妳正視它接受它,往前走不會錯的。有些事,妳不走過,它怎麼過呢?」假姐姐說教著,我乖乖聆聽。

      「當然這需要時間,我會等妳的。但也不要讓我等太久喔!」妳一口氣說完。

      時間流轉地好快,唯有我倒退,才能不忘記妳。妳的臉模糊不清,就像鏡子上的霧氣,我擦掉它,只看見我自己。

        凌晨四點半,手機鈴聲響了又響,妹妹起身按掉鈴聲。我睡夢朦朧,想著是哪個冒失鬼打來的。她用力搖晃我身子,而我只是把身體轉向她接力地睡,昨晚的鬆懈讓我一夜好眠。

      「姐,快起來。我要去參加馬拉松!」她一面搖我一面說。

      我坐起身,瞪大眼睛看她,「什麼!瘋了嗎?」

      面對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她給與笑瞇瞇的臉回覆。「唉呦~妳不是在做夢,是真的啦!妳趕快起來。」她又重覆一次。

      「妳瘋了嗎?妳要跑馬拉松?」我再覆述一次我的疑問。

      「真的啊!為什麼我不能跑馬拉松?我都能報名成功了。」這次她認真地回我。我搖搖頭不情不願起身,妹妹硬生生破壞我難得的好眠,無奈甦醒了。

      我換上平常出門的穿著,牛仔褲加黑T恤。突來的,妹妹丟出我之前的馬拉松裝備,它奇異地出現我眼前,血跡不見了,疑惑出現了。我不是丟掉它了嗎?

      「穿上它吧!丟掉它有點可惜,我撿回來了。」她看透我疑惑的表情回答。

      「妳撿回來幹嘛?為什麼我要穿它?我又沒有要參加。」我盯著我的馬拉松裝備,一堆疑問。

      「妳要參加啊,難不成妳要放我一個人跑嗎?我已經幫妳報名好了。」她理直氣壯說,指指我的裝備要我趕快換上。

      「妳怎麼都擅作主張阿,好歹要問過我吧?」我很惱怒,已不是簡單的起床氣了。在那之後我決定不跑馬拉松了,所以丟掉失去意義的它。

      「妳只是代替呂欣姐跑,妳忘了她說過想跑馬拉松的話嗎?」妹妹又朝我丟直球,擊中我心深處。

      「妳這是預謀犯罪。妳要我說什麼!我當然記得啊,她不在了,我為她跑什麼!」我反駁她句句刺中的話語。我根本沒資格,我憑什麼呢?妳連我的夢裡,都不曾來過呀。

      「她在啊,在妳我的心裡啊!我報的也是她的名,妳不想替她跑嗎?不想為她完成她的目標嗎?」她緊盯我一舉一動,深怕我要逃離現場。

      為妳妥協,我換上了以前的馬拉松裝備,聞到淡淡洗衣香,曾經的血腥味似乎從未存在過。事實擺在眼前,我注視著穿著短跑褲的妹妹,久久離不開視線。那次以後,不分季節她只穿長褲,義肢更不可能顯現別人面前,沾染上異樣眼光。

      我們全副武裝步出家門,進電梯後我按了B1鍵,妹妹隨之按上1樓。我納悶望向她,她點點頭接續說。

      「坐捷運比較方便,反正姐姐家離捷運站不到五分鐘。政府因配合馬拉松有早開班次,我都查好了。」她自信的眼神達陣我。

      我們併肩地慢慢走去捷運站,沒想到人滿為患。好不容易坐上了車,也沒有了位置,大概還要三站才會到目的地世運站。我們拉著圓環,站在兩名坐著穿運動裝的女子面前。車剛發動不久,妹妹前方的女子就站起來要讓位給她,妹妹僅是搖搖頭拒絕了她,她只好假裝沒事坐回原位。我們一語不發,直至下站後,妹妹娓娓道出她所經歷的事。

      「其實一開始我很討厭人家讓位給我,甚至是要我去坐博愛座。」她眼裡透著沉思,像前不久才發生的事。

      「我總是勉為其難微笑接受。有時還因為我穿長褲,而被誤會過。之後我會衡量我的狀況,也學會了拒絕。站在別人的立場好像就要讓位,但對我來說沒那麼簡單,給予、接受、拒絕根本是兩碼子事。」

      「我們都沒有錯,他們的眼光也沒有錯,做得只是大部分人在做的事。大家平常心就好。」她成熟一番的言語緩緩流露。原來妹妹經歷了這些,我無法想像她怎麼走過來的。特別的她,在那麼多不同眼光裡,映照出強大的光輝。

        她微微一笑升起了今天的黎明,美好早晨開啟前方道路,大家一同地奔跑,凝視著同一方向,此刻的我們就是跑者。我搭起她的肩,昂首走向高雄國際馬拉松的世運主場館。

      用呂欣的名字報到,感受奇特。妹妹拿給我呂欣的號碼布,我輕輕撫過,把它別在左心房前,複雜鑽入血液中流動,好久沒跑馬拉松了,以及碰觸到妳的那面。妹妹自己報健康組,卻幫我報半馬,我怎麼跑得完?況且我會來參加馬拉松是為了陪她跑,不同組怎麼一起跑阿?為此我大唸她一頓,從做操的開始與結束,誰叫我這人多的是毅力呢。

      六點半準時鳴槍開跑,跑者有志一同地邁開腳步,這種感覺讓我好生懷念。「吸吸吐、吸吸吐!」重覆一致的動作,風景節奏性倒退,跑者們持續往前。跟隨大家一起跑真好,天生存在的加油聲、喘氣聲、腳步聲,這些聲響同時代表你活著。

      最友善的城市馬拉松要結束了,眼裡的終點站,在我跑跑停停中不遠了,此刻,我的腳步異常沉重,不是疲累不是酸痛,是這個號碼牌的妳讓我停下。我以為我恐懼,不定時的炸彈會把人炸毀。

      我靜止了,因為其他人都動作著,有人停靠我身旁詢問我怎麼了,有人為我大聲打氣,卻沒有人知道妳已經不在了。

      突然,我只想往反方向跑去,回到了起點-安全。能不能別這樣失去了妳?答案當然否定得徹底,我深深地清楚和明白,妳和時間同在。我害怕跨過終點線,不想結束和妳一起的回憶,於是跟大家背道而馳,旁人的呼喊我聽不見,只是努力地往回奔。跑沒多久,有人阻擋了我去路。

      「妳為什麼不跑過終點?妳這樣會妨礙到別人跑步的。」一個男性工作人員說,並要我依他指示離開。

      鑽進了一個拿攝影機的人,面著我視線拍攝,如記者般詢問。「妳為何這麼做呢?是有什麼原因嗎?」

      「結束很難,開始就越少。我只是想回原點罷了,僅此而已。」

      「為什麼堅決回到起點呢?有什麼事讓妳沒辦法跨過終點嗎?」他透過鏡頭問,繼續往下挖掘更深。

      「我只是代替我朋友呂欣跑的,我不希望她跨過終點線。她人生的終點線,不該在那裡!」我悄然滴下淚,混雜著血汗,很快地被手背給抹去。

      「她是在馬拉松比賽怎麼了嗎?是波士頓馬拉松嗎?」他用記者敏銳的直覺拋出問題。

      「波士頓馬拉松,我在那一天失去了一個好姐妹。現在我為她而跑,沒有人會一直記得她的名字曾經存在過,除了那場傷痛的人。」我說完轉身離開。沒有人再次阻擋我,她的馬拉松就這麼結束了。很抱歉,我沒替她完賽。

      我不怕揭開傷疤,怕的是淡忘妳的一秒。振奮人心的馬拉松會再舉行,這場傷痛的人總有一天能再跑,我要的不是獎牌,是與妳同在的過程。

      我在捷運站等待著妹妹,剛剛我們互通電話了。我倚靠在捷運站椅子上沉思,回憶在一班十點四十三分的捷運來時倒轉,轉逆至我們都安然存在的那一天。

     

      2013年波士頓馬拉松前一天,我和妹妹還有妳在麥當勞吃晚餐,妳正津津有味地啃咬辣味炸雞腿,我看向妳油膩的雙手翻起白眼。

      「明天我生日要不要來看比賽?賽後去看那場妳嚷著想看的電影啊。」我定住她正擦著嘴唇的臉說。

      「不行啊,我還有一些報告要趕快做。妳知道的,研究生很忙啊。」她忙著喝剩下的半杯可樂,拒絕了我的邀約。

      「我生日耶!這麼忙,妳對嗎?連一場電影都不陪我看喔?」我吞下一口漢堡,大力抱怨。

      「對啊,我姐生日就缺呂欣姐妳一人而已。」妹妹附和,並塞了一根薯條在嘴裡嚼。

      「好啦!我盡量擠出時間啦!」

      「不管啦!妳明天一定要到。妳明天的時間都歸壽星所管。」我霸道地對她說,然後一口氣喝完我的美式咖啡。

      她嘆口氣,極哀怨的眼神射向我。「唉~誰叫妳是壽星呢!我只好捨命陪壽星了,我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計謀得逞,我和妹妹得意地互相擊掌。

      波士頓馬拉松比賽當天,我跟妹妹九點時到達會場,帳篷裡面人聲鼎沸,還有咖啡、麵包和飲料可以吃,但來之前我們早已墊過胃了。我們做著暖身操,等待起跑的時間來臨。在第一波十點開跑的我們,九點四十分進入圍欄準備,十點鳴槍。這是我第三次參加波士頓馬拉松,它已經舉辦一百多屆了,歷史悠久的存在。

      我維持著自己的速度跑步,妹妹跟隨在後,調節呼吸重覆動作,像一台機器規律運轉至結束。艷陽高照,人們在路旁熱情加油打氣,汗水爭先恐後地一一向他們道謝。途中有跟我一樣是留學生的女生用中文興奮吶喊,很多外國人也用不流利的中文為我打氣。我沒有看到呂欣姐的蹤影,但她的同學說她會在終點前迎接我,聽完後,我大邁腳步向終點靠近。

      著名的心碎坡接近眼前,也宣告我已跑了三十三公里的距離,上坡最頂端一個氣墊拱門告訴我心碎坡征服了,隨之而來的是下坡。我和坡度而下,進入平坦地面後,妹妹跑至我身旁提醒我綁鞋帶,我這才發覺鞋帶掉了,但我沒有先綁鞋帶,反而叫她繼續跑下去。

      妹妹聽從我的指示往前,不久後,一陣轟隆巨響,震碎了這座城市。似乎在我的附近發出,濃煙密布的天空燃燒火紅,尖叫聲四起。恐懼跑進我腳底一路竄升不停,我全力奔跑著尋找妹妹,沿途上慘不忍睹的景象,不禁讓我頭暈腦脹,汗水模糊了視線,我無法想像這是真的。

      肢體破碎、分離的跑者血流不止哀嚎著,無血色躺臥在地的人,死亡大打我腦門。我驚慌地喊叫著妹妹名字,淚水如鮮血般不斷湧現。終於我聽見了妹妹微弱的呼喊聲,她的右腳分離掉落於不遠處,我無法置信呆愣了一下。時間終將讓人們清醒,很快地我脫掉衣服,緊緊包紮住妹妹右腳的傷口,撿起她的右腿,搭上擁擠的救護車,警笛聲響遍佈整個城市,沒來得及完賽。

      到了醫院我才鬆懈下來,那時的影像用一輩子都無法鬆懈,它像洪水猛獸淹沒我的腦袋,呆滯缺氧地凝望著醫院潔白的天花板,一片空白,一片血色。當我低頭時,身上的鮮血凝固了我整個人,血腥味漫步著醫院每一吋,染紅了這一天。不知是冷氣太冷,還是我身上剩運動內衣的關係,我一直顫抖著無法克制,僅餘鼻孔裡的熱氣提醒我活著,冰冷如此靠近,死亡亦是如此。

      電視新聞正播放今天發生的事,重大事件我竟然親身經歷著;以前看新聞總覺得與我無關,但現在我像旁人一樣觀看重覆的慘況,閉上眼歷歷在目。此時的波士頓人心惶惶,我吃著不知誰給我的便當,食不知味地咬爛一連串傷者的名單。

      「波士頓爆炸三死,中國留學生呂欣觀賽遇難。」這段播報在我耳裡無限尖叫,我顫抖個沒停,在急診室外放聲大哭,甚至最後怎麼回到家的,全失了記憶。時間向前奔跑,我依然沒趕過,這漫長的一天,甚至未來。

      「高雄國際馬拉松開跑,呂欣終點線前的靜止。曾遭遇波士頓爆炸的跑者悼念友人,倒退馬拉松回到起點,為她而跑。」斗大的標題攻占新聞台,再次出現新聞裡已無太多震驚。妹妹和我正吃著便當配新聞,便當著實美味,在跑完馬拉松之後。

      「姐~妳上電視了耶!但妳也哭得太醜了吧,這個記者真壞。」她一邊指向電視裡的我,一邊轉頭調侃正跟排骨激戰的我。

      「我這是真情流露好嗎?誰知道會有記者跑出來,拍到我這副鬼樣子。」我漂白眼,哀怨看著新聞播放下一則。

      「妳把呂欣姐的馬拉松搞砸了,害她沒完賽。」她責難眼前的我,啃雞腿洩恨。

      「我已經被同事的電話給煩死了,妳還來參一腳啊。」手機鈴聲不偏不倚響起,我摀住耳朵逃避現實。

      「好啦,放過妳。下次一定要完賽喔。」她可憐我的說,還故意拿獎牌在空中晃一圈。

      「沒有下一次了!妳自己參加就好了,別拖我下水。」

      「不管啦!反正就是有下次。」她任性地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

      報導播出後的一個禮拜,我收到了一份從中國寄來的包裹,是她爸媽寄來的,內容卻是呂欣騰上。筆跡仍留下熟悉的她,活在這封信每個角落,我眼淚簌簌地流。遲來的生日祝賀她送到了,還附上生日禮物三張過期的電影票,外加她烤的杯子蛋糕,不過換成了她爸媽為她重新烤來給我的。

      我想,過期的任何物品,依然保有妳新鮮的心意

      只是,我自私地想要妳親手送上,想要對妳耍耍任性。

      「呂欣姐,對不起。如果不是我,或許妳就不會來了吧。」我不要妳來,甚至不要認識妳都好。

      最後一句再見,我沒捨得對妳說出口。妳的追悼會我沒有參加,我不想送妳,當時心裡是這麼想的,以為這樣妳就不會離開。但現在的我很後悔,因為妳真得離開了。妳為我而來,我卻沒有為妳而去。

      我把妳存放心中。總有一天,我會跑過終點線完賽,對妳說再見。

親愛的羽澄妹:

      二十二歲生日快樂!相信妳已經看到我送妳的禮物了吧!夠貼心夠美味吧。想起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妳青澀模樣,現在已老過三年了,還有誰比我更幸運擁著妳們這對姐妹在。還記得妳剛來時,說著一口不流利英文,也沒有一個朋友;但好在妳有一口流利中文,我主動和妳們攀談,而促成了現在的我們,想想緣份真是奇妙。在這之後,我有了一堆姐妹們,我不再是獨生女,這種感覺真好。

      在異鄉的日子一點都不孤獨,因為有妳們,生活得很充足。快樂的日子過得很快,我即將畢業,也要離開波士頓了,最不捨的當然是妳們阿!這是跟妳過得最後一個生日了,我當然不能缺席,要給妳一個大大驚喜。儘管課業繁忙,妳生日這一天我無論如何都會到場。雖然妳老問我來不來?而我明知我會去,不免就想捉弄妳一番,這才有驚喜的感覺阿。

      妳知道我體力不好,所以今年沒能趕上參加波士頓馬拉松,我既抱歉又遺憾。但我答應妳,明年我會大老遠從中國來跟妳們一起參加的,絕不食言。

      還有呢…杯子蛋糕在我家,看完要看的電影後,再來品嘗吧!我可是烤了一早上呢!接著不免俗唱首生日歌,說聲生日快樂。禮物可想而知應該是喜歡吧?敢不喜歡就…算了,誰叫妳是壽星呢!

      生日快樂~我最親愛的妹妹~羽澄

                                                                                                                       呂欣姐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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