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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蓬萊記》第一話 怒河

日落。

蓬萊國,怒河,河岸。

所謂九曲怒河千里滔,但此地久未經雨,便如怒河也是平靜如鏡。

斜陽西下,晚風拂動粼粼波光,河面金黃倒影動搖。

在怒河左岸一方,兩名蒙面人影佇足於上,體形明顯有別。

近水之漢壯碩如牛,一身墨色重兵厚甲,腰間配有長劍。

另一名蒙面人站在後方,雖也身覆戎裝,但個頭較矮,體型略瘦。

「真辛苦他們咧。」壯漢聲音低沉,一口鄉音。

「丹人不懂水性。」瘦小的蒙面人回到。

此人相較於壯漢,反倒聲似少年,雙眼因大風而難以睜眼:「更不懂得記取教訓。」

「丹狗每次老遠渡河來,甫上岸就沒力氣,給屠個屁滾尿流。」蒙面壯兵望著斜陽西下前的景觀,深感得意「這次連刀都沒拔到,真怪可憐地。」

「趙大人用兵神妙,不戰屈人,柳某深感佩服。」蒙面少年附和。

晚風忽狂,吹起陣陣黃沙。

此時在二人眼前的怒河平日雖奔之壯闊,但他們並非為此景色而來。

而是河中成千上百、死狀悽慘的丹國人浮屍。

放眼望去,每具浮屍從頭到腳都插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宛若漆黑一片群塚萬壑的箭山羽林。

兩個時辰前,此地曾發生一場毫無公平可言的慘烈殘殺。

本想渡怒河奇襲的丹人戰士由南面行軍而來,卻遭受埋伏,栽在不見天日的箭雨底下。

丹國為灼熱的南方國家,出產之戰士個個身著輕便,身上只掛塊皮革便出征,當然不敵蓬萊的精良箭矢。

為數三千驍勇善戰的戰士連刀都來不及離鞘,甫上岸就已然成為明顯的人肉箭靶。

一聲令下,漫天箭矢接連不斷,蔽日的黑雨傾盆而下,丹人屍堆滿江遍野,怒河登時染成一片鮮紅。

而下令放箭者,就是此刻站在河岸上的壯漢,怒河守備處討寇都尉,趙磊。

「這幫丹狗子,以為黃沙可以作為掩護。」趙磊按著蒙面布「卻不懂隱藏行蹤的兵法,嘿。」

晚風越吹越大,陣陣沙濤呼嘯,天空頓時一片飛沙走石。

「趙大人今日不費兵卒大破丹寇,待返朝後,受賞勢在必得。」少年放大音量。

趙磊回過頭來,打量了一下少年,隨後伸出拳頭捶了一下他的胸膛。

「阿柳,還不是靠你啊。」

被叫做阿柳的少年柳完咳了一聲,低頭作揖。

「大人過獎。」

「要不是你事前猜到丹狗會來這招,操,開幹恐怕也躲不掉。弄砸了俺還真讓這群畜牲給突襲成功了。」

「不過從旁協助而已。」柳完恭維不止「趙大人日理萬機、指揮調度繁忙,凡下屬能幫得上的,理當全力以赴。」

「俺知道。」趙磊轉過頭去,繼續欣賞來時無多的良辰良景「不過你也想要些獎賞唄。」

「能作為趙大人的主簿,已是備受抬舉,小弟不敢妄求。」

「他馬的,真不懂你咋地跑去作主簿,俺咋看你都是塊將材啊。哪天讓你撂擔子跟俺搶飯碗了咋整。」

「......大人玩笑開大了。」柳完拱手直搖頭。

趙磊望著漫天風沙,手隔著蒙面布搔了搔鬍子。

「回去後,俺自然會替你求賞。」

「屬下不敢。」

「放屁,到時候俺給你什麼,你就管收。」趙磊再次回過頭來「別再跟俺客氣了。」

「......」柳完微頷,不敢再推託。

趙磊緩緩拊著鬍子,若有所思。

明明才華滿身,大可振翅高飛,可惜他卻毫無升官之圖,屢屢立功,卻皆將功勞推卻給他人。

這幾年下來,對這小子實在越思越不得其解。

「敢問趙都尉對這些屍體有何打算?」

「人都死了。」趙磊琢磨一會,摸摸鼻子「讓他們餵魚不就好了?」

「......都尉所言不差。」柳完直視著滿江屍體「但小弟建議明日將他們拉上岸來,入土安葬。」

「入土?」趙磊不解「入土咋地?反正這群丹狗子生性埋汰,本來就沒有安葬士兵的習俗啊。」

少年柳完搖搖頭,手摀著蒙面布走向河畔。

「人死會腐爛,浮屍更會泡腫。倘若魚群不食、疫病一發,後果不堪設想。」柳完看著浮屍緩緩漂來到岸邊「趙大人,讓這群死屍整天浮在這裡是萬萬不可。」

「啊!俺怎麼沒想到咧。」趙磊拍頭「那現在趕快傳令下去中不中?」

「傍晚了,大人。」柳完看著漫天昏鴉「怒河沿岸以界,入夜風沙會越發越大,深夜作業恐怕不利。」

「那你怎瞅?」

「收兵回營。深夜風沙過劇,丹寇無法進發。明晨四更再行挖坑。」

「中,你張羅,我都好使。」趙磊點頭。

「我們也該早點動身了。」柳完腳邊千瘡百孔,死狀悽慘的浮屍「遽聞怒河一帶偶有化蛇出沒,現在血水瀰漫,我怕牠們聞腥而來。」

「勞什子擔生、化蛇,爺殺的猛獸不論數量體型都多多咧,區區幾條水蛇怕牠咋地!」

柳完低頭,拱手說到:「下官深信不疑。只是戰場上退敵為先,我們恐怕沒有心力分神去應付山野猛獸了。再者,深夜收屍容易惹人疑神疑鬼,多少也會拖累士氣。」

趙磊摸摸下巴,回到:「不愧是俺的主簿啊。那麼......」

話未完、音未落,句子卻硬生生的斷了。柳完不解的抬起頭來。

只見趙磊看著自己,雙眼圓睜、額頭盜汗,面孔雖被蒙臉部遮著,但仍辨識得出他滿面驚恐。

「趙大人,怎麼了?」柳完察覺事有蹊翹,走上前去。

他卻動不了。

他的雙腳彷彿生了根地,完全無法移動。

柳完直覺低下頭來看向腳邊,大吃一驚。

甫漂來滿身瘡孔的浮屍現在正緊抓著他的雙腿不放,兩眼直愣愣瞪著柳完。

「什......」柳完儘管使盡吃奶力氣想甩開浮屍,雙腳卻也移動分毫不得。

這屍體哪來這般大的力氣?!

在他盡力甩動身子時猛一回頭,才猛然發現滿江的浮屍都不再漂流,兇猛地睜開雙眼,朝著岸邊渡溪而來。

一陣劇痛由腿裡衝來,他意識到方才的屍體正在用力撕咬他的小腿骨,連皮帶肉的就給啃下了一大截。

柳完登時拔出配劍,就要往腳邊屍體砍去,卻在揮劍途中便被從河邊撲來的斷頭壓倒在地。

說時遲那時快,怒河中數百具屍首迅速向岸上狂奔襲來,一股腦地全撲向了柳完,朝他全身上下肆意啃食。

轉眼血水四濺,柳完手腳軀幹便被屍體給扯得四分五裂,痛苦發出令人寒毛直豎的悲鳴。

在一旁傻住的趙磊頓時嚇出滿身冷汗。

他平時太了解柳完了,深明這年輕人雖然外表文弱,但骨子裡是個十足十的硬漢子。

究竟是何等慘烈的痛楚,才會讓他發出這樣淒零的哀號?

「他奶奶的......」趙磊青筋爬滿額頭,怒不可歇,猛地拔出腰間配劍,就要往屍群衝去。

這剎那,他忽然看見皮開肉綻的柳完身影奮力從屍群中爬出,忍住痛楚的折磨說道:「大人快走!告訴弟兄......丹人屍變,得立刻撤軍,此地......不宜久......」

話說到一半,他被極大的力道往後猛地一抽,便淹沒在瘋狂堆積的屍山之中,不見蹤影。

阿柳死了。

而他餘剩的血肉,正任由群丹人浮屍大快朵頤。

趙磊咬牙切齒,血絲爬滿眼球,氣到渾身發抖,手中的劍柄都快被他握彎了。

眼見成山的丹狗子仇人屍體正在享用他畢生摯友的屍骨,而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這是何等屈辱。

但他終究還是眼一閉、心一橫,轉身逃離了現場。

斜陽沉沒。

塵暴忽大,走石飛沙,屍體啃食的濕漉聲音也黯淡了。

阿柳說得對。

這小子說的總是沒錯。

當下要務是馬上回到營上,通知眾將士們大禍臨頭。得迅速整隊收兵,事不宜遲。

「俺可不能讓阿柳不明不白的犧牲。」

趙磊忍住調頭復仇的念頭,在昏黯的風沙之中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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