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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一章回全

《虎牙,快跑!》

 

 

久違的回到家,下意識的打開信箱,發現裡面塞滿了被雨水跟時間的溼氣,層疊的黏合在一起的未領取掛號的粉色通知單,我征了很久,墨綠色的信箱裡斑駁的繡蝕更加嚴重了,像我不願拾回的記憶,都在歲月的侵蝕下腐朽。

 

只好先用吹風機吹乾,再一張張力道謹慎的分開,等到全部處理完,牆上的時鐘已經靜默的走向傍晚,

 

穿行過暮色和盛夏群舞的紅蜻蜓,到達村裡唯一的老舊郵局,似乎比印象中的更小也更冷清,已經稍微駝背的老員工,將缺角破損的單據逐一跟我確認之後,折回放置信件的格櫃前,拿出一疊用細麻繩捆起的信件交給我。

 

寄件欄都填著同一處,一共58封信。

 

即將入夜的鄉間,就像離岸漂離的孤島一樣寂靜,燈光旁圍聚著一群向光的蚊蠅,我將那疊信提在手上隨著步伐搖晃,想著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拿過最重的東西,裡面的每一個字,似乎都被昨日炙焰的舊傷煉成鉛般沉重,

 

我再度折回家,爬上樓梯發現飯廳泛著薰黃的燈光,一上樓看見驅著背坐在餐桌前的三阿伯,輕描淡寫的跟我打招呼,充滿勞動皺摺、乾枯的手指間夾著長壽煙,開封的玻璃罐裝台啤只剩半瓶,空氣裡滿是濃厚的酒氣,

 

我跟他要了一根煙之後拉起板凳坐在他對面,他緩慢的跟我說檳榔價錢越來越不好了,希望我賣掉這個房子,讓他去宜蘭買塊地跟著朋友種三星蔥,我什麼都沒有說,想著原來他每個星期都不厭其煩的打來跟我約時間回家一趟,一定要當面談的就是這件事,

 

阿嬤在去世之前將這棟房子留給我,讓這裡永遠是屬於我最初紮根的家,不想要因為她的逝去,而讓故鄉這個基座就此在我的生命中缺席,  

 

我把手上的菸抽完,周圍靜的只剩擺放在樓下的大冰櫃、老舊的冷媒壓縮機,轟隆作響的噪音,成為這個空間裡唯一還在運轉的曾經,

 

這座冰櫃是當時把我們率性丟在阿嬤身邊的父親,說服阿嬤出錢經營冷凍生魚片生意,而經營的狀況,就像嚐起來都是冰凍生硬口感的生魚片一樣,讓人沮喪的慘澹之中留下的,

 

我把菸蒂捻熄,只說了一句:「我會考慮。」就起身離席,我跟伯父們從小就沒有深切的交集,現實的大浪一來就把我們沖散到各自的沿岸,雖然這麼多年我都仰賴他打理這個家,但他最後還是選擇將它打包成物件拋售,持續這個把家的莖脈連根拔除的惡性循環。

 

在我上樓前他跟我說,上個月中秋節的時候,有接到哥的電話,問我最近過的如何,有沒有乖,最後想要詢問我的聯絡電話時,他說時間到了,很希望能見我一面,不然,聽聽我的聲音也好,

 

三阿伯只是轉述一般平靜的說著,我把自己藏匿在樓梯間厚重的陰影裡,不想讓他看到我此刻臉上的表情。

 

 

深夜,我屈著雙腿坐在以前小時候阿嬤動輒老本幫我們兄弟買的書桌前,在當時是非常新潮又實用的款式,現在被歲月沖蝕過後只剩下薰黃的陳舊,

 

我看著抽屜上,被我們兄弟兩貼上各式卡通人物的反光貼紙,還有在書桌旁邊的墨綠色紗窗上,被我們用羽毛球拍不小心頂開的破洞,回憶開始在被深刻下撫觸與情感記憶的物件裡,過於清晰的演譯,我開始感覺喉頭酸澀的難受。

 

家裝滿了太多無從收拾而早就夭折的回憶,讓一心想逃離這裡的我覺得重新回到這裡,就像是要參加摯愛親人的追悼會一樣沉重。

 

過了好一會,我才終於督促自己的手拿起那疊信件,不斷提醒自己這裡是我的家,我最後能抵禦一切現實逆襲的堡壘,唯一還能包容我所有破損不堪的地方。

 

「70310   吳政信」。

 

寄件欄上沉默的躺著這個標上編碼的姓名,被掠奪自由、管制權力的生命最後只淪為一串數字。

 

我深吸了一口氣撕開信頭,紙張纖維斷裂的聲音,似乎也把我長年黏死的情緒慢慢的撕開了。

 

他的字還是這麼醜。

 

筆劃像被斧頭劈砍的柴薪零零落落的分開,靠著勉強的連接才能拼湊的出主架構,還沾黏著油性筆的黑墨漏水的污漬,一筆一劃都深深的刻進了紙紋,  

 

信的開頭都寫著阿嬤幫我取的小名:「滴兜」(豬肚),每一封的內容,都顯得非常精鍊而簡短,大片的留白像是希望我幫他填補,他無法說出口的話。

 

第一封信

 

你有乖嗎?

 

晚餐的時候,我自掏腰包向廚房點了蛋花湯,因為我突然想起我以前跟阿嬤吵著要喝玉米濃湯,結果端上來的是有著濃濃太白粉勾芡的蛋花湯,口感真的有點噁心,但我想念那個味道,還吩咐廚房幫我多傪一點太白粉,不過,味道總是差了那麼一點。

 

我大部分的時候都在寫書法跟讀書,傍晚的時候看窗口,才發現每天晚霞的顏色都不一樣,也開始能以此辨別明天的天氣,希望我每天迎接的僅剩不多的黎明,都是好天氣。

 

第十二封信

 

兩天前我開始抄樂譜,寫好了之後把它貼在牆上,把手放在書桌上假裝彈奏,你還記得阿嬤為了支付我學琴的學費,還跟隔壁的大嬸拿家庭代工回來做,

 

捲一個漆包線2毛錢,半夜的時候都會聽到,用板凳架著的鐵捲器不停轉動的聲音直到天更,與其說想再聽到自己的琴聲,我更想念這個聲音。

 

而因為有一手好琴藝追到你大嫂更是我這輩子,覺得音樂為我帶來最美妙的事情,我最近時常會想,如果當時我上台北找工作時,那家西餐廳的老闆沒有連我的琴聲都還沒聽,就因為我土氣的穿著嘲笑我,説他沒有說要應徵”台客鋼琴師”,

 

而你大嫂沒有跟她的檳榔攤老闆有一腿,我沒有一氣之下打了她,她沒有半夜帶走女兒,我的未來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我也許就不會跑到酒店留連,不會碰到毒品,不會在走投無路下開始販毒,更不會為了爭販賣的地盤拿西瓜刀去鑄下大錯…。

 

怪不得阿嬤小時候老是罵我,做什麼都沒耐性,才送我去學鋼琴磨出專注學習的能力,認為只要好好的鍛鍊心志”歹竹也可以出好筍”,

 

她明明就對我付出那麼多期望,但我卻總是輕易的放棄自己。

 

第二十六封信

 

今天廚房的茶泡的太濃了,讓我翻來覆去很難睡,那茶濃郁的苦味讓我想起阿嬤以前不喜歡我們喝那些垃圾飲料,所以去街角的雜貨店要了幾瓶可樂瓶,把自己煮的茶灌在裡面,所以我們打開冰箱老是看到滿滿喝不完的可樂。

 

我們就一直這樣被騙到上小學,後來被我們抓包的時候,她只是轉過身去吐舌頭,

你當時因為被同學笑只顧著哭,一定沒看到她那個表情。

 

第三十封信

 

今天被惡夢驚醒。

 

我醒來的時候全身是汗,口裡不斷的叫著阿嬤,我們以前放學回家的時候,都會

把書包往客廳沙發上一甩,在上樓的樓梯間,一路喚著跟阿嬤要點心,她就會沒好氣的說:

 

「幹嘛?是要請我喔?」

 

阿嬤,阿嬤,我好想再聽她這麼回我。

 

第三十七封信

 

隔壁的同仔昨天被帶走了,他總是跟我抱怨腳上的腳鏈刮的他很不舒服,後面的日子,他的話越來越少,整天都抱著聖經在唸,然後自嘲自己當年唸書的時候要是也那麼用功就好了。

 

鐵鍊拖拉地板和暗夜槍響的聲音很嚇人,阿嬤常說的黑白無常要把人抓去地獄的聲音,大概就是這樣,但他終於解脫了,腳也不會再痛了。

 

第四十五封信

 

這幾天晚上都太熱了,醒來全身都像淋過水一樣,所以有個好心的獄警給了我一塊涼蓆,在半夢半醒之間,突然以為阿嬤似乎還像小時候一樣睡在我們身邊,

 

酷夏的夜晚,她都會拿著阿公從大陸買回來的大竹扇,替睡前還玩的滿頭大汗的我們搧涼,我似乎還感覺得到涼蓆貼在皮膚上的冰涼觸感,蚊香的輕煙,和她身上保身安油涼涼的香氣,

我只是在昏睡和清醒之間,一直覺得阿嬤怎麼還沒進來睡覺呢?我好期待再碰到她那雙佈滿皺摺的手,醒來才發現這是場夢,我坐起身來愣了很久,胸口苦悶的難受,

 

真不想張開眼睛,醒來才是真正的惡夢。

 

第五十八封信

 

中秋節的時候我打了電話回家,只是想要告訴你,我很抱歉,很抱歉讓你有我這樣的家人。

 

 

看到這裡,我捏皺信紙,發現胸前的呼吸慌促又沉重,眼眶周圍火燒似的酸麻,喉頭哽著鐵銹般苦澀,不行,我跟自己說過了,說好不再哭了。

 

感覺整個家籠罩著單調孤寂的黑幕,都像被震盪過的海面,掀起浪頭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我轉身下樓,到達樓下時竟然還是會慣性的注意腳步,阿嬤都在附近的潭邊替我們兄弟兩抓烏龜,然後放在廁所裡養,  

 

所以下樓的時候要留意腳步,免的踩到有糊塗鬼忘記關廁所的門,而溜出來隨處溜搭的烏龜,  

 

連雙腳都還記憶著這個家的曾經,我們是這個家分枝的枝芽,深根的記憶緊紮這顆同根的樹,一起沐浴每一道恩賜的光,隨著相同的一陣風搖晃,用同一場雨解渴,被同一塊土壤餵養,是我們最初的養分,靈魂的原鄉。

 

我拉開鐵捲門在微涼的寂靜清晨,碰撞出唐突的噪音,跨過門檻時掉了一隻拖鞋,我卻不以為意的繼續向街角跑了起來,感覺腳掌被尖銳的碎石穿透,才終於被痛覺喚醒了眼淚。

 

靜佇在熟悉的街角,我似乎還看見我們在這裡等枝仔冰,等打彈珠的香腸攤,隔壁村的老榮民賣的手工豆花,只要做錯事,阿嬤就會罰我們一星期沒有零用錢,你總是要我在這裡把風,去阿嬤的藥盒裡偷零錢,

 

我只要在遠遠看見阿嬤從菜市場回來的身影,就會回頭喊著你的小名大叫:

 

「虎牙!快跑!快跑!」

 

我雙膝一跪,將雙手重重的捏緊膝蓋,才能支撐身體似乎快要散離的重心,看著深藍色的棉褲被下巴滴落的淚水,漸漸的染出一大片黑漬。

 

 

在這裡留了幾天,處理房子跟後山那塊地的過戶事宜,本來就抱著要將所有的回憶都親手送走的準備才來的我,終究還是放手了,

 

辦理完簽約手續,在巷口的花店買了一束黃色的菊花,再去隔壁金紙舖買了金紙,走了20分鐘的山路去看阿嬤,向她報備我打算把房子和農地都賣掉決定。

 

我一直都沒有辦法跟她說哥入獄的消息,親戚間都有默契的瞞了她半年多,當時她的糖尿病已經惡化,整個腹中都是積水,最後的生命已經在慢慢的被病痛磨耗,殘破的身體實在不堪再讓她承受這種惡耗,她到最後要去世之前都還是唸著:

 

「叫他要乖一點,知道嗎?」

 

燒完整疊的金紙,我把哥的女兒上個月在幼稚園畢業典禮上,穿著小禮服表演的照片也一起燒給她,她甜甜的笑起來的時候,露出那對不對稱的小虎牙跟哥真的很像,看著照片裡她拉起一邊裙角的淑女模樣,漸漸被火焰包圍消逝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這麼想。

 

 

晚間九點多,客廳的電話規律的響起,我起身去接了起來,問了好幾聲電話那頭都只有細碎的無法辨認的噪音,我想應證心裡的猜疑,所以跟他沉默僵持了幾秒都沒掛電話。

 

「弟仔。」

 

深吸了一口氣,他終於開口,聲音乾枯的像已經被野火燒盡的稻苗,我也握緊話筒,全身都反應起細微的顫抖。

 

「信我都收到了。」知道時間有限,還是要努力澆熄激動,再怎麼艱難也要把哽住的實話話說出口。

 

「其實…大嫂離家的那天晚上,有來跟我借車票錢回娘家,我也一直都有跟她們母女保持聯繫,是大嫂要求我不能跟你透露她們的行蹤,我答應她,她才沒去驗傷跟報警。」

 

一說完話筒那頭又跌進了一漥不見底的沉默,感覺他很努力的調穩呼吸才開口,「妹妹現在好嗎?」

 

「上個月幼稚園畢業,今年秋天要上小學了,她做錯事的時候也很喜歡吐舌頭,跟阿嬤一樣。」話語的字尾已經被顫抖扭曲,我猛力的咬緊下唇,想要把逐漸崩坍的情緒藏好。

 

「哥。」我喚了他一次,他沒有回答。

 

「哥。」我再喚了第二次,感覺嘴唇上都是眼淚的鹹味。

 

「幹嘛?是要請我喔?」笑聲顯得非常刻意,想要埋住不安和悲傷的陰影,或只是想最後一次當好我的哥哥。

 

眼淚已經讓眼前的一切都失了焦,我想要把一個一個字都好好的咬清楚發音,已經再也沒機會把話留下不說了,我一定要準確的說好每句話,但我真的都說完了嗎?我把腦子僅剩的詞彙翻箱倒櫃一遍,也還是不知道哪一句才適合當最後的話。

 

「時間快到了。」他安然的說。

 

「要乖喔。」

 

這是我們兄弟倆這輩子最後一次說話。

 

 

 

我束裝梳理好,打直腰桿坐在一樓店面裡,阿嬤總是坐著乘涼跟看電視的藤椅上,以前阿嬤總是要我們坐在這張椅子上看店,我想要依賴這個熟悉的記憶來安撫我僵硬的身體,室內籠罩濃稠的全暗,總是發出吵雜運轉噪音的大冰櫃,已經在下午拿去回收,

 

現在凝結似的安靜讓我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越來越慎重,指間夾著的煙,長長的煙頭,在我閉上眼睛喘出一口氣時終於掉落在地面。

 

半夜十二點十分,我搭上計程車,請司機前往高雄的山區,夜霧築起黑牆,似乎穿行過它就可以到達其他地方,醒來不是惡夢的地方。

 

總是有個人要來送你的。

 

看著窗面清晰而冷冽的映照自己僵緊的臉,想起我決定去台北念書的時候,他本來晚上還有熱炒店的工作,卻還是請了假跑來送我,他也是笑的穩當又溫厚的這麼跟我說。

 

我下了車,慢慢的走上已經有媒體在佔據的高樓上,我無視他們急著想要窺透這場判決最後一幕的好奇,只是安靜的靜佇在角落,想著你說,這種風速強勁又順風的地方最適合放風箏,風箏會穩穩的被風的引道送到最高的地方去,

 

我想,靈魂也是一樣。

 

一聲割破黑夜的槍響響起,我毫不猶豫的依照民間慣例的習俗,在死後要趕快喊他快跑去投胎,才不會被牛頭馬面抓回去萬劫不復的受審,盡一切力量扯開喉嚨大喊:

 

「虎牙!」我喊出他最熟悉的名字,覺得這樣他才會聽的見,

 

「快跑!快跑啊!」

 

 

快跑吧!

 

離開這個虛妄又受苦的人世間,跑回阿嬤正在等你的家,跑回那個我們最熟悉的巷仔口,

 

我會在那裡等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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