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單戀 (三)

當她撥開門口的藍染布簾進入玄關時,她才驚訝於屋內的寬闊。

幾扇推門後是一間九張榻榻米大的小廳,中央一張厚實矮桌及茶具,白牆上掛著幾副字,整間房一派素雅。

驀然她動作一窒,只見那個和服小女孩坐在桌邊讀書,此時正轉過頭來盯著她看,一雙漆黑的眼睛一點情緒也無。單慈很快將視線偏開,腦中卻已經烙上了那女孩的恐怖面容。

那是一張如同陶瓷娃娃的臉,和她一樣有一雙眼睛、一個鼻子兩個鼻孔、一個嘴巴,既沒有多什麼也沒有少什麼。

但是,她從來都不曾看過這麼懼人的臉。

就像是將一張剛捏好的陶瓷娃娃的臉,用大力摜在地面磨擦後再放入烤箱似的--原該小巧挺立的鼻子扁成一團難以分辨的肉塊、她的眼睛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她的臉像是某種長壞的水果--她的臉扭曲變形得如此厲害,恐怖得讓她無法直視。

或者說,就如將一張白紙揉爛,然後上面隨意點上兩滴黑墨。

就是加西莫多,動畫裡的鐘樓怪人也比她順眼,至少更像個一般人。而她穿著漂亮的和服、綁著兩個可愛地粗辮子,身上的這些美好更是和她恐怖的面容成一對比,襯得她越加可怖。

這種對比,比在路上看到一背影是水手服美少女轉過臉卻是大叔的衝擊力更大。

這已經不是可以用醜來形容,這是可以在晚上嚇死人的恐怖,單慈本就愛美,更是無法忍受這樣的扭曲面孔。

第一次看到她的臉,單慈連晚飯都吃不下,晚上還做了一整晚的惡夢。

還有她除了長得古怪,像是缺少了重要的情感,她沒有孩子該有的活潑及豐富的情感。她總是用一張沒有情緒的臉對人,一高一低的眼睛裡也沒有多少情感,或許因為如此才讓她覺得小女孩的臉像是壓壞的陶瓷,就像是陶瓷一樣缺少表情。

那樣的面容和冰冷的眼神令她發寒,就是不望著她的臉,單慈只要想到那孩子正盯著她看,肌膚就如被爬蟲類爬過般寒毛直豎。

但既然她都已經走到這當口了,她也不打算退。

單慈故作鎮定地拖鞋放入鞋箱,這才慢吞吞地上了榻榻米在卻沒有坐下。

那女孩看了她兩眼便不感興趣地繼續盯著書頁看。單慈見沒有人招待她,一時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她知道今天還沒有客人。正她打算往裡面走探看的時候,青年那清朗的聲音就在轉角撞上了她。

「文姬,你想吃茶點嗎?我可是有點餓了。」唐裝青年捧著茶盤走進,一抬頭看到她便訝異地挑眉。

「客人,您預約了嗎?」他用日文問。

「我、我說中文。」她跼促不安地低頭:「我、我沒有預約,可、可是……現在預約還來的及嗎?」

青年眉目一舒將茶盤放在桌上,示意她坐下。

「別那麼緊張,聽你的口音也是台灣人吧,我們久不見同鄉,這也算他鄉遇故知,人生幸事之一。」

「我們正打算喝茶休息一下,一起來吧。」

單慈覺得他的微笑簡直會發光,不自主地便像等待被餵食的貓咪般挨著木桌邊坐下,臉卻已經從耳朵紅到脖子。

這時小女孩也將書推到一旁,臉上雖看不出多少期待,卻也坐的極正。

唐裝青年先將桌上盒子裡的茶點分別放在三人面前,這才開始泡茶。

她因為心神不定的關係並沒有注意他的動作。等她終於能夠緩下呼吸,一杯冒著香氣的茶已經被推到面前。

「我們平時對茶與茶點並不怎麼講究,今日泡的是烏龍茶,倒也能搭配綠茶點心。」

她忙傻呼呼地點頭,將熱茶捧起時才想起日本茶道裡應該是先用茶點的,這才又將茶碗放下拿起茶點。

茶點不大,被包在一張紙裡。

包裝紙古色古香,上頭用墨色草綠印了一柄和傘,很有浮世繪的味道。雖然人們總說內容重於包裝,但或許是當空姐久了,她卻很看重包裝也很吃這一套,也總會將喜愛的包裝紙收集起來。

她小心地拆開包裝紙露出烤呈金棕色的和菓子。

「宇治之香」的京香和菓子,日本饅頭的外型,外餡麵皮又薄又軟,咬一口,濃郁的抹茶香充斥齒間,她的緊張感一下子便融化在這份濃香裡。

最後她將包裝紙小心攤平,壓進隨身帶著的行事簿裡頭,唐裝青年頗感有趣地看著她的動作。

她一抬頭便撞上他的眼睛,剛褪的紅暈馬上又盛開雙頰,她忙低頭捧起茶碗掩飾緊張。

「你、你的茶呢?」

她這時才發現他身前沒有茶碗,這才想起因為她這個不速之客,他便將自己的茶碗給她用,更是羞愧的想找個洞鑽進去。

「茶可會太濃?」青年不在意地笑了笑:「文姬喜歡濃茶,所以如果就只有我們倆我都會泡得濃些。」

她忙啄了一口,搖頭。

「該怎麼稱呼你呢?」她一雙美目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敝姓韶,韶白墨。這裡的人卻都叫我ハクモク,久而久之就變成百目了。所以你可以直接叫我百目。」

「我、我叫單慈,雙口單唸作善、慈悲的慈。」

「單慈小姐你好,歡迎,請問您需要怎樣的服務呢?」百目收起親切的笑容改用禮貌且疏離的語氣問,單慈知道他已進入工作模式,頓時感到有些失望。

「我、我想要按、按摩……」她越說越小聲,手心緊張到出汗。

「請問您是要舒壓按摩還是整骨按摩?」

「舒、舒壓。」

「那我推薦您三十分鐘的精油指壓可好?」

「好,可是,能不能不、不要用您,也不要用小姐,可、可以叫我慈就好了。」她低著頭結結巴巴,緊張到幾乎咬到舌頭。

百目望了她一眼,似乎對於稱謂也不是那麼堅持,便從善如流地如此喚她:「慈,請往這裡走。」

他領著她進了側堂。側堂大約六個榻榻米大,中間一張高起的按摩床,他先讓她挑選自己喜歡的精油後便將角落的音響打開,輕音樂流瀉而出。

「請將您的提包以及上衣、內衣都放在按摩床底下的箱子裡,然後俯躺床上蓋上那件大毛巾。」

「等、等一下,要、要脫衣服啊!」她大驚,幾乎沒有奪門而出。

「換好了請叫我一聲。」

但青年的動作比她快,這時已經退出側堂將紙門拉上。

她不知所措,在房間裡踱步了將近五分鐘,外頭的青年耐性甚好也不催促。她最後終於咬牙豁出去了,飛快地脫下衣服放入箱中然後躺在按摩床上用大毛巾蓋住上半身,手心裡卻緊緊地抓著防狼器。

「好、好了。」她終於這麼說了。

門被推開,她看不到青年的動作,只聽得到幾不可聞的腳步聲。

他將雙手抹上了泛著香氣的油摩擦至微溫後順著她的背脊滑下。單慈原本很怕癢,卻不知道這青年怎麼辦到的,她原本擔心自己會緊張的跳起來或是被搔到癢處而笑出聲音,那雙手卻是恰到好處地施壓,她緊繃的肌肉很快地放鬆。

那青年先是沿著脖子往下按摩,力道舒服的讓她閉起了眼。但突然間當他按摩到肩胛骨周圍卻驀地加深力道,她頓時感到強烈的酸痛卡在骨頭當中,痛得她幾乎就想跳起來。

「這是職業傷害,平常穿著高跟鞋站太久,姿勢不正確的關係。請放鬆。」

最好是能放鬆啦!她雙手抓緊床單逼出兩滴眼淚,唯一能做的就是緊咬著嘴唇,她不想叫出聲來。

他壓得她的骨頭都快散了,她痛得終於嗚嗚地叫出聲音,不知道這樣的苦刑還要多長,她在床上掙扎想要起來。

「放鬆!放鬆!」青年那毫不在意的聲音讓她想要尖叫。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只覺得緊繃的肌肉一鬆,按摩的手力恰到好處,她頓感舒心通暢,她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放鬆、這麼舒服了。

背景音樂像是雲一樣飄動,她感到身體裡充滿了精油的香味,幾天來的壓力與緊張一掃而空。於是,她不由自主地……

睡著了。

■   ■

「結果你就睡著了?」安涒不可思議地重複道。

「嗯,氣氛太好了,醒來後身體像是輕了好幾公斤。」

「那、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吧?」

「發生什麼……安姐,你想太多了。」

單慈脹紅了臉,想到她離開前,青年將她睡著時摔落的防狼器還給她時,她尷尬的只想找個洞鑽。

「那他對你有興趣嗎?」

「沒有。」單慈悶悶地說:「他太正派了,對我一點意思也沒有。」

空姐當久了,單慈對男人的目光也格外敏感,很多男人就算是穿得體面、語言有禮,但目光中的慾望她都能夠感受的到,就像想用目光將她扒光一樣。

但這個男人看著她的時候,就算她都脫了也沒引出他的慾望,他看著她的模樣就好像她和其他的媽媽級客人一樣,這麼敬業的態度反而讓她感到挫敗。

「他該不會是gay吧?」安涒抱著枕頭在床上滾了滾:「不可能有男人對你沒有反應,更何況你還脫光了躺在床上,這種吸引力就是女人也擋不住啊!」

「安姐!」

「我說真的。」安涒看著天花板想了想,又問:「總覺得這個人不太對勁,該不會真有妻子吧?」

單慈咬著嘴唇不語。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樣呢?真還要在京都待上三週?」

「嗯。我和他又預約了下次按摩的時間。我會試著套出他的家庭狀況的。」

「那你的錢夠嗎?如果不夠跟我說一聲吧。」

「我……我明天起會搬到附近的平價民宿,這樣多少省點錢。」

她沒有說出來的是,按摩療程比她想像的昂貴,但她豁出去了,無論如何真愛無價。

「慈啊慈,你真是個傻姑娘。」

安涒看著如百合盛開的同伴,應該為眾蜂追求的美女卻在異國追著一位可能已結婚的男人跑,心裡為她感到不值。

此時,她們正在旅館裡,穿著睡衣打算一起聊上整夜。隔天安涒就要回台灣了,獨留單慈繼續在此為了一份不確定的情感奮鬥。

「我跟天盛說好了,如果需要幫忙就去找他吧。」褚天盛是她的情人。

「謝謝。」單慈由衷地感謝,她知道安涒因為擔心她而做了妥協。

這場感情裡安涒是第三者。她一面愛著那個男人,一面又對於自己缺少信心。她知道單慈比她年輕貌美,對男人--尤其是不在乎出軌的男人吸引力很大,所以她不曾讓兩人見過面,就怕她的男人會主動去追求好友。

所以單慈只遠遠見過這男人一面。他的鬢髮蒼桑,目光如鷹,事業似乎也做得很大。單慈始終不懂為什麼好友會愛上這樣一位在年紀上都可當叔伯的男人,或許就連好友說過的,感情本來就不是公平的事,而是一份你欠我、我欠你,兩方永遠無法兩清的債。

男人常飛台日兩地,他在頭等艙對安涒一見鍾情後便開始密集的追求,讓秘書又送花又送小禮物,大大地滿足了安涒身為女性的虛榮。對於這樣的追求她始終半推半拒,好在過程中享受被追卻追不著的滋味。但安涒或許也是太寂寞了,一次停留京都時找出他的電話約他出來喝酒聊天,兩人順理成章的有了關係,然後男人提出要養她以示負責。

她拒絕了。

她不想當朵被養在金色溫室裡的花,她也有她的自尊。

所以就算兩人交往,她也盡可能不在錢財上對他有多少依靠--每次到京都的旅費、旅館費用都是自己出的,只有當兩人在外用餐,她才會讓他請客。

她知道他有家室後不吵也不鬧,兩人交往的這些年裡她一直都是個獨立的女人。

對於這麼乖巧又體貼的情人,男人更對她疼愛至極,總嚷著家裡的黃臉婆如果有她的一半好便足矣。聞言她只是微笑不語,男人更覺得她如隻飄忽不定的鳥兒,身體在這裡、心卻如是自由,他總害怕會失去她的愛,更是對她百依百順,捧在手心裡都怕化了。

於是他不會知道,安涒的身體和心都緊緊地繫在他身上,她也只剩下那麼一點必須維持住的自尊心罷了,她從來都不像他想像中的堅強,被她藏得很好的兩道腕上疤痕便是證據。

「慈妹妹,不管怎麼樣,千萬別沾上有婦之夫。沾上了一點,你這輩子就完了……」

她最後所交代的話語,那是由血淋淋的經驗所換來的語重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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