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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帶著小史帝夫來到草地上，鬆開牽繩，一邊看著他東聞西嗅，放開四條腿在草地上歡騰跳躍，撒歡嬉耍，一邊輕輕的坐在草地上，獨自享受著這無限好的黃昏，享受著這片刻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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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起一株狗尾草，倒轉過來將草莖末端送往嘴裡輕輕咀嚼，苦澀的汁液從牙縫慢慢滲到舌尖。青草芬芳的味道，立時叫我身心感到舒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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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下身子，想再另找一株同樣的小草，驀地發現腳旁竟然有一株細葉白花的植物，正在雜草叢中靜靜的舒展著。我默然良久，然後伸手輕輕把它抓起，放在膝前細細揣摩。在這一株熟悉的小草裡，蕰藏著我多少的回憶啊！望著它，一首古老的歌曲忽地在我耳邊回蕩，是一首叫人無法忘懷的歌曲，這一首歌曾經與這一株小草同時在我的生命歷史中出現過，這一首遺失了千百個世紀的歌 ，就在這時突然重現在我耳際，我的思緒也忽地隨著它的旋律飛得好遠好遠，飛到了那一個被遺忘了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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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太陽，升東方，海外的孤兒有了娘，偉大的祖國，繁榮富強，華僑同胞喜呀麼喜洋洋，嘿！喜呀麼喜洋洋。總路線，放光芒，勝利的歌聲到處揚，歸僑僑眷跟著黨，建設美麗的家鄉…… 嘿！幸福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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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首歌，把我的思緒帶回到了那個千百裡外的小鎮－亞齊的瓜拉新邦，那個我生長的地方，隨著飛揚的思緒，眼前突然就浮現出了小鎮上那明亮異常的陽光，那濃密的樹陰，以及樹陰底下那兩排亞答屋頂，薄木板牆的校舍。我們就是常常在豔陽高照的正午，躲在清涼舒爽的課室裡，吟唱著這首動人心弦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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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們每天都沉浸在歌曲的美麗旋律中時，學校當局突然宣佈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要放長假了！下星期開始，無限期放假！因為，學校將暫時被充當集中營，給歸國同胞暫居候船，我們也因此不必每天清晨趕著上學了。學校放假後，鎮上就漸漸的湧入了一大批人，把我們居住的小鎮弄得鬧騰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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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們都還不到十歲，自然是不明白這些同胞的來龍去脈，只是聽大人們說，因了政府頒佈的第十號總統法令 PP 10 （注），中國人不可以在鄉村地區做生意了。但就算是真的不可做生意，又怎麼會湧出這許多人來鬧回國？我們是一點兒也不清楚，只是知道這些回國的並不全是鎮上的人，其中有許多是鄰近鄉村過來的，當中也有我們家的親戚朋友；剛離了婚，帶著堂弟一起生活的小叔，以及父親的老朋友老潘一家，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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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就不知道家裡的大人們是否曾經為成為「歸國僑胞」與否而掙紮過，也不知道這件事曾否為他們帶來過任何的困擾， 我只知道那一個時期，實在是一段值得大書特書的歡樂時光，不必背著書包上學已經是夠叫人樂昏了頭，而鎮上自從來了這一批人，更平添了不少樂趣，許多精彩刺激的傳說，諸如戀愛，私奔，降頭，巫術，一個接一個不停的在市面上流傳，這些流言蜚語，讓小鎮掀起了層層巨浪，也給人們在茶餘飯後平添了不少笑談，叫小鎮平淡乏味的生活增添了不少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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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胞們的到來，改變了小鎮的樣貌，街道變得比以往擁擠混亂；也改變了小鎮的氣氛；市面上熱鬧的景象叫人感覺好像是要過年了，可是卻又缺少了一份歡樂的氣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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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和老潘住進學校集中營後，也常到我們家來，我常聽到他們在談話中提到這次回國的問題，聽到父親問他們說是否考慮先在鎮上暫居，等這股熱潮過後再作打算，但他們的意志都很堅決，立志要回國，當時老潘還充滿激情的說：以其寄人籬下，苟且偷生，不如回到自己的國家，挺直腰板做人。小叔說就算再怎麼艱難，畢竟還是自己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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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常常聯同鄰居的阿姨們，帶著我們這些孩子，一同到學校去探望即將遠去的親朋戚友，為他們送去衣料食物。看見媽媽出現在校園已經是夠 叫人感到難於置信的了，再看到我們每天學習的課室裡到處掛滿蚊帳，衣褲，人們在我們的書桌拼成的大木床上聊天，睡覺，更是叫人感到不可思議。平日遊戲的草場成了大廚房，擺著一口又一口幾個人合抱不攏的大鐵鍋，廚房裡冒出濃煙，菜香，飯香，都叫我驚異良久。我們的學習場所儼然被改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 然而最讓人吃驚的是竟然看到大人們在唱歌，而且唱的還是我們平時在學校唱的『海外孤兒有了娘』。聽大人們唱小孩子的歌，的確叫人驚訝，也叫人覺得新鮮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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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前，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奇風，一種細葉白花，被稱作『白花蛇舌草』的植物突然間就風靡了整 個小鎮，人人都說它可治百病，防百病，報章上更是繪形繪影，把這種小草描繪得比神話中的靈芝還要神奇，於是人們便都爭相走到山坡野嶺，熱心的去尋找挖掘這種奇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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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回國同胞『佔據』我們學校之際，我們這一群暫時失學的孩子，每天無所事事，便趁著黃昏，相約三兩知己，到山坡上采藥去。當時因為大人每天忙著探望同胞，處理同胞們的事，無睱顧及我們，孩子們便樂得像脫韁的野馬，天天到山坡上去打滾嬉鬧，然後比賽看誰采的草藥多。山坡上每天都洋溢著我們歡樂的笑聲，那是一生中難得的幸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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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每天把採集回來的草藥曬乾，堆在廚房裡，把廚房弄得到處是一簸箕一簸箕的仙草。但因為大人都忙，無睱理會這些仙草，因此，它們便只能一直靜靜的躺在廚房陰暗的角落裡，耐心等待著哪一天被煮來喝了治病防身。這情景有點像被集中在學校裡的難民們，在那裡默默的期待著一個重要時刻的到來，等待祖國派船來接他們回去建設美麗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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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萬人默默的期待中，那震盪人心的重要時刻終於來臨，船已經停泊在勿老灣碼頭，孤兒們終於要回家了，那時刻，鎮上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躁動，氣氛也在一日之間升到了頂點。在那準備啟程的日子裡，人們過得小心翼翼，都像是在強力壓制著內心裡的那股躁氣，戰戰兢兢的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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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送回國同胞的那一天，我們身著白色衣褲，手裡抓著鮮花，在學校的組織下，組成歡送隊伍走上街頭。大街上一長排的客車停在路中心，首尾不見。道路兩旁擠滿送行的人們，蜂擁著把客車圍得密密實實。四周人聲鼎沸，叫聲震天，車裡車外都熱情高昂的高聲唱著『海外孤兒有了娘』，含淚揮手高呼「祖國萬歲！」「再見！祖國見！」。送行的人們掛在車窗外跟車裡的親友緊緊相擁，淚眼模糊。父親緊抓著車裡小叔和堂弟的手在切切叮囑，都不知此去還能否再相見？當車隊開始緩慢向前移動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沸騰起來了，哭聲叫聲響徹雲霄。我情不自禁的跟著沸騰的人們，用力舞動著手中掉光了花瓣，只剩下綠葉的花莖，一路追著前行的車子，歇斯底里的揮手高呼：再見！祖國見！祖國見……祖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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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僑胞走了，回娘家去了，一切的忙亂也在刹那間平息了下來，鎮上的氣氛就好像是剛掃過一陣狂風，突然的寂靜叫人感到一種窒息的難受。學校裡的蚊帳消失了，大廚房消失了，大鐵鍋也消失了，喧鬧的人聲更已不復聞，我們似乎是突然間從睡夢中醒來，一下子又回到了舊有的現實裡，而夢裡的一切，均已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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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開始照常生活，照常工作，我們也只好從新背起書包，回到學校去上課，再也沒有時間上山采藥了。而那些堆積在廚房裡的神草，在還沒有機會向世人展示其神奇的威力以前，不知何時卻也已經靜悄悄的消失無蹤，像我們所做的夢一樣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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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多年，自那以後就再也不曾聽到過那首動聽的歌曲，忙碌的生活更叫我們不再有時間再在亂草堆中尋覓芳草，但是，在流逝的歲月裡，心裡卻一直不曾忘記過那些回國的同胞們，他們在娘家過得怎樣了？他們的家鄉建設好了嗎？午夜夢回，那一幕幕激動人心的送行畫面還常在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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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印邦交恢復前，父親經香港領了一張回鄉紙，偷偷回國探親，見到住在農村，生活艱苦的小叔，堂弟和老潘一家，大家相對無言，默然以對。老潘的豪情壯志似乎已一點一滴的被艱苦歲月慢慢消磨，小叔也變得寡言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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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開放初期，父親再次回國時，就再也沒有見到老潘，他已經申請去了香港，在彈丸之地的香港住斗室，幹粗活，當年回國時要建設祖國的熱血豪情，似乎已被艱苦的歲月消磨殆盡。而小叔卻仍堅守在國內，堂弟則獨自去了縣城開計程車。那年，父親和小叔回了趟自己的鄉下去宴請鄉親，席開十來桌。父親第三次回國時，小叔他們家在縣城被分配了一套房，堂弟也已結婚生子，父親在專供外國護照的免稅店給小叔家添了些家電。多年後再次回去，小叔已經退休，悠閒度日，每天帶著父親到茶樓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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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我陪著年老的父親再次回國探親，堂弟開車帶著小叔到機場迎接。看著事業有成的堂弟和正在安享晚年的小叔，我不禁感慨萬千，在這近半個世紀的年月裡，生活給了人們多少的風雨和多少的磨難？不管是當年滿懷激情回國，仍然堅守家國的小叔；或是半途又懷抱新的理想而轉投香港的老潘，還是當年沒有跟著那股熱潮回國的父親，雖然處在不同的境地，面對不同的風雨，但都一樣歷盡了苦難，這些苦難，都翻天覆地的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我不知道在被生命的巨浪衝擊過後，他們對自己所作過的抉擇是感到慶倖還是後悔。小叔未曾說過，但他願意堅守至今，心中應該是無怨無悔的。老潘半途拋棄了曾經的選擇，轉身擁抱另一個理想，他或許曾經悔恨過？而父親，在之後的1965年再次掀起的排華浪潮中，他毅然變賣所有，登記回國，只是後來因為祖國的接僑行動中斷，最終未能實現他的願望。父親後來也打算回國，是否有悔不當初的意味？他不曾說，我也不曾問，今天，也已經沒有機會再問了。我想，人生的選擇，並沒有所謂的對與錯。只是不同的選擇，命運會給予我們不一樣的人生。人在一生中所做的每一項選擇，都應該會有它自己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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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親一同回國探親的那一年，移居香港的老潘已經作古，父親和小叔也已白髮蒼蒼，那次見面，他們似乎沒有太多的話要說，他們的人生，該經歷的幾乎都已經經歷過了，該說的，也幾乎都已經說過了。他們現在只是偶爾說說哪家茶樓的點心好吃，哪個地方的風景更好更漂亮，或者他們的哪個老相識現今如何如何，他們幾乎都不去談那近半個世紀前的事，不去談當年的豪情壯志和激情，更不去談曾經的苦難，他們是否已經完全淡忘？還是因為烙印太深而不願意再去追憶？畢竟，那一切都早已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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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在兩老的身後，我陪著他們到河邊散步。一霎將逝的夕陽斜映在河邊的楊柳枝上，透過染著霞光的垂柳搖曳中，我望著前面兩個躑躅而行的單薄身影，稀疏的銀絲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被晚風吹得微微顫抖，我心頭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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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絢麗的晚霞正慢慢褪去它的豔紅，緩緩的靜默著隠入遙遠的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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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正於2019年3月28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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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959年11月18日，印尼蘇加諾政府突然頒佈第10號總統令，明令從1960年起禁止華僑在印尼縣級以下地區經商。此令一經頒佈，又被地方軍政當局擴大化地執行為不允許華僑在縣級以下地區居住。一時間，各地鄉鎮都在關押驅趕華人，封閉華人商店，到處烏煙瘴氣，一片亂哄哄的，全國大約有50萬華僑很快失去了生計。中國和印尼的關係也因此受到嚴重威脅。（摘自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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