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民初文人與上海

        中國的人文像會走路似的,由北而南,駛著時代的巨輪往前滾。懷著文化中國夢的我們,走久了便也摸索出一個道理,想要看唐宋神采的,得往西安洛陽走;想看明清風流的,得往江南走;而要走走民初文人的遺跡,那就是上海了。

        沿著南昌路,找徐志摩在上海住過的家,但先被星巴克的咖啡吸引了,喝完咖啡又上路,走得頭昏腦脹,又被一處成衣禮品市場召喚而去,在人潮裡泅湧,買了一頂帽子,又上路,紅磚洋樓和法國梧桐組合的春日午後,讓人只想閒盪,老忘了地圖上圈出來的住址,也弄不清楚花園洋房是哪一棟,卻意外在紅磚牆上看到黑色的牌子,是林風眠住過的地方,樓上陽台臨著馬路,一張躺椅,畫家也許在那裡畫過二十年代的月光灑落的梧桐葉。

        但徐志摩在哪裡呢?南昌路似乎長得不見底,兩個穿白色制服騎著單車的警察老盯著我們看,為了釋疑,只好去問路,「徐志摩住的地方?」胖警察複製一次我們的問題,臉上的疑惑更深了,「他是幹什麼的?」「詩人?」正不知如何分解時,另一個警察拿起無線電話問了起來,「徐志摩住哪裡?」「136弄11號」

他們糾正了我們手上地圖標出來的住址,要我們直直往前走,換我們一臉的疑惑,他們的徐志摩是我們那一位嗎?

        在巷底一處紅門人家的牆上看到「徐志摩曾住於此」的牌示,我們終於體會到,徐志摩果然是在上海吃苦的,他的好日子在康橋時就用完了,回到中國來,註定是回來當烈士的。徐志摩的愛情帶有太強烈的革命意味,讓人懷疑,他把愛情理想化經營,離婚的時候,他說:「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期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始造幸福,皆在此矣!」張幼儀只得在高帽子底下勉力成全;遇見陸小曼的時候,徐志摩滿滿的熱情,像他是個救世主,要拯救在泥淖中浮沉的眉,好像一直有光圈照耀著他,這個腐敗的社會越是反對,越是為他的情火加溫,等娶得了陸小曼,結居在上海,撤離了光圈,夫妻兩人過起柴米油鹽的日子,徐志摩便說:「愛是建設在忍耐與犧牲上面的。」忍耐與犧牲的婚姻生活從徐志摩詩中輻射出來的,是「頭頂上不見一線的天光,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徐志摩愛理想勝過眼前的人,於是,他的愛成全不了他的女人們的幸福。

        旁鄰坐著一個少女,正迎著陽光低頭清理盆栽,提著醬油騎單車經過的男子望了我們幾眼,徐志摩這一家大門深鎖,如今住的也是平常人家。一想起徐志摩曾住在此,就覺得心酸,似乎是這個地方太平常,而徐志摩太飛揚。

        回頭的路上又遇見那兩個騎單車的警察,一過紅綠燈正巧和他們打個照面,胖警察先問:「找到了沒?」「找到了」我們笑著走時,身後傳來他靦腆的聲音:「在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我回頭看他,正巧有一抹激動藏在他欲笑未笑的嘴角。

        從南昌路接過襄陽南路,我們標出來的蕭紅住處,卻是一家材料行,隔著馬路車輛來來往往,腳步也停不下來,邊走邊想,滔滔的時光往前流,五十年便足可沖走一個作家,讓他屍骨不存。而現代資訊流量越龐大,只怕人像泡沫般消失也越快了。

        上海也學巴黎倫敦,細細照料他們的老建築,雖然找路找得腳步匆匆,但也總要分心一下去欣賞路邊那些掀去面紗重新登場的漂亮房子,瞥見馬勒花園時,真有驚為天人的震動,顧不得馬路如虎口,一逕兒往前衝,門口的修建工人搖了搖手,我卻停不下腳步,拿起相機時,鏡頭裡猛見坐在藤椅上的像建築師的人往前衝來,我只得護著相機拔腿跑,邊跑邊想,不知他們有什麼了不起的?

        接上陜西南路時,心情好了起來,這裡鬧中取靜,一幢幢的紅磚洋房肩靠著肩往後延伸出一條清幽的巷弄,從巷口往深處望去,只見林木清翠、居人悠閒。

豐子愷臨著巷口第二家,二樓的紅磚屋前,有一片小花園,花木接著鄰人的藤架,階梯上還留著一雙鞋,從門簷下伸出一根竹竿,幾件褲衫在風中飄搖,像豐子愷的文章裡頭寫的家居景象。他寫來寫去不外是家門前的楊柳、叫小象的貓咪、走起路搖搖晃晃的白鵝,還有一個個依次長大依次惹起他的人生感慨的兒女,誰都相似的生活經驗,但他筆下格外有滋味,全歸功於他見安頓的性情,當時中國正當抗日前後,卻沒有一絲慷慨激昂從他的眸底洩露出來,這樣安靜平常的家居滋味,是戰火奔波中世人內心最深的渴望吧。

       豐子愷是弘一大師的弟子,為佛法做過最明顯的事是出了一套護生畫集,他用毛筆畫漫畫,畫的是戒殺生的護生理念,一個小孩河邊釣魚,魚的嘴掛著勾在地上跳上跳下,無言無語,清淡幾筆,也是日常小事,但格外使人心生不忍。

      過天橋走上了延安中路,夕陽的光影灑得處處灰黃,一天的路真得走累了,心也灰灰的,卻也只是沉默地跋涉,聽見彼此前後錯落的腳步聲。常德路到了,常德公寓也瞧見了,「又怎麼樣?」我好像聽見張愛玲從頂樓往下瞧見我們,一臉無動於衷的輕問,「也好,你就看看吧!」她也許會這麼說,她絲毫不覺得你能從中溺出什麼意義來,但也覺得不需和你計較,人生只是這樣無聊中耍耍自己好榨取一點生趣。這幢七層樓電梯公寓在四十年代也算是時髦的吧,但留在這二十一世紀倒有些尷尬了,說舊不舊到可以當作古蹟保存,說新也新不過現代高樓,可怎麼好呢?門前連個牌示也沒有,雖然台灣香港的張迷不定時拜訪,卻也引不起上海人對它多一些的注意。

      張愛玲趕著時代往前走,卻是對歷史處處留情的人,她筆下的人物都擅長回首,回首看到自己的人生愛情,便是哪一件不千瘡百孔的,但生活裡的悲傷氣惱,處處都直見性情,於是我們對這世界的愛,不是愛而是痛惜,因為處處有了心意。我走得這樣累,走痛的兩隻腳還是盡心地在路上一步滑過一步,想想我也得輕輕剪下常德公寓前這一段躺著荒荒日影的馬路。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