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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氏族》-此去經年

【2017.   2.28   作,2023.08.05   擴寫。】

生離死別對像他們那樣的大家族來說是個鉅變。

每一次的死別都帶來一次生離。

父母的辭世,便是家族分裂的開始。舉凡儀式、服色、牌位位置、輩分、效率都能吵上一次又一次。

她站在黃土上,望著白色招魂幡,粉色引魂燈,勸解不了孩子們的爭執。

「韌兒,別來無恙?」

就在不知所措時,身後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她回頭,眼眶立時泛紅。

闊別半個世紀,他一樣一身鴨青色長袍,梳得整齊的俐落短髮,眉眼彎彎,年輕挺拔,一如既往。

她甚至來不及感到恐懼,就被辛酸與喜悅淹沒,連話都說不出口,只是愣愣地望著他,渾身顫抖。

是他,結縭七載,他便受徵召,為日本人打仗,不知道是不是死在不知名的戰場上,連屍身都沒回來,還是在那裡和其他女人結了婚,過了一生。

即便懷疑了一生,擔憂傷心生氣了一世,天知道她想他,想得心痛萬分,想得夜夜不成寐,如今見著了人,熱淚盈眶,滾燙地淌過兩頰,取代所有言語。

他朝前跨了一步,與她不過一臂之遙,伸出拇指,以指腹擦去她的眼淚。

冰涼的觸感讓她突然回過神,一時羞窘,立時垂下眸子,不敢看他,如同當年初嫁那晚。

只是現在的她老了,醜了,美貌不復,滿頭銀髮,時光更是一把殘忍的寒刃在她的臉上雋刻無數道或細或深的皺紋。

「怎麼低頭了?羞什麼?不是日夜盼著想見我?我這不是出現了?」

她咬唇,不願開口。很想問他怎能如此雲淡風輕。

明明答應她平安歸來,卻再也不見,讓她的心空了一塊,就此孑然一生?

「怎麼不說話?氣我不守承諾?」

「吶,抬頭看看我啊...」他抬手勾起她的下巴。

「別......」她撇開臉,半是惱怒地說:「不想看!」

「倔強如昔。」他低笑出聲,語氣帶點戲謔。

「......」她真生氣了,轉頭就走。

兩側風景如水流動,四季變換,她開始注意異樣之處。

高樓大廈逐漸消融,越往前走,景色流動越快。

紅磚牆黑屋瓦漸漸出現,一幕幕都是她的青春,她的過往,獨獨缺了他在左右。

她緩下腳步,心中酸澀。

景色仍在變化,突然間,她來到了艦艇上,瞧見了他。

他正在寫信,她忍不住向他走去,瞥見紅直條的信紙上俊秀飛揚的字體,一字一句寫滿了對她的思念。

她看著他站起身,把信給了軍隊的日本信差,千叮萬囑。信差承諾說會把信寄出去,他還不放心,拜託再拜託,直到對方無言以對,後面排隊的人不耐煩地要他別擋道,信差也揮手叫他走開,他還依依不捨回顧再三。

而後,黑夜降臨。

一包包郵包讓人扔至海裏,嘴裡叨念著這群臺灣兵遲早會死,別浪費資源。

他就這麼靜默地看著。

她不甘心,追了過去,攔不住墜落海面的信件,跟著摔進海裡。

她尖叫,忽然間落進了說不上溫暖的懷裡。

他好涼,因為他只是一縷幽魂。

她抬頭望著他哀傷的眉眼,兩人慢慢地沉入黝黑的海底。

那一刻,她總算明白,難怪,難怪她從未收到他的信。

海底中黑暗忽然破開一思光,她不禁低頭看像那絲光的來處。

那絲光似是裂縫,光芒如同夕曛,漸層也似的,很美。

她想告訴抱著她的他,如果就這樣一起沉入那道裂縫她也不後悔,只要和他在一起便好。

然而,在水中每一句話都只是一連串的泡泡,她無奈,他輕笑,眼神卻越發憂傷。

她在心中嘆了口氣,輕輕倚著他的胸口,緊緊環住他的腰,把自己託付給他,試圖安慰他。

沉入那道裂縫後,宛若出了水面,她忍不住睜眼。

就在那一瞬間,灼熱的氣浪伴隨著爆炸聲響震動她的耳膜。

她身在戰場上,炮火連天,她看見了身穿軍服,渾身狼狽的他。

她心驚,向他跑去,然而,在她抵達他身邊之前,一顆炸彈從天而降,就炸在他所在不遠處的壕溝中。

大火燒了過來,她尖叫撲了過去想為他擋,但大火穿透她的身體,燒盡了他的皮膚。

她哭,她吼:「不要,別死啊!」

他焦黑的雙手努力舉向天空,像是想拼命捉住活下去的希望。

她聽見他喃喃道:「神啊......我不能死,韌兒......韌兒.....對不起......」

每說一句,他的口鼻便冒出血水。

「別說了!別說了!我知道了啊!」涕淚縱橫。

「對不起......讓你吃苦了......」他在她身後,低喃。

懸掛在心中長達半個世紀的疑問總算被回答,知道了他的死因。

她轉頭看他,撲進他的懷中,嚎啕大哭,邊哭邊捶他,「為什麼讓我看這一幕?」

這麼多年來,孤單與生活艱難導致的怨懟,都來自於無盡思念與希望。

倘若連埋怨他不回家都不做,便是承認了他早已死在沙場。

絕望讓人活不下去。

就如現在,親眼看見他死亡的一幕。

「想跟你解釋為什麼沒回家。」他攬緊她,啞聲說:「我也很想很想回到你身邊,直到我死那一刻都不曾改變過想法。」

所以,今日才會站在這裡。

不,應該說死去那一刻,他便回了家。

只是這幾十年來,她看不到他。

看不見他的眼淚,察覺不到他眼見她被生活催磨時的難受與自責。

現在,他只想補償,「想去哪,我帶你去......」

他還記得曾經的承諾,只要戰事結束,便帶她四處遊玩。

「......」

「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

人生苦短,浮生若夢,縱然有恨,也是塵歸塵,土歸土。

「那走吧?想去哪看看?」

「孩子們還在吵哩......其實怎麼辦都好......」

「吵就吵吧,人生,不是嗎?走吧,韌兒,已經夠了,這輩子,你做的夠了。」

「可是......」

「好吧,我這個早死的短命爹也該教訓他們一回。」

「你記恨?」那是她罵他的話。

「不,只覺得虧欠你。」

狂風吹過靈堂,輕煙撩亂,拂倒了紙紮牌位,吹下帷幔,砸在年過半百的孩子們頭上,打斷了爭執。

「媽生氣啦!別氣,我們不吵了,不吵了啊。」

「是你們爹火了!小兔崽子!」他一吼,又是狂風大作。孩子們又驚呼連連,連忙跪在堂前磕頭賠罪。

他淡笑瞟了她一眼,說:「別太寵孩子。」

「虎父!」她嗔一句,卻握住他的手。

「好了,教訓熊孩子了,別留戀在此。想去哪?」

「......想去那裡,你第一次寄給我的明信片......」

那時候戰事還沒有開始,他還在留洋,她是他未過門的媳婦,兩人是自小訂的娃娃親,第一次見面還是在她及笄禮後的宴會上。

他沒想過自己會一見鍾情,甚至對指腹為婚過時的惡習俗嗤之以鼻。

長輩領著他去打招呼,她朝他微微一笑那刻,他無比慶幸還好他的父母有先見之明,幫他圈住了她。

留洋後,他寄了一張明信片給她。

還是一封含蓄的藏頭情詩,說喜歡她,回國定會娶她。

她沒有回信,他胡思亂想,撓心撓肺,拼命罵自己孟浪,直到收到她的回信。

信中只有四個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在她眼裡是君子?!太好了!

但在戰場上斷氣那一刻,他又無限懊悔,覺得她嫁錯了人。

自己過於短命,將留她一個人孤獨在世間,帶著四個孩子,該怎麼在偌大的家族中活下去。

直到他回過神,人已經站在家門前。

門前左右還站著福泰穿著盔甲的門神。

門神擋他進去,說他是孤魂野鬼,也不去照照鏡子看自己什麼德性就想充作這家人最俊的公子。

他愣住了,去附近灌溉溝渠旁照了自己的模樣。果真是灰頭土臉,焦黑的外表。

他直接跳進了溝渠,狠狠地將黏在身上焦黑的皮膚扯了下來。

還好,已經變成鬼,不疼。還好,扯下焦黑的皮膚後裡面的皮囊依舊。

當他再度站在門神前,又被打了一頓,原因是沒穿衣服。

氣得他只好去搶人家燒給祖先,但祖先早已投胎沒來領的衣服,門神這才交頭接耳好一會兒,開始和他猜謎答答樂。

通關密語堪比燈會猜燈謎,好在他把族譜背得滾瓜爛熟,這才進了門。

現在回首前塵,倒覺得好笑,「嗯,那走吧。」

那些故事,他想在路上跟她說。

至於那些個連母親喪事儀式要怎麼辦的不肖子孫嘛──

他抬袖,低頭問她,「你想要什麼樣子的儀式?」

她笑著說:「安靜就好。」想了想又說:「也不要讀經,只讀片段的經不過是做做樣子,沒意思。」

他點頭,揚袖一甩,風吹開了葬儀社人員手上的本子,直直落在了她的遺照前,恰巧打翻線香。

那支線香指著某處,子孫們面面相覷,躊躇片刻後才壯著膽子一起走過來看,驚喜呼道:「喔!媽自己選啦,就這種吧。」

「也好,追思會隆重。適合媽的性格。」

也適合子孫們安安靜靜沉澱心情,分享過往相處的點滴,也才會想起手足之間的情誼。

「滿意嗎?」他笑問。

「嗯,還是你會帶孩子。」她笑了,「孩子們安靜了。」

「不,辛苦的是你,功成身退,走吧,咱們不管事了。你知道古老有一句話的,兒孫自有──」

「嗯,走吧。」

兒孫自有兒孫福,別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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