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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龜子太太,我對不起妳〉

我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人這一生難免都要打翻一些東西,比如說:茶、水、咖啡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飲料,當然也包括湯。如果在藝術課,你可能會打翻洗筆水和調好的顏料,或者更慘——墨汁。   能打翻的東西很多,選項絕對不只液態。像是我國小時不小心在坐下的瞬間弄翻的午餐:麵線加魯蛋,姑且算是半液態半固態。

日常生活裡,也存在一些讓你拚命避免打翻的東西,類似餿水、寵物的排遺等等可以被歸類在垃圾中的廢棄物。不過有些東西,是你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在自己手上翻倒的。

我打翻過最不尋常、最意想不到的東西,是金龜子的未來。這樣講太文藝,可能沒什麼人聽得懂,所以我採用準確一點的說法:金龜子的卵。

我相信就算使用正確的名詞,依然會有人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畢竟「打翻」與「金龜子的卵」通常不會出現在同一個句子裡,就算一句話裡剛好擁有這兩個詞的一席之地,兩者也不太容易有直接關聯。

事情發生以前,我也沒想過這兩個詞會在我的人生中互相關聯,只能說生命無奇不有吧。

國小二年級那年的暑假,我回到上幼稚園大班以前一直居住的金門,那個被風與海圍繞的小島。也許是因為這是我自有記憶開始所住的地方,對我來說金門就像是故鄉一樣,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每一年的寒、暑假都會搭飛機回來這邊,而假期總是最能令人放鬆的時候,久而久之金門在我腦中便與「玩樂」、「休閒」畫上等號,同時也加深了我對這地方的喜愛。

畢竟對一個孩子來說,擁有能挖出墨綠、暗藍、淺紫等顏色各異、體型驚人的花蛤、寶石一般透明度極高的石英岩,還有小魚可以抓的海灘,外加充滿如廣東粥、燒餅之類的美味小吃的巷弄,以及總是和自然同在的各個景點的地方,除了「樂園」不會有第二個名字了!

這個樂園給了我許多奇妙的經歷,打翻金龜子的卵是其中之一。那個時候的金門還沒有被氣候變遷影響,位於太湖旁邊的中正公園(同時也是我孩提時代的遊樂場之一,我在那裡學會騎腳踏車。)常常有金龜子聚集在路燈旁邊,一個個金屬綠的橢圓形甲蟲不規律地排列,感覺就像散落一地的珠寶,可惜寶石不長腳。

甲蟲是少數不會讓我渾身發毛的昆蟲種類,或許是因為牠們沒有長長的觸鬚、翅膀也不會反射過於油膩的噁心光澤,相較於別的昆蟲,牠們更清爽乾淨。金龜子是我最早接觸的甲蟲,圓滾滾的頭和身體、青綠色的前翅看起來無比可愛,這使得那一天晚上到公園散步的我一反以往只觀察不碰觸的作法,和朋友一起撿了兩片比手掌還長的落葉、引導其中一隻金龜子爬上葉子,蓋上另一片葉子作為這個「蒙古包」的屋頂,再拿一顆彈珠大小的石頭壓住其中一端,避免它被風吹垮,如此一來就大功告成了。

金龜子沒有急著跑出來,所以我猜牠應該還蠻喜歡我們幫忙蓋的房子的吧?不過我沒想到牠這麼滿意,滿意到居然在裡頭生產。

直到今天我都還記得,隔天上午再度到中正公園散步的我十分驚喜地找到了那個樹葉屋,過了一個晚上也沒有倒塌的穩定度讓我心裡充滿自豪和愉悅。由於金龜子們通常早上就不見蹤影了,我很好奇入住樹葉旅館的那隻是不是也一樣,於是興沖沖地捧起樹葉屋,像掀開便當蓋一樣打開上面的葉子——

出現在目光中的東西理所當然不是金龜子,也不會因為我打開飯盒般的姿勢就變成便當菜色。躺在褐色葉子上的,是幾十顆(也許有到一百多顆)的雪白小圓球,看起來就像柳葉魚腹中的魚卵一樣,差別在於它們是生的、而且沒有黏在一起。

我、的、天、啊!

原來那隻金龜子是母的嗎?!

各種念頭閃過我的腦海,詫異之下,我的手一個不穩,大約三分之一的蟲卵從微微傾斜的葉片上掉了下來、往不同方向彈開。

「哇啊啊啊!」

我驚惶地托住葉子,把剩下的卵留住,隨後慌慌張張地試著把散落的未出世金龜子寶寶撿回來,然而地板的顏色和金龜子的卵太過相近,我根本沒辦法分辨哪個蟲卵在哪邊,找回來的數量連掉出去的二分之一都不到。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崩潰地對著早已離去的金龜子太太道歉,連斷句都忘了,心中只剩下歉咎、驚恐情緒。我覺得我對不起她的信任,人家都把下一代交托給我蓋的房子了,結果我手一抖——瞬間損失幾十個。

怪不得人類會被稱為大自然最大的威脅,我好像知道原因了。

有一句成語叫覆水難收,白話到極限的意思就是水潑出去就收不回了,這點套在金龜子的卵上也是一樣的。其他細節我不太記得了,唯一有印象的是我最後把盛著剩餘蟲卵的葉子放到公園樹林的角落,希望這樣可以讓他們安全一些,至少不會被另一個人類打翻。

十幾年過去,我在中正公園已經看不到金龜子的蹤跡。雖然知道原因在於環境開發與氣候變遷,不過每當想起那堆散落的蟲卵時,我仍不免感到心虛。那是我第一次、估計也是最後一次打翻金龜子的卵,我想我以後應該不會再犯同樣的失誤。對於想必已經過世多年的金龜子太太,我只能再一次這樣說:

對不起,金龜子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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