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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文-鬥風(下)

我們一路到工地打著零工一路往北走,一根繩子,繫在他的腰上和我的,好友擔心我控制不住自己,而我擔心好友想不開。

每當有人問起我們兩人的關係的時候,好友都默不作聲,而我會說這是我弟弟,他腦袋不好所以才要這樣綁著他,以免他走散以免他墜落。

在工地的時候,我偶爾抬頭,一隻鴿子也看不見。

偶爾輪休的時候,好友會想坐著公車到隔壁縣市看得見比較多鴿舍的地方,什麼也不做,就只是看著鴿子飛出去又飛回來。

「你還不想放棄?」在好友的照顧下,我已經漸漸脫離那種東西的控制,今天的情況算是輕微的,我在濕冷到如置身除霜中的冰箱的天氣裡搓著雙手。

耳邊沒有響起任何回音。我發現我們北上的時間越久,好友就越安靜。

小寒的這一天,阿俊竟然出現在工地。

「阿俊!你怎麼找到這裡的?」我太驚訝了,把肩上的水泥包都弄掉在地上。

「笨滷蛋,要找你還不容易嗎?」阿俊笑著對我說。我趕緊帶阿俊去見好友。

「子剛,你看誰來找我們了!」今天的氣溫只有七度,但是我發誓我看見了夏天的朝陽在好友的臉上。

還在工地的我們不敢請假,可是阿俊不曉得用什麼方法,工頭讓我和好友提前下了班,還帶我們到他住的商務酒店。

「這是我住的房間,進來啊。這裡有兩套西裝,給你們換上的,晚上我們要好好聚一聚。」阿俊笑著把我和好友推進去他的房間,說實話,當下我和好友都沒有多想。好友洗好澡後出來,輪到我要進去浴室的時候才聽見好友問阿俊一句:「為什麼我們一起吃個飯還要換西裝?」

阿俊的回答淹沒在我的關門聲中。等到我也換上西裝,三個人仿佛又回到高中時代一起穿校服翻牆逃學的日子。

沒想到阿俊帶我們見的人是陳董,一打開餐廳包廂門的那一刻,我和好友的笑容都僵在臉上,像雪地裡固執地結在樹上的冰柱。

「年輕人,來,坐。」我和好友是被架著入座的。我從沒見過陳董對任何人有過的熱情,今晚全看見了,可是我發誓,任陳董唱作俱佳也融不化好友臉上的冰。

草草吃了幾口,陳董說讓我們好好想想就走了。阿俊首先忍不住:「子剛,別這樣,你有才情,難道一輩子教恁老爸看衰!」

好友一腳踢翻剛才陳董坐過的椅子,咆嘯著:「你也被他收買了!為什麼,為什麼?他是毒啊,你問滷蛋,他碰過的是不是都死了?死了啊死了。」

阿俊像看見鬼一般地看向我,「你死了嗎?」

「曾經。是子剛救了我。」

「幹!那就是沒死!你竟敢詛咒滷蛋!」阿俊竟然上前抓住好友的衣領,另一隻手握拳就要揍下去了,我趕緊擋在他們中間,央求兩人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兄弟。

「那你問他,我在裡面的時候他來看過我嗎?兄弟!我操!如果是兄弟會一次都沒來看我?啊?要不是滷蛋去求陳董讓我在裡面有人照應,你以為你上次輸了獎金裡面的人會放過我嗎?幹!我知道你誰都看不起啦,但是這一次,你要連本帶利還給我們!」

如果不是好友沒看見那把要刺向他的刀,如果不是我要救好友,如果不是阿俊奪下我手中刺向那名混混的刀子代替我去坐牢……

阿俊說完之後的那瞬間,我們都懂了『因果』的定義。

我和好友從酒店出來,兩個人都縮著脖子走路,「為什麼要瞞著我?」

「什麼事?」我假裝聽不懂好友的問題。

好友停下腳步。我知道再瞞下去也沒有意思,「都是你在訓練鴿子,我什麼忙也幫不上,阿俊進去後我只能去求陳董,至少讓他在裡面少吃點苦。」

好友像是想通了什麼,走到我面前問我:「所以你之後……就是那時候陳董逼你的?」

我無地自容。

像我們這種手上沒有任何籌碼的人,要求人,只能犧牲自己的身體,不是去打去殺就是被摧毀。

像我們這種沒有背景的人,只能作別人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回到租屋處的我們,周圍還是只有低溫靜謐的空氣,一如這個時節的北部夜晚。

* *   *

隔天,好友就帶著我去定辭職,把截至昨天的薪水領了。

我們想逃,可是沒有出路,人生如果不是正面挨打就是腹背受敵。我知道好友永遠是選擇正面迎接挑戰的那種人。

阿俊的車子準時出現在工地門口,他開車載我和好友來到北部的一座廢棄工廠,在這裡好友要又要重操舊業。人類是有慣性的,一旦上癮就很難戒掉,輸錢的時候如此,曾經贏錢的也是如此。

我們又開始了日復一日訓練鴿子的日子。我清理鴿舍、好友訓練鴿子、阿俊負責一切跑腿的活。偶爾在等待鴿子飛回來的那個空檔,阿俊會和我聊天,我們開心地談著中學時代的糗事,好友參與了當時的一切。

可是現在,他的眼中除了鴿子在也容不下其他事物。

「再這樣下去我們會輸的!」好友看著碼錶,這裡記錄著最快和最慢飛回鴿舍鴿子的時間。

「你需要什麼我都會幫你做到。」這次換阿俊堅定地站在好友身邊。

只見好友專心回房後拿了一張紙條給阿俊,然後阿俊就消失在黃昏的金色道路上。

「你讓阿俊去買什麼?」我很好奇,輸的鴿子可以怎麼變冠軍?

答案揭曉,我終於在好友訓練的鴿子又一次贏得比賽冠軍後得知那張紙條上寫得是什麼。

「你怎麼能這樣做啦!你不是……你不是最恨這些的嗎?為什麼,為什麼?」我驚恐地抓著好友不放,搖晃著他想得到一個關於我們人生為什麼又走到了這一步的答案。

「他不是想贏嗎!贏了就可以放過我們了……可以放過我們了。」好友抱頭蹲下,瑟瑟發抖的姿態和我那時候好像。

陽台上的風帶來遠方桃花的花瓣,我跟好友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景致。

可是好友強扯著嘴角問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你知道滷肉飯要配什麼才好吃嗎?」

我說我不知道,好友笑著罵我笨,「就是滷蛋!」

「滷肉飯少了滷蛋就不好吃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好友不但讓陳董贏了,也讓他輸了。那張紙條上除了鴿子的禁藥還有毒藥,陳董報警要抓毒死他鴿子的兇手的時候,警察剛好來抓協會舉報陳董涉嫌讓鴿子吃禁藥詐賭。

這次真的應驗了好友說過的,陳董是毒,碰過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獎金再一次被沒收。好友和鴿子在火焰中一起飛翔、旋轉、落地。

* *   *

好友的母親沒等來回家吃湯圓的兒子,卻等來了一具棺木和一個雨天的喪禮。

清明的時候,天空落下和往年一樣的雨滴。據說如果一個好人出殯的時候,連老天爺都會忍不住為他落淚,我覺得,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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