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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道之路系列(一)—這不是愛情故事02

白啟天篇

深夜聊完,已經是凌晨三點鐘。

原來故事裡的白啟天就是老先生身旁這些家人口中的林桑。        

「但是我,看你住院的名字登記的是白林,不是白啟天。」      

  「醫師,晚了。我有點累了,不如我們明天再繼續吧。」說完老人真的閉目養神起來。        

「我還有一個問題。」    

 

  「嗯?」

     

  「你不是說那些人都是你的家人,為什麼今天問我問題的時候,還把他們打發走?如果可以的話,我建議早點有心理準備比較好。」

       

「醫師,我相信你,也願意對你誠實。不過,有些事情我建議不要知道太多比較好。」    

 

我聽懂了老人家的暗示,也沒再多問下去。    

           

就在聽完林桑的故事後,我想起來他並沒有對我完全誠實。隔天我在巡房後看見他和一位從事臨終關懷的志工,坐在走廊上有說有笑。        

「哦,蔣醫師來了,」老人家朝我招招手,「鈴子,抱歉,下次再找妳聊。」

       

看上去已經年過五十歲的志工抱抱老人家後,向我微笑點頭後自行離開。

       

「怎麼樣,依然風韻猶存喔。」

     

  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的我竟然瞬間臉紅起來,「咳,我說林桑,開玩笑也要看對象。」  

         

「沒關係的啦,她可不是你的病患呀,要是喜歡的話,我幫你介紹啊。」    

   

我倏地起身,其實是對差點被口水嗆到的自己感到些許惱怒;忽然我想到來找林桑的目的,只好又坐回去。  

     

「你沒有對我說實話。」      

  林桑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像我才是那個不誠實的人。        

「你說那個故事有你一生那麼長,為什麼只說到高中那年。」        

林桑的臉色黯沉下來,也像是忽然間發現雙眼失去光明般地沮喪。「啊,我欣賞你,很有追問到底的精神。」  

   

  我緊閉雙唇,一時半刻接不上話來。      

 

「因為後面的故事既傷人也傷心。」老人家緩緩開口講了後半生的故事,他一開口,像讓人全身覆蓋一座冰山般寒冷。    

   

*   *   *

原來女孩懷孕了,卻沒能將孩子迎接出世。因為將軍的家裡是不能忍受這麼大的一個汙點的。  

     

白啟天在將軍的眼中就只是一個汙點來著,不是人也不是東西,只是一個汙點。往後的人生中,他有時候會猜想,是作為將軍口中的汙點,還是校長與教務主任經常提到的如同人類體內的毒瘤,究竟哪一個更不堪。        

五個月大的孩子就這麼被打掉了,兩個人就這麼被分隔西東了。女孩被送往太平洋的另一端,那是白啟天無法跨越的海洋和語言隔閡。即便他接到兵單後沒抽中「金馬獎」也還是被派到了遙遠的東引島上駐守。

兩年的時間他一次都沒回過家,原本以為藉由妹妹的家書他就可以支撐下去,卻不曾想只有單方面的書信寄回到家鄉,終究像山谷裡唯一迴蕩著的鐘鳴般孤寂。      

終於等到寄回家的書信被蓋上「查無此人」被退信後,白啟天徹底知曉了身為將軍的力量,可以如何摧毀一個家,不,是兩個家。父母與妹妹搬家了,女孩與他尚未出世的孩子也消失了。      

 

從此,白啟天知道惟有自己也像將軍一樣不擇手段,有朝一日才能和他對抗;從商也可以不擇手段,但是退伍後身無分文的他如何白手起家?白啟天勉強回到家鄉想打聽家人的下落,卻意外遇上了碰巧從台北返鄉的鄰居。    

   

「阿天啊,你也太搞事了吧!誰家女孩的肚子不好搞大,偏偏搞大將軍的女兒,害得阿信伯、伯母還有你妹妹沒臉面待在鎮上了,你想怪誰?」      

 

的確,白啟天從不想將自己的遭遇怨天尤人,但是他不能接受有權力的人這般對待身旁的人,甚至是自己的女兒。

他想著:既然沒辦法改變,只好變得和對方一樣強。  

     

他想起了國中時期的生物老師,決心要印證達爾文的進化論;他希望,物競天擇的結果是他戰勝將軍。        

身無一物的白啟天跟著這位鄰居到台北打拼,原來他所謂的工作是組織裡最基層的小弟。

罷了,白啟天心想,既然老天爺要我從這裡開始,就從這裡開始吧;他是將軍,那就看有朝一日我會不會成為大哥吧。      

 

剛開始的幾年果然不好熬,但是當改名白林的白啟天看懂了道上的規則,他開始適應了。果然,契機來了;他自願替組裡的大哥承擔,吃了幾年牢飯後,卻沒料到大哥竟然意外身亡。整個組陷入內外爭鬥與被瓜分的爭奪中,等白林出來後,原本的組織已經殘破不堪。

他再一次,被丟棄在自己幻想的計畫之外。      

 

「所幸這個世界裡,最講人情和道義。」林桑的聲音又開始變得遙遠起來。

白林找到了大嫂,組裡的大哥走後留下獨自經營一家酒店的她也被迫成了另一位大哥的女人。被歸來的誠心感動的大嫂,偷偷給了他道上其他幾位大哥的聯繫方式,並且把這些人物的弱點與優勢講了一遍;就連誰是區內被收買與無法被收買的警察也一一告知。

白林奇怪的是,外面世界的『人走茶涼』卻不適用這個世界。他開始相信原來和白天相對的黑夜,並非大人嘴裡的「善」與「惡」那麼絕對。

原來,再光明的地方也有黑暗的角落,再黑暗的地方也會有光明的微光。

     

他憑藉著這些資訊和運籌帷幄,逐漸找回以前同組的兄弟,打擊了幾位在區內無惡不作的大哥後,一點一滴地接收這些人的地盤。與此同時,他學習並遵守日本極道的體制與規矩,十數年後,竟從一名默默無名的小卒成功爬上了頂峰。      

*   *   *

「既然這樣,你應該有能力動用資源找到你的家人,甚至要在美國找人,應該也難不倒你了吧。為什麼沒有他們的消息呢?」我想起第一次見老人家時,他說身邊的人都是他的家人,但是開口詢問自己還剩多少時間時,卻又不想被那些家人聽到的矛盾。看來他還是想找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還有那位將軍的女兒吧;如果真的想見,總是可以想到辦法相見的吧。        

林桑搖搖頭,「你以為我沒有想過嗎?但是你也聽過一句話叫:『高處不勝寒』,是真的喔,醫師。不相信的話,你可以試試看。」老人家又調皮地對我眨眨眼。  

     

沉默了幾秒鐘,林桑嘆了口氣,「還說要坦誠相見呢,」老人家忽然直視我的眼睛,「你想呢?如果你是我,為什麼剛有點權力的時候拼命地託人四處在台灣、美國詢問,後來我掌握更多的時候,卻不找了。」      

我不假思索地回道:「應該不是那麼巧,都走了?」        

老人家哈哈大笑,「蔣醫師,你還是太年輕了。你這樣鈴子小姐怎麼會看上你唷,真的是癩蛤蟆想喫天鵝肉!」        

我又感受到脖子上的熱度。        

「那位將軍後來怎麼樣了呢?」我還是想知道故事的結局。      

  「你認為呢?」老人又瞇起眼來笑了。    

 

  走廊上忽然飄過一陣冷空氣,「你……該不會……?」我不敢抬頭看林桑。        

「你以為人生可以動不動就打打殺殺,像在拍電影喔,蔣醫師!」老人家說這句話的時候,連旁邊幾位所謂他的家人也發出了幾聲輕笑。    

   

我倏地起身,心裡已經受夠了林桑的故事;因為高中時代的一段戀情而被迫變成兄弟的故事,又怎麼樣呢?

這世間到處都充滿著聽著就像逃避正常生活藉口的故事。  

     

「過幾天就安排電腦斷層檢查了,你自己,多休息。」我低著頭走回護理站,去準備等一下的巡房工作。

 

傍晚的時候,那位和林桑交談過的女士竟來到護理站說要找我。

她跟值班的護士同仁說她叫『曾鈴子』。「鈴子女士?」

「你好,蔣醫師。真是抱歉,有沒有耽誤到你下班?」鈴子女士的聲音聽起來細細柔柔的,卻隱藏著一股不易妥協的氣質。

「沒有關係。請問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嗎?」雖然說是年過五十了,但是可能是因為身材嬌小的關係吧,看上去總覺得才四十出頭;而且她的肌膚應該是保養得宜,並不顯老。

她笑著說:「蔣醫師,林桑說恐怕你還在生他的氣。請我來跟你說。」

「是……說什麼?」

「他請你明天陪他外出一趟。」

「後天就要做電腦斷層了,他這時候外出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許明天你可以親自問林桑。那就這樣說定囉,早上八點鐘。」鈴子女士靜靜地往我靠近,輕柔的聲音又道:「林桑說他相信你。」然後也學林桑瞇起眼睛來對我笑。

我,的臉肯定又紅了。

隔天上午七點五十分,我就在VIP樓層的護理站等林桑。他果然也是很守時的人,七點五十五分,我們一起下樓。

「今天我們搭計程車。」林桑又開始擺出調皮的表情。

一路上我還在為昨天他和他家人們的笑聲暗自生氣,加上沒頭沒腦地要我陪他出門,也不曉得我們的目的地。

「蔣醫師,你可不要害怕,我們今天去去就回。」

「誰說我,害怕。你能告訴我,今天外出是要去哪裡?」

「明天就要做電腦斷層了吧。我想在今天把後事交代一下。」才說完,林桑又自顧自地閉目養神。

又來了,又是一副輕鬆自在的表情和語氣。就是他這種好像一切皆可拋棄,一切都不重要的模樣,讓我感到無法接受。此刻我卻也只能靜靜地望向窗戶,看著車子朝東區奔馳。

「101大樓?千萬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雖然明天不是做胃鏡,但是你現在的身體,還是清淡和營養一點就好。」我還是本著醫師的責任提醒。

沒料到,老人家竟然大聲笑出來,「才十點鐘不到,你就肚子餓囉?醫師,我們是要去事務所啦。」

電梯在81層樓停下。

極道法律事務所?難道林桑現在有官司纏身?

果然以我的身份是無法得知林桑與律師的談話的。從進來到快要中午,我都只能待在會客室裡面看看雜誌,偶爾請櫃檯的總機小姐換了幾杯咖啡。今天我刻意將巡房的座排在了下午,只希望林桑這邊快點結束,我向來不喜歡缺席排定的工作。

「蔣醫師,」剛好看完第七本雜誌,櫃台的總機小姐進來了,「蔡律師請您過去一趟。」

我?不曉得這兩位會有什麼事情需要我這位醫生的協助?難道蔡律師也身體欠安?

我正胡思亂想之際,已經被帶領到蔡律師的辦公室門前。我留意到門上的名牌寫著『蔡進合夥律師』

「蔣醫師,你好。初次見面。今天和你見面也是我的意思,畢竟,這件事情還需要一個見證人才行。」眼前的蔡律師個頭不高,卻有著精實的身形;說話也不拖泥帶水,直指核心。

「我,能請問是什麼事情嗎?」

「聽林桑說,你是他的主治醫師,這樣最好了,他的身體狀況你最清楚,此事由你見證也不作第二人選了。遺囑。」

遺囑?原來林桑在車上說的『後事』是指這件事情。當然是了,像他這類的人物一定早有規劃。

蔡律師繼續說道:「今天就是想麻煩蔣醫師替這份最新的遺囑作見證,你只要簽名即可。」

「很抱歉我,身為醫師的職業病吧,對於瞭解不完全的文件,恕我難在上面簽我,的名字。」

一時之間,對面坐著一位道上的大哥和一位律師,竟然都啞口無言。對方交頭接耳了一陣子,才由蔡律師再次發言。

「的確。不過這樣的話,蔣醫師只要先簽保密協議就沒問題了。」

只花了不到十分鐘,我跟林桑又重新回到車上,奔馳在大馬路上。

此刻我腦中不斷回想著剛才的情節。

諷刺的是,人花了幾十年時間活著,卻花了不到兩小時就可以將身後事交代清楚。

「醫師,你是在有感而發嗎?」身旁的老人家又瞇起眼睛笑了。

「可能是吧。」

「就連每天看多了生死的醫生,真正參與其中,也會傷感是嗎?這說明你是真的關心你的病患啊。」

「我還是想問,為什麼你年輕時遭遇那些事情,又在那個行業裡待了那麼久時間,到頭來卻好像任何事情都可以輕鬆以對。人生對你,來說,就這麼不值得敬重嗎?」

一想到住院以來林桑只針對自己的病情問過一次,其他時候不是和志工笑談,就是拿我開玩笑;今天也是什麼都沒說清楚,就無理地要求我陪他外出,甚至當起了遺囑的見證人。

「還有今天,一般這麼重要的事情不是應該找你們公司裡的人,或你的朋友來擔任見證嗎?」

林桑又笑了,「也許我真的是越老越糊塗呢。」

回程的路上我們誰也沒有再開口。回到醫院後的幾個小時內,我被通知從明天開始支援家庭醫師科門診的工作。

再見的時候,已經是看見林桑在靈堂上那張始終瞇起眼睛微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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