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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改編│春陽的舞女

      天色漸暗,繁華的街燈亮起,整個城市浮起一層紙醉金迷的色彩。嬋阿姨揣著小包包,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她無法適應城市夜晚的光影和聲音――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喀答聲、汽車車頭投射出的光束、從門窗細縫傾洩出的歌舞聲、路燈和霓虹燈交互閃爍著。她感覺自己和這個地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連手裡的帕子都因為她而失去新潮的光采,一片光華裡,偏有她在一隅黯然失色。

      嬋阿姨盯著對面的舞廳,盯著二樓的窗戶上那些來回交錯的人影,自己也說不清心口湧上的情緒是什麼,說不上羨慕吧,但又移不開視線,總忍不住想像自己也像那舞女一般,身姿婀娜的遊走在歌聲和舞池裡。多麼艷麗。會有很多人盯著她看吧,如果她跳得好的話。

      對面那間舞廳在二樓,樓下是家餐廳,舞廳的出口是一條窄窄的階梯直接通向外面。嬋阿姨正望著那處階梯胡思亂想著,便恰巧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風姿綽約的舞女倚靠在一個男人身上,搖搖擺擺的走下階梯。男人的手搭在舞女纖細的腰際,衣服的布料大概很薄,任男人如何摩娑都沒起皺。嬋阿姨看得很仔細,那是一個嬌媚的女人,笑起來風情萬種,身上穿著她一輩子都沒敢想像能否套上身的衣服。

      舞女一個人站著,那方所在就能透出風塵而迷醉的味道,吸引著嬋阿姨的感官。舞女將客人送走,轉身撩開肩上的長髮,舉手投足間充滿媚意,卻也顯出疲憊。素雯踩著高跟鞋往回走時,瞥見了一直盯著她看的嬋阿姨。

      素雯腳步一頓,側身望向坐在長椅上的女人,輕笑道:「大姐,你會跳舞嗎?」

      嬋阿姨一愣,面色略為窘迫的搖搖頭。她哪裡像這些城市裡的女子,年紀輕輕就會打扮,一顰一笑都是風情和放蕩。

      意料之中的回答,素雯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哼笑,扭頭要走。

      「會跳舞……就能像你一樣漂亮,招男人喜歡嗎?」嬋阿姨脫口問道,嗓音有些分岔,半沙半啞。

      素雯表情古怪的看向嬋阿姨,嗤笑著問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有男人喜歡我?」

      「……再說了,要男人的喜愛作甚?男人都靠不住。」素雯垂眸說道,聲音疲弱。

      嬋阿姨聽得出那語氣裡摻雜的悲哀,即使勉強用不屑蓋過,仍絲絲縷縷的透著委屈。素雯輕撫著領口的刺繡花紋,不甘和輕蔑在她眸中輕輕晃動著,她看著嬋阿姨笑,臉上那層暗金色像要灑下來。

      嬋阿姨讀不懂她的笑,躊躇了一會兒,猶疑著提議道:「你……教我跳舞吧?」

      素雯斂起笑意,邊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髮,邊搖搖頭,臉上彷彿寫著「真是個可笑的想法」,她伸手指向身後的舞廳,說道:「我沒空。你沒見我的客人那麼多嗎?」

      嬋阿姨抿了抿唇,神色無措的低下頭。

      「你學跳舞做什麼?缺錢嗎?」素雯上下打量著嬋阿姨的衣著,毫不掩飾眼神裡的輕視,自然地脫口而出問她是不是缺錢。

      嬋阿姨不理解跳舞和缺錢有什麼關係,但她本能的搖搖頭,說自己雖然吝嗇了點,實際上並不缺錢。

      素雯又發出一聲哼笑,習慣性的踩了兩步舞,右腳尖貼在左腳跟後面立穩,腰身擺動的曲線攫住嬋阿姨的目光,她輕吐了口氣,話語尾音困惑的上揚:「不缺錢跳什麼舞?」

      嬋阿姨受夠城市人這種不屑輕蔑的眼神和言談舉止了,這讓她覺得自己像個物件,不斷被打量以判斷價值;在老家要看別人眼色,到了城市來還得被輕視,太不公平了。她有些氣急的反問道:「有錢就不能學舞嗎?」

      素雯被她突然提高的聲調驚了一下,將隨意擺在身側的雙手緩緩交叉到胸前,微微瞇起眼,語調輕慢的道:「說得好像你很有錢似的。」

      「你很有錢嗎?」素雯又將嬋阿姨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衣著土氣寒酸,不像什麼有錢人。就算是鄉下來的有錢人,也該是俗氣,而不是土氣。

      在素雯的注視下,嬋阿姨好不容易積聚起來的氣魄又無聲的消散了,說話頗沒底氣的弱了下來:「……我算是繼承了家裡的幾塊地吧。」

      「鄉下的地主?村裡人不都是男人繼承家產嗎?怎麼輪得到一個女人?」素雯半信半疑的叉著腰,揚聲質問嬋阿姨,還用那雙丹鳳眼直勾勾的將她望著。

      嬋阿姨被這種質疑的眼光逼得渾身不自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虛什麼。可能是骨子裡的自卑從骨縫蔓延到了皮肉下,弄得她抬不起頭,只得細聲而慌亂地回答道:「我……那三千畝地本來是我丈夫的,他是大地主的獨子……當年,我還未過門他就往生了……我、我是說我不是為了繼承……」

      嬋阿姨慌張的說著,偶一瞥素雯的表情,發現她竟揚起雙目,興奮地望著嬋阿姨。嬋阿姨不理解素雯的情緒轉變,只舔了舔嘴唇,接著說道:「我不知道,我可能也是有私心的吧……那麼大的土地呢……」

      素雯蔥白的手指輕撫自己的下頷,一邊思考著一邊問道:「所以你為了那三千畝地,甘願當寡婦啊?」

      那是嬋阿姨心裡不碰也會疼的一根刺,就這麼被素雯直白的說了出來,她不免有些牴觸,交握的雙手捏緊,想反駁卻又說不出什麼。

      「真好啊,我都沒那運氣繼承這麼大一筆財產。」素雯笑著道,狹長的眼睛裡閃爍著神往的光,接著不顧嬋阿姨驚詫的表情,繼續說道:「這麼大塊地都是我一個人的,一輩子都不用靠別人過活了,多好呀!我想買什麼衣服就買,都不必看男人臉色……如果我有那麼多錢,我就不稀罕男人的愛了……不稀罕……」

      素雯的臉色落寞下來,被夜色包裹的身軀顯得有些清冷。她微不可察輕嘆一聲,接著眸光一轉,看了看身後的舞廳和自己腳下的高跟鞋,沉默了一會兒。

      似是想通了什麼,素雯矮下身軀坐在嬋阿姨旁邊,當她坐定的那一刻,嬋阿姨彷彿看見她身上的光影在逐漸剝落,褪去光彩豔影和滿身風塵,只剩清亮的眼神望著她笑道:「你剛剛說想學跳舞是吧?」

      嬋阿姨被素雯突然的靠近嚇得往長椅另一側挪了挪,眼神木訥的點點頭表示回答。

      「那你給我錢,我以後就只教你跳舞了,好不好?」素雯一邊說著,一邊將身體湊近嬋阿姨,同時把自己眼裡的希冀和真摯都照在嬋阿姨身上。

      嬋阿姨一愣,不大明白素雯這句話的意思。

      素雯看出了嬋阿姨眼裡的迷茫,於是向她解釋道:「意思就是,我教你跳舞,你供我吃住花用,就當是學費吧。」

      素雯看嬋阿姨還是一臉木愣的表情,以為她覺得吃虧,所以不肯接受,於是又追問道:「還是……你還有什麼想要我幫你做的?」

      嬋阿姨學著素雯早前打量她的樣子,用眼神上下看著素雯,只是姿態仍顯得拘謹不安,不小心和素雯對視之後,結結巴巴的說道:「我、我就想……像你這樣……」

      得到回答,素雯輕笑一聲,手搭上後頸將長髮撩開,微微一偏頭便笑出了柔美和豔麗,自信的彎著唇說道:「那有什麼難的。」

      素雯又信誓旦旦的辭了舞女的工作,帶著牟莎跟嬋阿姨回了村里的家。素雯自然是過不慣鄉下生活的,她慫恿嬋阿姨在市區買了一間小套房,說是要從環境開始改造她的氣質和外貌。兩人搬進了精心布置的房子裡,擁有了兩室一廳的素雯感到很滿足,她曾說過想要自己的空間,還有安穩平靜的生活,終於實現了。

      兩人同睡一間的臥室放滿了素雯買來的衣服和化妝品,嬋阿姨過慣了苦日子,仍舊捨不得花錢,都是把錢交給素雯去花。另一間房間做了特別漂亮的燈飾和大面的鏡子,成了練舞房。

      素雯和嬋阿姨的生理時鐘是完全相反的,嬋阿姨每天都早早起來做了早餐,素雯卻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踏出房門去洗漱,以至於她從來沒吃過嬋阿姨做的早飯,不過她倒是很喜歡嬋阿姨做的家常菜,和以前乖姐做的飯是不同味道的,很家常、溫暖的味道。

      大概下午四點鐘,兩人會換上漂亮的衣服到練舞房去,素雯會握著嬋阿姨的腰,教她提氣收小腹和下巴,一步步調整體態;她會拉著嬋阿姨的手,教她踮起腳尖時如何掌握膝蓋的力度;從最簡單的舞步開始,慢慢地適應音樂的節奏。

      素雯替嬋阿姨買了適合她的衣服,大多都是素色優雅的裙子;還教她按摩保養自己的皮膚,讓自己的氣色變得紅潤健康。嬋阿姨會趁著素雯還在睡夢中的清晨,帶牟莎出去散步,順道去市場買點菜;閒暇時也會研究點新的菜譜,做給素雯吃。

      一天傍晚,素雯和嬋阿姨在練舞房裡放著抒情浪漫的音樂,兩人面對面踏著徐緩輕鬆的舞步,嬋阿姨轉頭看向鏡子裡的兩人,唇畔浮起笑意,低問:「這是你想過的生活嗎?每天都做一樣的事,不會無聊嗎?」

      素雯撥了撥剪短的頭髮,神色自然爽朗的和嬋阿姨對視著,毫不猶豫的回答:「這就是我要的。我依然跳著舞,但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愛。」

      「那你呢?這是你要的嗎?學舞和你想像中的一樣嗎?」素雯拉著嬋阿姨的手轉了一圈,靠進她懷裡,動作流暢且充滿信任。

      嬋阿姨思索了一陣,認真回顧起來的話,她也不曾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只是覺得當初願意做一輩子寡婦的想法太天真,也太沒意義。她想要嘗試過不一樣的人生,但不知道具體是怎麼樣的人生才好。也許她當初是想要有一個真正的家庭,有男人疼愛,也有可愛的孩子咿咿呀呀的喊她媽媽,但是——

      「現在這樣也很好。」嬋阿姨隨著素雯手腕的力道轉過身,清晰的看見鏡子裡的自己,那個有著溫婉笑意的女人是她嗎?她仔細地望著自己,看見自己眼裡一點一點綻放光彩的那一刻,便感到有濕潤的液體從那點光華中湧出。

      音樂進入尾聲,嬋阿姨和素雯停下了舞步,學著上個月剛學的西方行禮式,向彼此優雅的鞠躬,然後異口同聲:「謝謝你。」

      也許是你讓我懂得:生活就應該是生活,不該是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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