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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月應景短文|〈門〉

我曾經見過一雙眼睛,它不是靈魂之窗而是一個黑洞。那雙眼睛黑的徹底,所有投射在視網膜上的東西都無法反射出來,被吸入到那雙比黑暗還幽黑的眼睛,平凡的黑色眼睛讓人覺得如此特別。

那對眼瞳讓我印象深刻,擁有它的主人告訴我,這雙黑色眼睛可以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在這雙眼睛前什麼都無所遁形。

我在宛如黑暗最深處凝聚而成的黑色眼瞳中,看見了逝去的人。

清晰地映照在他的瞳孔上。

封鎖線拉起刺眼的黃色區域,隔離圍觀的群眾,覆蓋屍體的白布吸取著不斷溢出的血液,白布周圍染成黏稠紅色貼在馬路上,唐忻頭疼的站在五樓天台往下看著死者墜落的地方,這已經是兩個月內第三起在這裡墜樓身亡的案例。

查不出原因,死者生前都未曾出現厭世的徵兆,也無任何人際、金錢的問題,盯著墜落地點,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在呼喚著,在人群裡有人抬起頭跟往下望的唐忻對上視線,唐忻瞪大了眼睛,往前趴上天台的外牆想要看清楚剛才那個人的模樣。

「喂、阿忻!這樣很危險!」同僚拉住半個身子都在外頭的唐忻,將他給拖回來。見唐忻又往回走後,那名員警走了回去跟在鑑識人員旁看著現場採樣,與鑑識人員低頭交談。

那張蒼白的臉孔在人群當中格外顯眼,茫然的神情向是不解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擁有那張臉的女學生已經躺在下面被白布所覆蓋。

再往下看時已經沒有那個蒼白的身影剩下議論紛紛的民眾,聞風而來的記者們被擋在封鎖線外圍用攝影機錄下死者最後的姿態,看見鏡頭往上抬起,唐忻收回自己的目光走回天台躲避鏡頭。

「有什麼發現嗎?」唐忻詢問採集指紋的鑑識人員,後者搖了搖頭:「和前面兩起案件一樣,沒有留下掙扎痕跡,爬上去後就直接往下跳了。」

唐忻揉了揉發疼的額,接過鑑識人員遞過來的資料,和前兩起案件的檔案一致到像是複製出來的,扣除警方人員的足印,就只有死者的鞋印,擺放鞋子的圍牆上留有死者攀爬上去的指紋,然後就只剩下一具遺體。

死者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往下跳,像是約好似的,走至天台的路徑、擺放鞋子的位置、攀爬上去的手勢,全都一模一樣,一樣到令人害怕的地步。

「一樣以自殺結案。」在沒有其他證據下,只能朝著最有可能的方向結案,讓死者的家屬可以早點回到正常的生活,即使十分明白事實並不是這個樣子,但在無法選擇的情況下,只能這麼做。

還是很在意連續墜樓案件,即使在家屬同意下已經以自殺結案了,唐忻仍在兩個星期後回到自殺地點,這附近已經加強巡邏預防下一起案件。

往上看著死者們跳下的五樓天台,好像有一雙眼睛也回望著自己,正想看仔細時一道聲音拉走了唐忻的注意力。

「死的真醜。」

唐忻轉過身去看見一名青年站在他身後注視著墜落點,帶著眼鏡、深藍色牛仔褲,黑色長襯衫,嘴巴叼了支菸,唐忻慣性地將人家全身打量過,青年沒怎麼在意唐忻的目光盯著連續墜樓的死亡地點。

屍體已經從那個地方移走,連血跡也被清洗乾淨,在那裡什麼也沒有,唐忻不解青年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青年往前走了幾步越過唐忻在墜落地點前方蹲下,位置準確到唐忻覺得青年一定目擊過什麼。

「你在這邊看過什麼嗎?有的話請──」

「噓,安靜。我在聽祂說話。」

青年略微回過身打斷唐忻的話語,接著從襯衫前胸口袋拿出打火機點燃一直叼在嘴上的菸,有一口沒一口的抽著。

他前方是一片被清洗過的馬路,連機車也不敢停放的事發地,沒有人站在前方。

那麼他是要和誰說話呢?

唐忻走至青年的側方偷覷對方的表情,他帶著一抹微笑眼睛直視著前方那片什麼都沒有的馬路,偶爾還會點點頭,像是回應某個人的話語。

「醒來的時候就在這裡了,是嗎?」彈掉多餘的菸灰,青年吸入一大口的菸,往前方吹去,應該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在煙霧飄過去時卻被一個人形阻擋住,煙霧徘徊在那個地方不散去,唐忻錯愕的看著眼前景象,該是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有一個人趴在那裡,用眼睛無法看見的人影……

青年笑著,看著眼前腳骨碎裂癱軟無法站立的女學生,她的手已不自然的方式垂掛在身上,失去雙腳的支撐讓她只能匍匐在地上,自己只好蹲下來才能與她交談。似乎也碎裂的頭骨讓女學生失去生前的樣貌,瞇起眼睛,吸著那支快抽完的菸,吐出的煙霧慢慢打在女學生身上,無法用手碰觸的東西,用類似性質的煙霧來碰觸。

第一口菸,讓女學生破碎的頭骨回復到原先的樣貌。第二口菸,垂掛在身旁的手回到原本的位置,第三口菸,女學生慢慢的站了起來。

「現在,我只能這樣幫妳。」彈掉剩下的菸頭,青年扶著自己的膝蓋站起來,看著女學生透明的身體,女學生往前想要抓住讓自己恢復原狀的人,但她的手從青年的手臂穿透,女學生看著自己透明的手掌,崩潰地開始大哭、尖叫。

「閉嘴,吵死了!妳不是看見自己墜樓的樣子了嗎?那時候妳就死了,用不著現在才哭!妳以為鬼哭很好聽嗎?馬上給我停止,我幫助妳不是要讓妳起來哭!」

青年煩躁地抓頭髮,一頭黑髮被抓得亂七八糟的。

被青年怒吼的嚇到的女學生,跑到唐忻身旁試圖抓住他的手臂,抓了好幾次都無法抓到,這才注意到唐忻一直站在旁邊的青年看見錯愕眼睛的眼睛盯著自己,從對方的眼睛中唐忻看見了第三起案件中的女學生就在自己身旁,想要抓住他的手。

唐忻立刻往旁邊退去,他仔細地看著自己周圍又再度看向對方的眼睛,空無一物的地方在青年的眼睛中站著那名女學生哭泣的身影。

「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有人在啊,我以為沒人才跟祂說話的,不然跟鬼交談會被當神經病。」

提到鬼字時,女學生突然大吼了起來,唐忻看見對方瞬間捂住耳朵忍受尖銳的聲音,而自己確實什麼都沒有聽到,原本停在一旁的機車在無人碰觸的狀態下防盜鈴大響。

「安靜,馬上給我安靜!想變成地縛靈嗎?等著一直被困在這裡,想離開就給我閉嘴。能跟妳說話表示我也能幫助妳,是死到連智商都沒了嗎?」青年不悅地用躲在鏡片後面的黑色眼睛瞪著女學生。

女學生嚇得縮起身子躲到一旁的陰影下。青年拿下眼鏡,唐忻發現對方有一雙非常黑的眼睛,幽深寧靜的黑暗都比這雙眼睛還要遜色。

「叫我幹啥?」在聽女學生說話的時候,這個人叫了自己好像有什麼事情要問,青年用手指夾著眼鏡,唐忻從對方的瞳孔中看見一抹白影。

突然地,唐忻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名躲在陰影中捂著臉哭泣的女學生。

是之前的那個女孩。

「被我的眼睛嚇到了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別人能從我的眼睛看見死掉的人,說是陰陽眼嘛,好像比較強。如果會怕的話,可以不用看著我的眼睛。」

一開始的確嚇得不輕,因為職業的關係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的唐忻很快的就不再畏懼這雙黑色瞳孔。

「不,我是想問你,除了這個女學生外,你有到這兩個人嗎?」從懷中掏出兩張照片,遞給青年,隨後掏出自己的警徽:「我叫唐忻,警察。」

出示警徽除了證明自己身分外還有要對方乖乖配合的意味在。

青年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看著唐忻:「警察先生,隨便把名字告訴別人很危險的,會被很多東西拿去利用,現在連活人都不太能信任了,還是別隨意透露名字的好。」

現下換唐忻皺起眉看著約二十歲的青年,感慨世風日下:「這是禮儀。」告知自己的姓名是種基本禮儀,現在的小孩老是用喂來稱呼人,唐忻覺得不是很禮貌,令人反感。

「這是種危險。就像半夜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不能回頭是一樣的道理,不要以為是白日就無所謂,那些東西只是在黑夜出沒的比較多,不代表白天沒有。祂們躲著、跟著,在半夜叫你的名字,趁你回頭的時候拍掉肩膀上其中一把火。」

從胸前的口袋拉出一包菸,青年甩了甩菸盒直接從裡頭咬出一根菸又含在嘴上。要不是對方看起來已經成年了,唐忻真的很想剪斷那支菸。

「然後你的身體就會變得衰弱,祂們就有了作亂的機會。」

「我知道了,那麼現在我可以問問題了嗎?」揉了揉太陽穴,唐忻收下對方好心的建議,他這個人不太鐵齒,畢竟有很多案件冥冥之中好像有股推力在幫助他們,有幾次也碰到了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

對於這些東西,唐忻抱著寧可信即有、不可信即無的心態,既然碰到了,那就表示是真實存在的,盯著對方的眼睛,唐忻仍覺得不可思議,已逝去的人居然可以清晰的在其中出現,被其他人看見。

青年點了點頭,叼著菸似乎不打算點著。

「在這裡的只有這個女學生嗎?能請你看看附近有沒有另外兩位嗎?」再次提出自己的疑問,對方既然是能看見『那些東西』的人,應該可以看見前面兩次案件的死者,但對方的眼瞳中只有出現第三起案件的女學生。

「被吃掉了吧。」拿下叼在嘴邊的菸,青年轉了一圈看看周圍後才站定身子看向唐忻。

「啊?」

「被吃掉了,所以不在了。」

吃掉?被什麼吃掉?

戴起眼鏡,青年點燃香菸夾在手指上,空氣中聞到淡淡的菸味,青年往上看著天台發現那裡有雙灰白色的眼睛狠狠地盯著自己:「就像人類吃東西補充能量一樣,那些東西在自己快要消失的時候,也會吃些什麼來補充自己的能量,要不然你以為人死掉後都會一直以那種形態存在嗎?」

這樣地球早就爆掉了吧,人口就已經很擁擠了還要多出另一種人口。

「除非有很深的執念或是親人太執著的思念,才會讓人以那種形態存在比較久的時間,除了這兩種外大概都得靠其他方法補充能量,吃掉同類就是補充的一種,但也有像這種的,故意讓人死掉變成同類,然後吃掉。」

那雙眼睛瞪到快要凸出來的地步,仍不放過地盯著往上看的青年。

「弄成墜樓死亡是因為這樣逃不掉,比較方便吃。」

手、腳什麼都摔碎了,變成魂體後維持著死前最後的模樣,根本無法快速的移動,只能慢慢爬行,躲避不了襲擊者。發狠的灰白色眼睛瞪著盯住自己的黑色眼孔,祂看見了自己的身影映照在上頭,十分清楚地。唐忻瞠目結舌地愣在原地,從青年的話知道這幾起案件有幕後元兇在,卻無法破案因為兇手根本不在這個世界。

還是只能維持原先的狀態結案嗎?

不論對死者還是生者,那樣的理由都不公平。

維持著向上看的動作,青年勾起嘴角笑的瞇起了黑色眼睛:「看來我打壞你的計畫了,他,是第四個吧。」看著半身都傾出圍牆的人影,灰白色的眼睛藏在散落的頭髮中,緊緊抓住圍牆的手是白到有點發紫的皮膚,張開嘴對著青年咆哮,幾乎凸出眼眶的眼睛寫滿了憤怒與憎恨。

「什麼意思?」第四個?是指自己嗎?

「對,因為你最近常常往這邊跑,所以被祂盯上了。」點燃一直咬著的香菸,青年吸入一口,網上慢慢吹出煙霧,冉冉飄盪的煙霧纏繞住盤據在五樓天台的靈體,「好了,先這樣。」

滿意地看著被被煙霧束縛住的靈體,青年走出巷弄,完全不管後方想要跟著他走,卻被一股力量拉在原地的女學生。先前打在女學生身上的煙霧,把她束縛在原地。唐忻往回看向女學生所在的位置,卻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對方在那裡,不想放著女學生不管,卻又不知該如何幫助她,唐忻看著青年站定回過頭的身影。

「跟上來啊,你不是想知道始末嗎?」回過身等待唐忻的青年再度彈掉手上的菸頭。

「不要亂丟菸蒂,可以開單的。」實在受不了對方一再的亂丟菸蒂,唐忻出口訓斥卻提起腳步跟著對方離去,青年帶著他繞了很多地方,唐忻從那雙幽黑的眼睛看見了異界的居民不善的目光,有的畏懼著青年,有著央求青年的協助。

像是沒看見那些東西般,青年走到一間網咖包了兩台電腦,坐定位置後青年直接打開魔獸爭霸打得不亦樂乎,只有這個時候看起來才符合他外表的年紀。

「就這樣放著不管了嗎?」看著手指不斷在鍵盤上游走的青年,唐忻坐在對方幫他包下的電腦前,查看著社會新聞。

「時間還沒到,我說過會幫助她的,只是不是現在。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打發時間,等待時機到來。你沒發現,今天是什麼日子嗎?」螢幕閃爍著角色施放的魔法,那些光無法打進青年的眼睛裡。

今天的日子?

「今天晚上,是龕門開啟的日子。」

一路打了八個小時的電腦,現在已經是半夜十點鐘,距離鬼門開只剩下兩個小時,這八個小時內唐忻抽空回到局裡處理事情,回來後發現青年仍在玩著網路遊戲,電腦桌旁擺著吃剩的泡麵,直到螢幕出現到數時間才起身走回先前的巷弄。

「站著看吧,現在這種時候即使沒有陰陽眼也很容易看見,尤其這裡還有這麼大的怨氣。」

青年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長方形的盒子,裡頭放著一支菸管,倒入菸草後從口袋中拿出火柴輕輕地點燃,已經很少看見有人用這種方式點菸,這是唐忻小時候曾祖父常做的事情。

輕輕地吸了一口菸草,青年往空中慢慢的吐出氣體,被吹出的煙霧慢慢地飄盪在空中。

「隨著煙霧而來、隨著聲音而來、隨著我的呼喚而來。」煙霧盤據在原地沒有散去。

「提著黑色燈籠的旅人,穿越過門,來到這裡,為失去方向的靈照亮離去的路。」

青年再度吸入一口菸,又再次緩緩吐出:「憑藉著煙霧而來、憑藉著聲音而來、憑藉著我的呼喚出現。」語音斷落的瞬間,唐忻聽見古老大門打開所發出的吱吱般的聲音,一幢黑色古老大門取代了通往五樓天台的鐵門,一隻躲在黑斗篷中的手提著散發著黑色光芒的燈籠從裡頭出現,搖搖晃晃地走出一個全身蓋在黑斗篷中的人。

走出來的人對著青年微微行禮,青年走至女學生躲入的陰影裡將她帶出:「跟著旅人,祂會帶妳到該去的地方,不會被束縛在這裡。」到了那個地方後稍做休息,然後再次回到這個世界。

旅人從斗篷中伸出一隻朝著女學生的手,要她跟上腳步,然後旅人抬起頭看著天台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一直被青年用煙霧困住的靈被旅人的動作拖引至地面,這次連唐忻都看見那個靈長什麼樣子,一名全身穿著紅衣、在頸間有條繩索的女子。

「也帶走吧,別讓她在作亂。帶她到該去的地方。」到了那個地方後經過刑罰,然後再次回到這個世界。

青年拿起菸管捻熄菸草,煙霧淡淡地消失:「隨著煙霧而去、隨著聲音離走、隨著我的聲音帶著迷失的靈,回歸。」旅人搖搖晃晃地帶著兩個靈體走進黑色的大門,關上的剎那門恢復成原本的鐵門。

唐忻對於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議,宛若一場夢。

收起菸管,青年咳了幾聲:「真討厭抽菸草,厲害的人光用聲音就可以打開門了。」

唐忻還處於剛才的驚訝之中無法回神,他清楚地看見青年的眼睛在黑色燈籠的照射下,第一次看見裡頭有一絲光芒存在。

「門只能在晚上打開,所以那時候我們只能等天黑嘛。再過不久龕門就要開了,到時候旅人會很忙碌,要趁打開之前先把旅人找來把祂們帶走。」一個接受安息、一個接受懲處。

「好了,我該做的做完了,剩下的是你們警察的事情了。」看來得好好想出理由說服家屬,想到這點唐忻的頭就痛了起來。

再次看向那雙眼睛,已恢復到第一次見到時那樣的幽暗,比黑夜還要黑的眼瞳。

那宛如黑夜寂靜至極部分所萃取出來的集合體,比黑色還要純淨的黑色,那逝去的人、異界的居民清晰地出現在那雙眼睛裡頭。

看慣生死界線的眼瞳,好像什麼也無法在裡頭掀起波瀾,青年盯著無月的夜空,輕喃:「就快了,到時候就有得忙了吶……」

在他的瞳孔中出現一扇門,以及緩慢的速度打開,裡頭有數百雙手在揮動、推擠的想要出來。

凝視著天空中緩慢開啟的大門,青年勾起微笑:「到時候……能不能看見你們呢?擁有這雙眼睛,才能看見你們。」

「祂們會再回來?」

「龕門是即將進入輪迴的靈才能通過的,祂們將用這一個月的時間向還在人世的親友們道別。這是該祝福、開心的事情,不是害怕。」

露出了笑意的眼睛,讓人印象深刻。

「願你們來生幸福。」

回作家的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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