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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百合)

十點了。

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附近的高中響起了晚修放學的音樂。這麼多年了,還是那一首曲子,但正在盪鞦韆的夢伊什麼也沒留意,嚇了一跳。那時候,夢伊的手已經鬆開了鞦韆的鐵鍊,啪地落在柏油路上。身後的鞦韆呼地盪過來,夢伊唯恐它碰到膝蓋窩,就向前一步,沒想到右腳腳眼發痛。她對身體失去了控制,跌倒在地。

地上積累了一個白天的熱氣已經散去,夢伊撐起身,有人正拉著一個小孩經過。

“老師?”

夢伊一時間想不起對方到底是誰,但她是自己的學生,這應該沒有錯。

“要是老師你盪鞦韆跌倒的樣子被學生們看到,那就麻煩咯!”

“是亞巧嗎?”

“你認不出我嗎?”亞巧很誇張地說。她拖著的女孩子,目光在夢伊和亞巧之間打轉。

夢伊很驚訝自己居然一下子就露出笑容,她覺得應該說“好久不見”才對,但眼下似乎不太合適。

“媽咪,我又要玩!”

女兒扭著媽媽的手,腳步要往這邊走,但媽媽拽著她。

“玩什麼玩,都幾點了,你該回去睡覺啦!”

亞巧做媽媽了?

“你結婚了嗎?”

“並沒有結婚。”

比起她這樣說,還是她這麼年輕就生了這麼一個孩子更讓夢伊不安。

“那爸爸……”只見小女孩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她終於掙脫了媽媽的手,跑到夢伊旁邊,往鞦韆上爬。

“高三開學之前搞出人命了。”亞巧做了個鬼臉。

“那男方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跑了,不,轉學了。本來我也只是想試著拍一下拖,沒想到……”

夢伊想了想,“你現在二十三?二十四?對不起,我不太記得你幾歲了。”

“真是的……才二十一喔。”

“對不起。隔太久了。”

“也就是說,老師一點也沒有記住我對吧?”

亞巧現在身上穿著一身灰色的長袖長褲,就跟自己每天晨運時一樣。她現在在做什麼呢?完全想像不出來。

“當然沒有忘記,但是,生日和年齡這些……我就連自己今年幾歲,一時也沒想起來。生日倒是還記得。”

“我還記得——”她說出夢伊的生日,又笑嘻嘻地說,“正好跟她是同一天呢!”

夢伊選擇不說話,看著亞巧的女兒爬上鞦韆上,一手捉著一邊鐵鍊,臉上一點緊張的神色也沒有。亞巧她只是看著。夢伊繞到小孩子的背後,抓住鐵鍊,輕輕推動。她害怕小孩子亂來,不小心弄傷。

“老師今年是三十五歲吧?”

夢伊點點頭。

“沒有結婚嗎?”

“要說這個嗎?”

今年過年沒回老家,只是在電腦上視頻了一陣,就已經受夠了。

“對啦,老師是被催婚了吧。”

“哎呀,真沒辦法。從十年前就開始說了。”

“我倒是從來都沒有,不過我媽也沒有給我帶過孩子。他們大概是拋棄我了吧?”

“拋棄?”

“覺得我不可能結婚了,帶著女兒,又沒有很多錢。只好說隨便我了。”

“這麼說,難道我還沒有被家裡拋棄嗎?要是他們也拋棄我就好了。”

“先結一次婚,然後離婚,那樣他們就不會再多說了吧,反正人們都說離婚的女人不好再嫁。”

“不會吧?”夢伊對這種說法一點也不相信,她以前在學校的同事有好幾個都是結婚離婚再結婚的。

“主要是要讓他們死心。”亞巧指出。

“說到底,我們都是被他們拋棄在這個世界的。”

“老師你又在說亂七八糟的話啦!”

“對不起。大概是見到你,我又變回老師的樣子了。”

“老師以前可不是那個樣子的……”亞巧露出執拗的眼神,扁著嘴。

夢伊為難地看著亞巧。

亞巧又說,“老師你不做老師了嗎?”

“不做將近兩年了。”

“那麼,現在做什麼呢?”

“在教鋼琴。”夢伊想了想,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不還是老師嗎?”

“不一樣的。”夢伊認真地說。

“教鋼琴會比教語文更輕鬆嗎?”

“輕鬆得多。主要是比在學校輕鬆很多。”她不想跟亞巧將“鋼琴”。

夢伊一從師範畢業,就回到母校,就是剛剛響鈴放學的學校。她本來沒有打算過做老師,在決定做老師之後,又想過不回母校。但她最後卻還是在母校裡,做語文老師。原本還以為會很尷尬,畢竟只過了四年,就跟自己的老師成了同事,年齡又太小,但其實只要一開始就板著臉,接下來就好辦得多。

教了差不多半年古文之後,美術老師——也是她的老師,當時,她對藝術課一點興趣也沒有,既沒有準備鉛筆,也沒有準備素描紙,每當上課時,就坐在美術教室的最後面看小說,只會在放紀錄片的時候抬起頭,老師怎麼說她也不改——因為知道她會彈鋼琴,過來請她去親戚開的培訓機構教學生,那個機構,一是教美術,二是提供自習室,讓一些工作忙碌的家長將孩子放在那裡,免得他們到處跑,生源就從學校來。

這種做法不合規矩,但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是免費教人,沒有收費就沒問題。大家心照。夢伊教了一年多,就沒再教了,有樣學樣地在家裡自己辦起了鋼琴教室,要是有人想學,還教吉他和電子琴,這兩種更受年輕人歡迎。

“上次幼兒園搞活動,有鋼琴表演,我也上去湊了一下熱鬧,發現自己彈得還不如小孩子呢!”

亞巧說,她看著女兒有些累了,抓著她放到鞦韆板上坐著。

夢伊感嘆,“現在的孩子晚上十點了都不會累。”

“我也不會啊,只是媽媽她一定要我上床睡覺。”亞巧露出了不服氣的神情。

“你媽媽好嗎?”

“還不錯,我們現在分開住。我跟她一起,我媽跟我爸一起。老師你是一個人住嗎?”

夢伊點點頭。

“還是住在別墅裡?”

“要不是這樣,開鋼琴教室就太吵了。”

“一個人住不會寂寞嗎?”

在學校有課程表和工作日曆,但夢伊現在每天的生活比在學校教書時還有規律。她在電腦裡將每個月的上課時間標記好,其他時間就看書。不是她有多麼喜歡看書,而是她發現自己沒辦法看電視。打開電視,就忍不住要轉台,不停地轉台。現在,家裡電視機唯一的用處,就是連上電腦當家庭影院。她想,這大概是因為從小爸爸媽媽不許自己看電視——每個星期最多一個鐘頭——而造成的。習慣,哪怕是看書的習慣,一旦養成,要改掉就很難。她又沒有其他的興趣可以替代。

真麼說,亞巧之所以彈不好鋼琴,其實是因為沒有養成彈鋼琴的習慣的緣故。

夢伊沒有將這個說出來。

亞巧是她的第一個學生。

當時亞巧跟眼前亞巧女兒差不多大。

夢伊沒有什麼特別的教學法,但她是語文老師,不經意地將語文和音樂結合起來了,將知人論世以意逆志那套東西帶進來,不知不覺就開始講起作曲家的風流韻事,或者是胡作非為。這一個窮,那一個闊,等等。

夢伊覺得亞巧不適合彈鋼琴。玩玩沒問題,但要去參加什麼比賽,拿什麼名次,很難。她沒有對亞巧的媽媽說。畢竟,這只是夢伊的推測,就像夢伊幼兒園的時候,有老師說,夢伊適合學小號一樣。

亞巧眼下的技藝比不上幼兒園的小孩子,按照過去的體驗,夢伊覺得這並不出奇,就是她在自己不再教她彈琴之後仍然堅持練習,恐怕也不會比當初好多少。她是所謂眼高手低的人,一開始還算認真,夢伊覺得她聰明,教了她一陣手法之後,又教她樂理。大概就是從這裡開始出錯了吧?夢伊想過,要是讓她像木偶一樣,將譜子死記下來,而不將那些“蝌蚪”教給她,會不會讓她堅持下去,而不算是在動手一路敷衍了事?

大概還是不能。這是腦筋的問題,她就是不喜歡彈鋼琴,就是喜歡看琴譜,這是她最根本的問題。

這個問題在自己身上也可以看見,“夢伊,能給我們寫一篇小說嗎?”初中的時候,班上文學社的同學過來問。“讀後感可以嗎?”對方當然說可以,但下一次還是會說想要小說,短篇,兩千字以上即可。可她實在沒有辦法寫下去。她只會寫讀後感。並非讀了很多小說的人都可以成為作家,的確,大多數的作家,都像夢伊那樣,看過很多小說。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跟那些作家一樣。她拿起筆,對著原稿紙,過了一陣,又放下筆。要是第一個字寫下來了,說不定就意外地繼續下去,但她總是在第一句話完成之前就用筆塗掉。

這麼說來,亞巧這個學生的確很像自己這個老師。

“三月不知肉味。”一次,在亞巧住的小區樓下的雲吞面店,亞巧突然說。那裡的雲吞很小,但一定有肉。

“老師,你有這種感覺嗎?”

夢伊敷衍說,“音樂是聽覺,肉是味覺,從語文的角度來看,這個是運用了通感的修辭手法。”

最近的鋼琴課,總是夢伊在彈,亞巧只是偶爾動手按幾下琴鍵,然後又拿起琴譜看。

“老師,他是失戀了吧?”

“老師,他很有錢對不對,所以才會寫這種東西啊!”

“老師,他難道是犯了法嗎?是要死了嗎?”

“老師,他偷情——”

亞巧翻動著她連作者都不知道的琴譜,翻幾頁彈幾下,看一陣,然後就向夢伊求證。

夢伊很驚訝自己這個琴聲比口吃還讓人難受的學生居然知道那麼多作曲家的秘密。她所說的大體沒有錯。

孔子學《文王之操》也不過是知道文王,他也並不知道文王是個怎樣的人。或者說,他是將心中的文王往曲子裡的文王身上套。那心裡什麼也沒有的亞巧,是怎麼知道作曲家如何如何的呢?

“音樂不會騙人。”

這是夢伊的老師說過的話,當時,老師批評夢伊感情不夠投入,但夢伊覺得這不是沒有投入,這是沒理解那種感情,不理解怎麼投入?夢伊想起這句話之後,就不再要亞巧彈琴了。“你願意動手就動,不願意動手就不動。”這樣一來,每個禮拜的學琴時間就變成了她看自己彈,偶爾聊天。

這樣子每次課收三百塊,真的沒問題嗎?夢伊每次見到亞巧的媽媽之後都忍不住這麼想。

不過,在得知自己不需要繼續教亞巧鋼琴,那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過去,另一種,如同走調一般的疑惑又浮上心頭。亞巧的媽媽為了讓女兒不再被自己教導,專門過來請夢伊吃飯。她在還不是飯點,又快到飯點的時候過來,在門外打電話,夢伊來不及想應該接受還是拒絕,就看見門外那個拿著手機的媽媽。

亞巧的媽媽也沒有說清楚,這一次辭退之後,是不是又給女兒找了另一個老師。

老師你教得很好,她說,不是對你有意見。沒問題,夢伊說。她說要不要開支紅酒,然後起身開門叫老闆娘過來。夢伊在想,她是怎麼找到夢伊的房子的?夢伊就不知道她住在哪裡,夢伊自己住的是哪一條街道都不知道。為什麼為了換一個老師就請夢伊吃飯?自己只不過是教了她的女兒一點入門的東西。

夢伊都現在都不明白亞巧的媽媽為什麼不讓夢伊繼續教亞巧鋼琴。夢伊教得很好,對夢伊沒有意見,這當中哪裡一條可以成為理由呢?她故意說這種無關的話,想來安慰夢伊,或者將問題敷衍過去。就是說一句“你收得太貴啦”,或者“你不夠水平”,都可以。還是說,她這是故意要夢伊自己想?你好好想想,為什麼夢伊不能將女兒交給你?想清楚了?好,請你另謀高就。

“阿夢,掰掰!”吃完飯,當時只得幾歲的亞巧說。

兩母女,在夢伊上門授課之前,媽媽每次在外面見到夢伊,都要說,“叫人”,或者“叫老師”。女兒也會說“老師好”,就跟在學校差不多。夢伊上門授課之後,不知道是哪一日,女兒開始將夢伊叫成“阿夢”,媽媽倒還是叫夢伊“老師”。

所以,現在再見,她叫自己老師反而一下子讓自己不太適應。

“老師你真年輕,看起來跟以前一樣,樣子都沒變過。”

說不定是真的。小孩子會變成大人,可大人變老不還是大人嗎?

當時,亞巧住在一個叫做“什麼什麼國際”還是“什麼什麼時代”的小區。有時,上完課之後,她陪亞巧下去小區的遊樂設施那裡玩。穿過一條小路,一小塊空地被樹木圍繞,有一個水泥亭子,一邊是單槓和用來扭來扭去和仰臥起坐之類的東西,一邊是滑梯、蹺蹺板。

亞巧想玩蹺蹺板,但那時候的她拉不動夢伊,只好走過去爬滑梯,她爬滑板那一邊,從下往上,往往爬到一半,或者手剛剛碰到定,就往下掉。這有些危險,夢伊想像著她爬到頂,剛剛站起身的樣子,但一下子站不穩,身子往後,腦袋衝下,就這樣滑了下去,腦袋咚地撞到地上。夢伊是第一次跟著她過來這邊,是她拉著夢伊,要跟夢伊一起過來的,她的媽媽並不知道。媽媽也太放心女兒了,夢伊懷疑媽媽是將小區的兒童遊樂兼老人運動區,當成了幼兒園。

夢伊走過去,那時,亞巧再一次趴著滑了下去。夢伊還沒有開口,她就爬了起身,跑到蹺蹺板的一邊坐下。夢伊只好坐在另一邊。

夢伊想像自己只有三歲,比對面的人還要小。

三歲的夢伊,和五歲的她,在幼兒園的蹺蹺板那裡碰到,夢伊們的家長都還沒有來。夢伊坐在蹺蹺板的一邊,然後,她坐在另一邊。她撕開一袋手指餅,像是抽煙一樣叼在嘴裡。她說:“你要吃嗎?”夢伊伸手抽出一根,放在嘴裡。夢伊們都沒有嚼,任憑含在嘴裡的一頭慢慢軟化。當只剩下最後一根手指餅時,她的媽媽來了,她將手指餅掰開兩截,給夢伊一半,還約好了,下次還一起坐蹺蹺板。

事實上,自從那次之後,她們再也沒有一起在那個地方玩過。現在她還是住在那裡嗎?夢伊想。

更重要的是,夢伊第一次見到亞巧,的確是在幼兒園,幼兒園就在小區的邊上,事實上,當中大概三分之二的孩子,都是住在這個小區的。

她當時所見的亞巧,也的確是坐在蹺蹺板上,不過沒有吃東西,只是坐著。亞巧發現夢伊,和夢伊發現亞巧,差不多是在同一個瞬間。要是我三歲的話,就可以坐在她的對面了吧?當時,夢伊這麼想。

這是暗示我沒有長大嗎?

“可以去老師家嗎?”亞巧突然說。

“帶著……你的女兒?”夢伊突然發現,亞巧還沒有說女兒的名字,但又不好意思問。

“反正明天不用上學。”

“反正”這個詞讓夢伊窺見了一點類似亞巧的媽媽的影子。而亞巧的女兒對眼下媽媽的話沒有一點反對意見,這也跟當年同齡的亞巧莫名想像。

夢伊家就在附近,不然也不會來這裡盪鞦韆。

“我記得這裡有鋼琴。”亞巧指著現在放冰箱的角落。

“鋼琴放在琴房裡。”

“琴房!”亞巧從沙發上彈起來——就像學校裡的學生一樣。

那裡原本是爸爸媽媽的臥室,後來改成了琴房。

“鋼琴也換了。”亞巧的語氣裡有些失落。

亞巧的女兒快步跑過去,敲打著琴鍵。她大概很能適應諸如此類的意外。夢伊完全看不到她有什麼緊張。

“想學鋼琴嗎?”

女兒面對媽媽的提問,歪了歪腦袋。

“我不教小孩子了。”夢伊連忙說。

這不是說謊,現在,自己只教學校的音樂生,學校裡的老師會介紹,有時還不要回扣,還有就是退休下來想找點事做,又對音樂有興趣的老人家。當中也有接著學琴的旗號來佔便宜的老頭子,一來二往將他們趕跑之後,剩下就都是一心一意的人了。當中還有人邀請自己參加業餘的樂團,大家的技巧都不是很好,但都很開心地玩著,跟以學業為目的的小學生初中生高中生完全不同。

“想不想學鋼琴?”當媽媽的又問了一遍。

“她不是說不想教嗎?”女兒這樣回答。

亞巧說,大人的話不能這樣理解,夢伊說的是不想教小孩,但要她想學,夢伊就會教了。

夢伊的意思完全就是字面的意思,但亞巧這麼說,卻讓她不好開口,當著亞巧的女兒面前,她發現自己很難說,我不想教你。

“你現在在做什麼?”

“你還是不會轉移話題啊。我的女兒就這麼可怕嗎?還是說,是我讓你覺得可怕?”亞巧看起來滿臉不可思議。

“我不這麼覺得。”

只有有些不適應,夢伊想。

“我開了一間酒吧。生意不錯,說不定大家都是衝著我來的吧?”

在夢伊看來,亞巧的確很好看,但她的客人,尤其是那些男人,是不是也是這麼想得呢?按照經驗,她覺得亞巧只是隨口一說。

“應付得來嗎?”夢伊一說,馬上就覺得自己說了多餘的話。既然亞巧的生意不錯,那就說明沒有什麼難住她。

“除了不時有人喝醉了發酒癲之外,沒什麼問題。”

“那不是很大問題嗎?”

“沒問題。”亞巧擺擺手,“剛開店的時候不知道怎麼辦,還有人來幫忙捉住那些酒鬼丟出去,往往是酒鬼丟酒鬼,只有開玩笑地說一句‘來人!將他丟出去’,就會有其他酒鬼來代勞。後來,我就拿著藤條,看到有人發酒癲就一鞭子抽過去,人們最初有些害怕,習慣了就沒什麼了。”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不會有人報警?”

“最初我也擔心過,但一直沒有警察因為這個而找上門。”亞巧輕鬆地拍打著大腿,發出清脆的響聲。“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開玩笑說,我將用來教女的東西拿過來了……”

我看看她的女兒,做女兒的聽到母親這麼說,並沒有什麼反應,事實上,從剛才開始,她就沒有留意過我們這邊,她推開鋼琴椅,圍著鋼琴走來走去,不時按一下琴鍵,不成調子,她顯然完全沒有受過音樂的教育。她說不定只是對那種聲音感興趣。

“我從來沒有打過她,怎麼可能!我都覺得我是要縱壞她了!”大概是留意到我的目光,亞巧連忙說。

我不覺得她的女兒有什麼地方是“壞”的,要按我的看法,將母女二人相較,女兒應該算是“好”的。不過,因為是亞巧的女兒,是故我猜她大概不是所謂很“乖”的人。

“從來沒有打過罵過嗎?”

“吵過幾次架,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小孩子成長得真快啊!現在的孩子都早熟。”

“這怎麼說?”

直到這個時候,夢伊才從亞巧身上察覺到一點為人母親的東西。

“硬頸……”亞巧低著頭,過了一陣,才說,“我有時候還是懷念會跟我吵架,扭計的時候。那時候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可是突然就不跟我吵了,好像逗她也沒有什麼意思。大概是上小學之後將課室裡學生對老師那一套帶回家裡了呢!”

“遇到不想做、不喜歡的事,就閉著嘴不說話,可是碰到喜歡的東西也不見得高興。倒是會說想要什麼,可就是不太會興奮。太文靜了。”

“這不像你。”

“不,我有些害怕。”亞巧的女兒從琴凳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她的媽媽這麼說她,但她並沒有看過來這邊,只是走到書架前,坐在地板上,從最底下一層抽出書來看,那一層正好放著很久以前夢伊買的漫畫,已經不看好多年了,一直放著,連自己都幾乎要不記得了。

“太像我了。”亞巧湊近夢伊,壓低聲音說。

“就像是有人將我小時候的心肝複製了一份,一直存在電腦裡,隱藏文件夾,直到我生產的時候,將那份心肝放到她的腦子裡。”

“我看不像。”

“因為你只是看著——而且也看的時間也太短,只有這麼一陣——”

我自然承認她說的有道理。

“我跟她在一起生活,日子比給我精子的那個男人跟我一起生活的日子還長。”

那大概是幾個月?還是幾年?不會那麼久的。

“這說明你的女兒很聰明。”

“就是有時候叫人受不住。”

“人總有叫人受不住的時候,誰叫人是人呢!”

“真不愧是語文老師。”亞巧苦著臉說。“她看起來,所做的一切,都跟我對著來,但我看得出來,她的心是跟我一樣的,我們兩母女——”

她想了一下,說,“我讀幼兒園的時候,喜歡睡懶覺,中午之後總是賴床,怎麼叫也不醒,她就相反,中午怎麼也不肯睡覺,躺在床上就是瞪著眼睛。老師不停地找我,我不停地問她,可她就是不聽話。”

“啊,那是真的一樣。不聽話。不過……聽到你說要人聽話,我總覺得很奇怪。”

夢伊這麼一說,亞巧臉上沒了血色——夢伊過了好一陣才發現。

“對不起。”

“老師,只有你沒有變。只有你是不變的,難道你是大理石像做的嗎?”

“我怎麼不變?”夢伊覺得很奇怪。

“就像皮格馬利翁一樣,石像永遠都是石像,永遠都不會改變。”

皮格馬利翁可不是這樣的故事。亞巧跟夢伊學琴時,夢伊講過,不過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講呢?夢伊一點也不記得了。說不定算是因為亞巧不願意練琴,所以夢伊就講故事哄著她吧?有那麼幾天,她還是有那種耐性的。

但講故事那個行為本身,夢伊記得很清楚。而且應該會永遠記得,甚至死後,當她的骨灰被別人撒進海裡,化作泡沫的殘影中,還是會有那一天的映像。

“也就是說,只要愛一個人,只要一直愛下去,就一定成功嗎?”

真是小孩子!夢伊覺得很好笑。愛就是愛,愛哪有什麼成功失敗的呢?難道失戀就是失去什麼東西嗎?那種傷心不是依然存在嗎?失戀的痛苦比熱戀的甜蜜更有充實感,這是夢伊的經驗。但當時,夢伊來來不及說這些。儘管哪怕還有一些時間,夢伊也從來不打算對這麼一個小孩子說什麼情情愛愛。可一點時間,亞巧的確沒有給她。

亞巧坐在背後的沙發上,她走過來,要坐到夢伊腿上,夢伊當時坐在琴凳上。

夢伊沒有阻止,她將這看作是撒嬌,她還沒有看到過亞巧撒嬌。也許是因為,從自己這裡,她沒有什麼想要的。倒是自己為了讓她將手安安分分地放在琴鍵上,有時都好聲好氣得過分了。

她爬上來之後,開始抓著夢伊的衣服。

“怎麼了?”

“我喜歡你。”

她是這麼說的。

然後就要解開夢伊上衣的鈕扣。夢伊扯開她的手,她轉而抓住自己,親自己的嘴。

夢伊一剎那,居然覺得自己就是耶穌,而亞巧就是猶大。

“你幹什麼!”

小孩子氣力不夠,夢伊不缺少鍛煉,她只是一時間被嚇著了而已,不過,現在她已經多多少少冷靜下來。她不去管亞巧的嘴唇,也不去管亞巧的手,她從腋下托起對方,將她放到地上。亞巧又要重新開始剛剛的行為,不過夢伊將她推開,她近不了身。

幸虧彼拉多不在,夢伊看著亞巧,她的眼神裡面什麼也沒有,也沒有慾望。大概這種情況下她也依然是一個小孩子,沒有別的。

“你是從哪裡學來哪些東西的啊?”

“電視。”

“什麼電視?”

亞巧開始說起劇情。可說了劇情,夢伊也不清楚她說的是什麼,自己從來不看電視。

“那不是強姦嗎!”夢伊忍不住說出來。大概就是一個男人在強姦一個女人,你都看了什麼啊!她覺得過幾天要提醒一下亞巧媽媽不要讓亞巧看那麼多電視了。

“我們可都是女的。”

“我喜歡你。”

“可我們都是女的。”

“女的不可以喜歡女的嗎?”

夢伊覺得眼下說不可以也不是,說可以也不是。

“你還小,知道什麼是喜歡嗎?”

“老師你喜歡鋼琴嗎?”

夢伊點點頭,她大概猜到了亞巧的“邏輯”——如果這也可以叫邏輯的話,但身為鋼琴老師,對一個才幾歲的學生,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也不是很喜歡”的話。

“總之就是不可以。”

糟啦!夢伊想起讀師範的時候,老師說,一個老師,要是說“總之”,那就一定要壞事。

“那以後可以嗎?”

“我們繼續練琴。”

夢伊覺得現在一走了之最好,但後果無法預料。至於說以後可不可以,她要是說可以,那也不能保證亞巧以後不記得,她覺得對亞巧這種人,就算說一句“以後再說”,都無異於在身邊安一個定時炸彈。何況,夢伊接受不了師生之間的戀愛,就算是離開學校之後,看到有同學向老師告白,都覺得噁心,反感到了那種地步。師生戀是一種留不下證據的強姦,這是她的觀念。

啊,說不定是因為之後她跟亞巧媽媽說,亞巧太多電視了,對眼睛不好,所以耶穌才會被彼拉多放逐,是不是呢?她覺得這跟猶大無關,自從那次之後,到自己離職的日子,亞巧沒有什麼變化,除了聽話了一些,願意動手彈琴之外,並沒有流露出更多變化。

“老師,你該不會……還是處女吧?”

突然間說什麼呢!夢伊瞪著亞巧,亞巧的女兒也抬起頭來,然後又低頭看漫畫。

“胡說八道。”

“只是突然想到……”

“那麼,換種說法。老師有跟人做過嗎——除了我之外。”

夢伊站起身到陽台,這是處於對小孩子——亞巧的女兒——負責任的心態,亞巧也跟了過來。

“我跟你也沒有做什麼。什麼也沒有做。”

“在我看來,就是做了。”

“在我看來,沒有。”

“你還不知道吧,老師。那天你走了之後,我做了三次。”

亞巧貼在夢伊身邊,語氣聽起來相當冷靜,跟說的話很不配。

“太興奮了那個時候,先是在沖涼房裡做了一次,用花灑,媽媽還奇怪我花太長時間了。吃完晚飯又做了一次,那一次不太舒服,大概是吃飽了的緣故。用風筒吹乾頭髮之後,看電視看不下去,玩遊戲也玩不下去,想像著老師的身體,可腦子裡緊張得什麼也想不出來,在鋼琴面前一直坐到八點鐘我就上床了,平時放假的日子,我都是不到十點鐘不上床的。”

那麼,現在你的女兒也是那個時間上床嗎?夢伊想問,這個問題太過分了。亞巧緊緊地挽住了自己的手臂,一動也動不了。她還是第一次跟別人這樣說起——其實是聽別人說——性的問題。說實話,哪怕是現在,哪怕除掉曾經的師生這一層沒有持續太長時間的關係,亞巧也不是自己喜歡的,想要跟她發生關係的人。

自己也不是沒有自慰過,有一段時間,一兩年前,還經常這樣做,但自己第一次自慰是什麼時候?是大學,是在教亞巧之前,那麼,自己在教亞巧的那段日子,有自慰過嗎?沒有,不,大概有,但也只是一兩次,不會多。

“你怎麼學會自慰的。”

“就是摸著很舒服,有點癢,說不上學,那是要學的嗎?”

夢伊想著自己第一次那樣做的樣子,的確,應該是不用學的,但會很緊張,還是在學生宿舍裡。

“不過,我後來看了網上的色情片,在電腦的瀏覽記錄上有,真是老套啊,沒想到……也不知道是我爸爸還是媽媽,居然還會看那些東西,我也看了,太誇張了。總之——”她又開始說她自己那一晚的三次自慰。

“我睡不著覺,就想再做一次,最後一次,其實當時已經困了,但是……有些濕了。”她用右手拇指的關節用力地敲打額頭。

“可是,這一次跟之前的兩次不太一樣,不舒服,有些痛,但我一直摸到……潮吹了,一邊床也濕漉漉的,只好換了一邊睡。”

“要是被你的爸爸媽媽知道了怎麼辦?你就沒想過這個嗎?”

她搖頭,“第二天我出去玩,回來,床單就換掉了。應該是知道了吧?但他們什麼也沒說,媽媽大概沒有跟爸爸說,我猜。”

“啊……”

夢伊轉身望向房間,亞巧的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躺在沙發上。

她睡著了。

夢伊帶抱著女兒的亞巧走進房間。原本是有客房的,但已經好多年不用了,床是木板床,也都用來放東西了。

洗口之後,兩個大人也上床睡覺。夢伊換上睡衣,又找出一套睡衣給亞巧。也許有些擠。

亞巧脫光了衣服。

“我只是習慣了裸睡。”

“我要開空調了。”

亞巧將夢伊平常蓋得毛茸茸的被子拉過去,卻將新拿出來的那一張被放到了夢伊那邊,她們躺在最小那個的兩邊。

“你一個人睡這麼大的床。”亞巧不停地動來動去。

“噓!”夢伊真不知道到底誰更像母親,自己彷彿帶了兩個孩子。

“我當時就是像這樣。”亞巧縮起腳,夢伊知道她在自己的被子裡面做什麼。

她掀開被子。

夢伊仔細觀察著對方的身體,不一樣,跟當年夢到的女人不一樣。

當時夢到的女人體態豐滿,而眼前的亞巧,乳房和屁股都要比自己好,但也只是好些,不過很有肌肉,這大概是在酒吧老闆和鋼琴老師的差別?不過,難道她只是賣酒,卻一滴酒也不喝?她的肚子上沒有一點贅肉。

亞巧放下被子。

“你在看哪裡呢!”

“看你的肚子。”

“為什麼不看別的地方?”

她爬過她的女兒。

夢伊發覺自己並不打算反抗。

“把被子換過來。”夢伊將自己身上的被子踢到地下……

夢伊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她又睡過去了,然後,夢到重新成為學生的自己,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示範的同學們統統擠在一間大課室裡。老師在過道間踱步。她很想去廁所,終於,她站起身來,可誰也沒有留意她。

她從後門出來,變身成同學的亞巧拖著她的廁所,可她怎麼也出不來,只有內急在不停地催促自己,可她就是一滴尿也沒有。她放棄小便,走出來,卻再也找不到上課的房間。

接著,她在奔走中醒來,尿意還在,赤裸的亞巧將自己壓在身下。

她再一次醒來,發現自己的旁邊是亞巧的女兒,再旁邊,是亞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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