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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掩心(完)

摘要:

沈末蘭叫嚷道:「你說我想跟子睇一塊兒走?我就想!可子睇他早娶了妻,生了孩子,他不要我啊!」

屈信修道:「那些跟你一塊兒喫酒的人,他們要你麼?」

沈末蘭道:「他們想得很!」說了,又自衫裏,掏了荷包、香囊兒出來,全拉扯開,倒騰出好多碎金子、碎銀子,「都是他們給的!他們樂得很!喜歡得緊!愛死我了!不像你,日日擺個苦臉兒,委屈得很,硬是與我為難!我這是何苦!我喜的是從前那個知情識趣的雙美,不是你現在這個空殼兒!」

掩心

      曾伴黃昏同路返,心期數化歸途蹇。索求迴夢當年遠,綺像遺情,隻傘思流轉。

      --〈一斛珠〉

      「淡幽、淡幽兄。」

      沈末蘭自案上悠悠轉醒時,只見屈信修遞給他一條帕子,上頭還繡著一隻鴛鴦,「你洗完頭後,在那晾著頭髮,怕你頭風發作,還不快些用巾子擦擦。」

      末蘭笑笑,謝了一聲,接過帕子,約略拭了下,並沒還他,只收了下,說道:「雙美,多謝美意。我瞧這條帕子,原是蘇繡來著,拿來給我這種俗人擦頭,未免糟蹋,待我洗過一遍,灑些申椒上去,還你纔好。」

      屈信修卻自沈氏手中,把手絹拿回,緊攢在手裡,「不必,瑣碎之事,若你做了,哪有時間讀書呢?當今正是關頭,考上便有出路了,我來就是,淡幽兄莫辭。」

      末蘭道:「雖是麻煩你了,足下盛情,倒不好推辭。」

      兩人對坐案前,相望一晌。夜深寂靜,紅燭照影,碧紗窗外,風聲嗚嗚,若古塤之聲。

      屈信修別開了眼,笑道:「要綰頭麼?」

      末蘭道:「乏了,該睡了。雙美兄每日焚膏繼晷,當心身體出亂子,不如快換了衣服過來,一塊兒睡吧。」又道了句:「小弟先進房了。」屈信修回道:「早些睡罷,別累著了。」

      「……呼……呼!」

      「囈!」

      夢中情景,已是五載以前之事,當時他與沈末蘭,都在清涼寺裡讀書,為制舉作準備。

      而今屈信修纔欲起身,竟自榻上滾下,額頭叩著桌角。

      沈末蘭聽聞房裡響聲大作,奔雷般搶進房裡,自地上把屈氏攙扶起來,「對不住、是我不察,竟害得你如此。」

      末蘭仔細把信修抱回榻中,掛起香帳,蓋上繡被,面有擔憂地說道:「雙美兄,你的身子,那是越發輕盈了,跟盞病憐憐的美人燈似的,興許該請大夫來診察一番。」

      屈信修面色蒼白,有氣無力道:「請大夫的錢,該往哪裡張羅纔是?況且已是陳年箇疾,就是請大夫來抓幾帖藥,又有何用處?兩條腿都沒了,自然是輕了些。我這人,就只剩了一半。」

      沈末蘭推他瘀青的額角,為他過血,又說道:「你這兒瘀青可厲害了,先歇著,我過去拿藥酒,過來為你推一推。」

      屈信修道:「去忙你的罷,不必費心。」

      沈末蘭道了句:「雙美,你仍怨我嗎?」

      屈信修道:「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你說,我自作的孽,哪裡可怨?」

      沈末蘭道:「雙美兄,你從前溫柔可掬,而今性格全變了,實在乖僻,然這實在並非你之過錯。若非赴京前一日,我不出去與子睇喝酒,在那濛濛的雪夜裡,你又怎會打傘出來找我呢?唉,這是我自作的魔障。」

      又道:「雙美,別睡了,我替你更衣,咱們到飯廳用早點。我纔用碧紗罩蓋好,米粥是熱的。」

      屈信修道:「淡幽兄,你別氣,我只是嘔,自個兒連站都不能,渾身難過得很。」

      沈末蘭頷首,自箱篋裡,搜出幾件屈信修慣穿的衣物,樣式、色彩皆是舊時的少年衣物,便把裙、衣,擱置榻上,說道:「雙美你瞧,這些服式,花色都舊了,今日春光正好,未若我推你出去,買些新衣回來。」

      屈信修道:「我這模樣不方便,不想出去見人。」

      沈末蘭道:「你總待在家裏也不好,不如我幫你挽個漂亮的髻,綹們一塊兒出去,你權作陪我,不好麼?」他替屈信修穿裙著裳,唯獨上著,屈信修能自個兒闔上襟子,其餘的,總得假手於末蘭。

      那會兒,沈末蘭尚未束好腰帶,屈信修正用手掩著襟子,末蘭把手給探了進去,在微見肋骨的身上,滑膩膩地摸了一把,「真正是形銷骨立,可又為得誰呢?」

      屈信修答道:「你瞧像是柳七的『為伊消得人憔悴』,還是三閭大夫行吟江畔呢?」

      沈末蘭看著他,笑道:「吃胖點就沒事了,可惜是我委屈了你,過這般拮据日子。你把腰帶給繫上吧,這回我不摸你。」

      屈信修道:「五載裡,哪裡沒見過,怕是淡幽兄早也煩膩了,有甚可摸。」

      沈末蘭笑道:「沒知覺了,纔不怕唐突,不是麼?」沈氏雖不經心,屈信修卻給說得心裡添堵,情緒蕭索。

      末蘭將信修抱起,放到妝凳上,拉開妝台抽屜,選起髮簪,「雙美,你看喜歡哪枝?這枝玳瑁的猶可麼?」

      屈信修道:「我不喜玳瑁的顏色,倒喜玉或翡翠,但這枝既是淡幽兄所饋,便簪吧。」

      沈末蘭又在八寶盒裏,翻到一只步搖,「還是今日裏風騷些,簪枝步搖?硃砂紅,映著你那白白兒的粉面,定然好看。」

      屈信修道:「快別做那些打趣的事,就為我存些體面,難道不好麼。」

      替信修綰好頭,簪上玳瑁後,沈氏把屈信修抱在輪車上。

      二人偕同,先至飯廳用膳。

      膳畢,至金市採買。

      在酒樓裏用了晚膳,歸家,沈氏整理購回的衣物、簪飾,漂洗一番。

      夜中,為屈信修梳洗,與他同沐。

      安排屈氏睡下後,沈末蘭才自個兒回到屋裡睡下。

      屈信修在放下鴛帳的錦榻上輾轉反側,夜不成寐。

      五載前,陛下方登基,便下詔大試天下士子,真真是入仕的絕佳良機。

      屈信修、沈末蘭與關盼,三人一同離鄉上京,求取功名。屈信修雖不便於行,多虧沈氏、關氏二人細心照拂,終得應試。

      怎料科考之際,主試官覺察,屈信修所答之策論,與關盼多有雷同。

      禮部當即決斷,撤下兩人應試的資格;怎料主試官斷定,屈信修文意多有紕漏,而關盼作答流利,因而判定屈信修科場舞弊,關盼受害,從而取消屈信修終身應試資格。

      至於沈末蘭,平時總流連於釋、道二氏,閒暇之餘,只吹笛弄蕭、賞風玩月,這回應考,純然應關盼之約,臨陣磨槍,終究沒上。

      關盼做了翰林,沈末蘭則仗著還有些家底,含混過日,偶而臨摹幾張字帖,或替人抄書、寫信,大多時候,在家裏陪著信修,哄哄他。

      不在家時,則往梨園,或大戶人家,與人搭戲、串門。

      沈氏尤會一手好吹彈,是鄉里間炙手可熱的座上賓。

      信修一人不便於行,只能終日在家點書,等待末蘭歸來。

      今年元宵,萬戶人家,出門賞燈花、放花火,沈末蘭便推屈信修出來,共度元夜,孰料屈氏纔出戶,便羞愧難當,萬不肯上路。

      沈末蘭抬他的臉,說道:「你也不是官家小姐,做甚麼遮遮掩掩?前邊有小販子,在賣些捏麵人和糖人,可愛得緊,你要不?綹們買幾支來頑頑兒。」

      屈信修說:「你帶我出來,我也並不樂呵,不如你自個兒出來找找樂子,逛完早些回家,我還快活些。」

      沈末蘭聞言,人在外頭,也不便發作,當真面有難色,嗔道:「雙美,做什麼為難我?你一人在家,怏怏不樂,你當我在外頭,一想到,真有法子繼續快活?你既然不願意,那好,綹們一塊兒回家,燈蛾子底下,楚囚對坐,這麼把元夜給過了,誰也別為難誰!」

      羿日,沈氏仍烹煮稀米粥,二人吃罷早飯,沈末蘭盥洗食器,竟想道:「如此不是辦法,不如我出去,只是別讓雙美知道外邊有樂子,他才不會變著法子膈應我。」

      正作此想,外頭便有人敲門。沈末蘭前去應門。

      那來人名喚富安,形貌猥瑣,向來與鄉里富紳,以至於地痞流氓都有往來,又不學無術,正是屈信修向來最看不起的下三流之輩。

      富安對沈氏作揖後,說道:「對不住叨擾了,東樓少爺預備大宴賓客,知會小的出來尋覓旦角,小的心裏忖度幾回,只道待會兒開演的〈驚夢〉,這麗娘人選,非沈少爺你莫屬咧!若閣下願意賞臉,過去搭幾齣戲,東樓少爺看得開心,這賞錢彩禮,自是大不虧待,只問閣下,你意下如何?」

      沈末蘭一聽,心下自是喜歡,只是回頭看著屈信修,不敢答應。

      屈信修說道:「串戲並非不好,只是作那脂粉女兒家姿態,往往淪為他人輕薄之物,不可不慎!尤其那東樓少爺,他的品行你素來知曉。」

      又與沈末蘭對了眼,只見沈氏兩眼含星,心裏正在喜歡,屈信修見狀,實在不好拂逆,只得應允道:「若論這鄉間,有誰能唱好〈皂羅袍〉,確確是非你莫屬,只是快去快回,莫在外頭與人喫酒,惹是生非,更不好與人搭手。」

      沈末蘭回道:「你知我並非輕浮之人,我出去一會兒,忙完就回,你不必等我。」說完,將屈氏抱回屋裏,說道:「你在家讀點書,睏了便睡,不必等我。待我回家,再替你盥洗,與你睡覺。」信修沒得已,只頷首,捏捏末蘭的手,便放了人。

      待末蘭出去,獨留信修一人在家,屈信修聽漏聲迢遞,自白日至入夜,沈末蘭遲遲未歸,屈信修既不得出門,也無法探聽,思緒便愈發紊亂,心中後怕,想:「淡幽生了副好皮相,能吹彈,能唱戲,還懂詩辭曲賦,這閨門小旦,怕是扮得恰到好處,強似杜麗娘再世般,談吐接物間,又風騷知趣,要是東樓少爺,仗著自己有幾文臭錢強留淡幽,我當如何是好?」

      忽想五載前,他們在清涼寺裏讀書時,曾有一回,二人獨處,關盼不在,他差點抱了沈末蘭,卻不知沈末蘭猶記否?

      可惜在他被斬雙腿後,覺著自個兒命賤,真真是不敢高攀了沈末蘭。

      屈氏靜靜思索道:「若是友人,當真可肝膽相照至此麼?我與淡幽朝暮相對,轉眼間又過五載,雖說今年不甚歡快,皆是我陰鬱,在他面前擡不起頭所致,他可哪裏對不起我?」

      又想:「若我能得他隻字片語,只是一個『肯』字,我心便足矣,甭說為他爛了腿,就是粉身碎骨,我的這顆心,猶可了--」

      便整日思索,待沈末蘭回家,要對他說多少知心話,盡訴衷腸,一解夙願,也想日後,不再對末蘭發脾氣了。

      一直思想,不曾闔眼,不覺間,過了一宿,東方漸泛魚肚白,末蘭仍遲遲未歸。

      屈信修只怕屆時無法剖心挖肺,故抄了一闋秦少遊的〈減字木蘭花〉,想末蘭向來是妙解音律之人,如此方得心心相印,便滑動輪車,四處張羅,細心碾墨,幾欲翻倒了墨檯,潑灑衣裳,仍執起羊毫,相對於書案,薛濤箋上,仔細鏤刻一句:「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待大廳門開,沈末蘭終於醉醺醺地回來,渾身酒臭,扯著嗓子大吼道:「雙美!在哪裡?來接我!」

      屈信修驚了驚,使命推搡著輪車,勉強來到門廳。

      沈末蘭喝得極醉,扶著牆都沒能走好路,將跌在屈信修身上,竟一把將輪車翻倒,兩人一齊跌倒在地。

      沈氏大醉,沒有知覺;屈氏著地吃疼,嘆了聲:「不中用了!」沈末蘭聞言,開始支支吾吾地哭泣起來。

      屈信修抱著沈末蘭的背,柔聲道:「哭甚麼呢?愛出去跟人喫酒,都不帶這麼撒潑的。」

      沈末蘭哭得涕淚滿面,把頭埋在屈信修胸前,悶聲道:「我很委屈!你以為我願意?你以為我快活?」

      屈信修知道沈末蘭是醉了,方真心吐露,他也悲從中來,道:「我知你不快活,不歡喜,我亦不願如此,你就要歸罪於我嗎?如果我不跟你,還能跟誰過活呢?你就跟關盼那廝走,我亦無妨,你便去吧。興許我會恨,可我管你不住。」

      沈末蘭叫嚷道:「你說我想跟子睇一塊兒走?我就想!可子睇他早娶了妻,生了孩子,他不要我啊!」

      屈信修道:「那些跟你一塊兒喫酒的人,他們要你麼?」

      沈末蘭道:「他們想得很!」說了,又自衫裏,掏了荷包、香囊兒出來,全拉扯開,倒騰出好多碎金子、碎銀子,「都是他們給的!他們樂得很!喜歡得緊!愛死我了!不像你,日日擺個苦臉兒,委屈得很,硬是與我為難!我這是何苦!我喜的是從前那個知情識趣的雙美,不是你現在這個空殼兒!」

      屈信修道:「他們只願與你喫酒,只願找空子弄你,可他們也不要與你一塊兒過活,淡幽兄,若真是要走,你可得清楚,除了我之外,世間豈還有他人,比我更疼惜你,更知道你的心呢?怕是連關盼都不能。」

      沈末蘭睡到三更,恍惚醒來,見身上裏衣都換過,酒味已消去泰半,身子擦拭過,見屈信修睡在身邊,地上停著一盆水,水裏盛著巾子。

      屈信修見末蘭醒來,問道:「還清爽麼?」

      沈末蘭道:「有勞你,好多了。你腿腳不好,我竟讓你為我做這些。」

      屈信修問道:「昨日怎生喝得這麼醉,隔日才回來呢?」

      沈末蘭欲言又止,道:「我說要回去,他們說我沒妻沒子,不如更醉些纔好。」

      屈信修說道:「這些放屁的話,你也聽麼?」左右看著沈末蘭,見他藏著掖著,有些許要事,還沒說明白。

      沈末蘭不想瞞,可也不想說,因而只是默默望他,蹙著眉,眼底捎著點薄怒。

      信修見得如此,猜想更坐實了,嗔道:「你若是個君子,就不該讓他們胡來。」

      末蘭聞言,冷笑了聲,道:「我是不是君子,與你何干?他們留我下來幹嘛了,與你何干?」

      屈信修望著他,有些惱怒,然而沈末蘭發作了,他也不願多話。

      沈末蘭見他默然,遂道:「我不守節,也不當烈婦,管你這些個破道學?況綹們鎮日裏坐吃山空,我是出去搭個戲,拿了多少算多少。你眼界大,尚且不把我這下三流的放眼裏,我便真真是個素日裡鬥雞頑狗之徒,可在外人眼裏,我算個『師傅』!管他是塗個粉面,點了朱唇;還是肚兜裏邊,給人盡瞧著了、摸著了,怎地了?五臟廟裏邊沒個供奉,誰跟你作君子?我沒出去『東門行』、『少年行』的,已算得不錯了!沒幾兩孔方兄,你要我怎生侍奉你這高爺爺,對你晨昏定省、夏溫冬清來著?」

      信修聽了,大罵一句:「『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連這點道理都不知,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眼眶竟熱了一片,不一會兒,埋頭紮過去,緊緊抱著末蘭,把末蘭諕了一大跳,屈信修道:「你這會子酒氣未退,性子烈也是正常,你本是清氣逼人、品性高傲的才子,是天上來的謫仙人,快別這麼自甘自棄,說出這等渾話兒來,聽著讓人心疼。」

      沈末蘭抱他在身上,道:「你跟著我多久了,外頭人就是頑我,尚且不這麼說我,你卻這麼說我,把我諕得好奇怪!在你眼裡,我就是下三濫,那你為何與我同住呢?是你圖著我甚麼,還是我圖著你甚麼?雙美,你我之間瘡疤多得是,且別遮掩了,你非得揭我的醜,未若我們把話都說開罷。」

      屈信修道:「你用不著他們的,你若沒錢了,我供你,不得麼?」

      沈末蘭道:「我去外頭廝混甚麼,甭要你管,況且我好手好腳,是個完人,憑甚麼要你供著?」

      屈信修道:「外頭人對你終究不真,你願說出『外頭人』,便知我是你心裏人了,既如此,怎可拿我比附他們?何況,何況,『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我對你便是如此,外頭人哪裏堪比?」

      沈末蘭一聽,臉色便黯下來,轉過頭,埋進被裡,離他遠遠的。

      屈信修隔著被子,自後頭攬著他的腰,貼著他,道:「淡幽兄,與我說話,我心裏實在怕……」

      沈末蘭道:「我以為你光明磊落,原來你是怕外頭人先搞了我,興許我生性浮浪,可我並不性好龍陽,我拿你當兄弟真情實意地看待,你那念頭倒是幾年了?斷念罷!你這堂堂的正人君子,我不配。」

      屈信修一聽,迴腸裡那蜿蜒的小篆香,便揉碎作一段段香灰,肝腸寸斷,揪了心,五臟六腑都疼得無處可訴,只幽幽地嘆道:「我本以為與你相知十年,豈料你我仍是陌路。」

      沈末蘭冷冷地回道:「日後你休與我說這些,好歹還能一塊兒過活。」

      屈信修想離開,卻動不得,面上表情自是十分難受,彷彿受了千萬折磨般。

      沈末蘭知道傷他甚深,卻不欲搭理他,背著他,直睡了一會兒,竟是許久都沒能睡去,轉過身來,看著屈氏,才發現他一生裏唯獨截了雙腿時哭過,而今卻滿面是淚。

      沈末蘭看著他臉蛋兒,與他歪在一塊兒,雖是柔聲,卻也並不得已地說道:「你這樣子,我看著真是難受,我這一生已虧欠你許多,多得就是我現在出去死了,都還不清。」

      屈信修哪裡能答,便似吃了黃連般,說不出,還有好些話,如魚鯁在喉。

      而後,關盼竟難得來了一趟,急忙拉沈末蘭出去,整整去了一日,纔歸來,只滿面堆笑地向屈信修道:「雙美賢弟,許久不見了。」

      當晚,關盼在他家張羅飯局,屈信修難得吃了一頓好的。

      席間,關盼特意拉著屈氏的手,親熱地說道:「雙美兄,我知你向來嗜書如命,我在外地,曾留意到幾本宋版書,這回知道要來看你,連同書篋一同帶來,書冊四角均是完璧,你願收下的話,在下真是高興不過。」

      屈信修從來不喜關盼,只因那年制舉,關盼與他一同備考,曾多次求教於他,他也不吝相授,卻換得關盼答題時,直用他的思路答了題,令他終生不得再試;可伸手不打笑臉人,關盼強拉他喝酒,屈信修沒法拒絕,醉酒間,關盼伸手就抱沈末蘭,遑論拉扯,他都昏沉,沒能攔阻。

      夜闌,席畢,沈末蘭向屈信修說道:「我們家窄,沒多的客房,只好讓子睇屈就著,在我房裡睡一晚。」

      屈信修道:「讓他睡我那兒也行的,我一個人,就那麼一丁點兒,於他這七尺大漢,哪裡妨事?」

      沈末蘭笑道:「讓那廝與你同睡,我不安呀。他人高馬大的,把你擠下牀,摔著了,傷著身子骨,該怎麼辦纔好?」

      屈信修道:「他向來喜歡你,喜歡得緊。」

      沈末蘭佯作沒聽聞,只按捺住他,說道:「子睇的下人已把箱篋搬入我屋裏了,若他睡得不慣,再行安排,這事兒你別操心。」

      入了四更天,沈末蘭的房裡,沒點燭。

      隔牆,屈信修能聽到二人低訴,只得裝著不知,強逼著早些入睡,然而一宿未眠。

      翌日,關盼照著水鏡,端正衣冠,有小廝在一旁伺候,為他梳頭穿衣,一派意氣風發。

      屈信修在旁靜靜觀看,心說:「你這狐媚模樣,哪裡像當官的?只害慘了末蘭、也害慘了我!」

      臨行前,屈信修在屋裏,沒出門。

      關盼站在門外,按著屈氏的肩,告訴他:「淡幽為招待我,十分忙碌,你讓他好睡些,暫且別去攪擾。」

      屈信修頷首,道:「你歸去路途遙遠,別太勞碌。」

      關盼道:「我特別思念你們,定會再來叨擾。雙美兄,還請多多保重身體。」

      屈信修在門口,目送關盼的軒車遠離,直至絕塵,方才推著輪車,進入沈末蘭屋裏。

      沈末蘭睡得沉,沒覺察有人進房。只見兩條白白的胳臂,擱在被子外,未著裏衣。屈信修見狀,想起昨夜,沈氏非要關盼與他同眠,又想關盼臨行前,要他別來攪擾,心裏便很不感冒。

      一月後,關盼派人快馬來信,報道:「盼弟拜淡幽賢兄、雙美賢兄:弟已遷官至安樂,一旬內再至尊府叨擾。盼弟頓首。」

      隨之,關盼的府邸已遷至左近,便隔三差五地來訪。

      一回,沈末蘭與關盼回家,臨去前,問屈信修:「你一人在家猶可麼?」

      屈信修道:「你爛醉時,這屋裏難道還有別人來照看你?」沈末蘭覺著尷尬,便不多言。

      關盼見二人在說貼己話,便過來攬住屈信修的肩,道:「雙美,你若不棄嫌,快快與我們同去!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好好招待你一番。」

      屈信修笑道:「我在只累了你們的好事,請子睇不必遠慮,淡幽早去早回便是,我在家中等候。」

      翌日,沈末蘭自關盼家中回來,話竟少了許多。

      當晚,沈氏沒回屋裏,總是與屈信修歪在一塊兒,偶而說貼己話,或一塊兒寫寫字。沈末蘭忽發感慨,說道:「若非你那日雪夜裏出來尋我,遭遇匪賊,砍斷了雙腿,興許,我們便永遠都一齊這麼歪著了。」

      屈信修道:「要是我與你不在一起這許久,興許我不會有這許許多多的癡想,可這些念想,終究只是癡。」回思沈末蘭曾罵過他,肺腑裡,竟隱隱作疼。

      沈末蘭說:「雙美,我向你坦言了,我著實廝混過不少人,連關盼都不拿我當一回事,只有你一人,當我是個純的。」

      屈信修想他定是瘋傻了,摸他的額頭,問:「你發燒了?」

      沈末蘭握住他的手,道:「你是個最好的人,我是實心的想,與你就此相伴過活。」

      屈信修滿面狐疑道:「你若不喜龍陽,便沒有個不娶不生的道理,遲早你我各自分飛,你說你是實心的,我就未曾看出。你少當我是個痴傻的,把我往死胡同裡懟。你別作死我,也別作死你自個兒。」

      沈末蘭聽了,面上木木的。

      屈信修激動,彷彿遭負了心似的,直把沈末蘭的一張冷臉,看了一會兒,自個兒調息著,慢慢地纔又平復下來,方纔說道:「我對你向來是個真心人,只說真心話,你反倒不是了。做甚麼自關盼家裏回來以後,對我說這些個沒心沒肺的渾話?」

      沈末蘭道:「你才說了這許多糊塗話來。大家看我們,都以為我們是異姓兄弟,我們有何不能一起?」

      屈信修實在心裡難受,咬咬牙,恨恨地道了句:「你怎麼不知道,你這話,把人說得難受?」

      沈末蘭也道:「你又怎地知道,我會不知道你這會子,心裏有多難受呢?」

      事隔半月,關盼到外地行政務,派人自高唐捎來一封快信。

      沈末蘭見信,竟去了。

      一月後,沈末蘭歸來,帶回一位「沈夫人」,雖非閉月羞花,倒也安靜可愛。

      沈末蘭道:「賤內是關盼的親妹,我已與她在外私自拜過堂。」

      屈信修與那關氏一對眼,他自小到大,還是第一回與女子親近,不大自在。

      待關氏入內,布置婚房,屈信修便問沈末蘭:「臨行前,你不是曾說過要與我一塊兒?我本以為能就這麼過了一輩子。」

      沈末蘭答道:「我曾問過,你並未答應,不能說是我背約。」

      這話說得屈信修後悔不已。

      沈末蘭道:「你也早點罷!各自分了的好,早晚了結各自的孽債。」

      一晚,屈信修驚醒,那關氏竟在他身上,低頭解他的裏褲。

      不待屈信修出聲,關氏便覷著黑燈瞎火之際,直至出精。

      屈信修雖是生平第一回開苞,卻驚疑不定,滿心屈辱,迷惘,空虛,全無欣喜。

      一夜無言,關氏整了裝,覷著天光未明,便離開屋裏。

      翌日,廳堂上三人相見,並無交談,沈末蘭亦不顯異樣。

      入夜,點燭,屈信修整理床被,竟覺察牀被上有破瓜之漬,方知關氏雖嫁與沈末蘭,卻未曾有過夫妻之實。

      而後,每逢人定時分後,屈信修於榻上安寢,那關氏便溜進屋裏,與他交歡;有時未曾交歡,只交頸而睡。

      屈信修從不問緣由,深怕冒犯女子,又打自心底同情起來,偷想:「她與我算得同路人,都是那樣的有冤無訴、有情無處……」

      素日裡,見沈末蘭對關氏也是那般冷心,便愈發作此想。

      一夜,那關氏又偷偷過來,與屈信修同寢。

      這回,屈信修向關氏說道:「沈夫人,若妳真是有意與在下一塊兒,明日一早,妳可收拾好細軟,隨在下一塊兒出去。」

      關氏聞言,淚兒點滴落下,梨花帶雨,沾滿衣衫,令屈信修不知當如何自處。

      屈信修捎來鴛帕,關氏拒了,只道:「這淚本是為配得之人流淌至斯,又何須拭去?」

      屈信修本以為關氏是狂放不羈的女子,至今才發現,她原也是個癡情人,故向她抱袖一揖。

      關氏道:「妾本以為那冷面冷心的沈相公,是因著先生的緣故,才不近女色;不料先生原與妾一樣,求而不得。實不相瞞,與沈郎完婚當日,妾身父母並不在場,惟親哥一人作主,此為私自婚訂,當不作數。妾願與先生共度此生,萬望先生不棄。」

      屈信修聽言,搡動輪車,倒茶向關氏道:「為酬美人巨眼,敢請姑娘與在下交飲三杯。」語畢,把盞,二人指窗外明月為證,清茶代酒,交杯三飲。

      曦微時分,關氏替屈信修穿整衣衫,抱上輪車,推至廳堂,二人正欲出行,卻見沈末蘭,早已在廳上坐罷等候。

      各自話猶未出,關氏見狀,不堪受辱,奪門而出。

      沈末蘭絲毫未阻,只望著屈信修,說道:「雙美,但願關姑娘是個癡情人,能代我好好地照顧你。」

      屈信修掛記關氏情形,使命撥動輪子,出了門,卻見一輛馬車疾駛而過,就在即將撞上關氏之時,自輪車上一躍而出,推離關氏,自個兒卻被驚動的馬兒蹄子們給來回踏死。

      關盼回到安樂,與沈末蘭一同服喪。

      停靈時,關盼問起沈末蘭:「如今累贅盡去,你可與我回去同住,作我府上師爺。」

      沈末蘭起初對著棺材,猶不好說話,關盼再三逼問,沈末蘭方說:「是我對不起令妹,哪有臉與你回去,見伯父伯母。」

      關盼道:「你和她一塊兒回來纔好,她能回來,見了父母,自然就好了。雙美本就是一殘廢,只留著半條命,如今又去了半條,他這人,不就完整了?你難道要顧著他一輩子?還是你要讓他繼續與舍妹私通呢?那麼顧著他的人,便不是你,而是舍妹了,試問哪一方是我所樂見的?」

      沈末蘭仍在猶豫,關盼道:「小妹畢竟是婦道人家,必然有些面子,不好掙扎,待我分說與她聽,她便釋然了。」沈末蘭對著屈信修的棺木,不敢言語。

      守靈直至天明,二人欲回房小憩。

      關盼沒打算分房,便隨沈末蘭一同回屋。

      纔過迴廊,卻見屈信修的屋門大開,一人顫崴崴地吊在樑下。

      關氏早已香消玉殞。桌邊留血書一封,寫道:「為弔屈先生亡魂,妾擬同路偕行,黃泉相伴。求沈相公與兄長原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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