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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開

        潮濕的空氣和蔓延的霉味在鼻尖久久揮散不去,黑暗的石板路不知被走過多少回,迷霧從千年前就一直存在著,侵蝕理智的冰冷和黑暗籠罩,然而小路兩旁終年盛開的花卻怎麼看怎麼妖異,與這絕望的氣息格格不入。

        千年來這條路從不冷清,卻也從未熱鬧過。石板路不知被踏過多少回,破敗充斥在空氣中,那穿透骨髓的寒涼從踏上它的第一步開始,步步艱難,眼前大霧籠罩看不清任何步伐,唯有路旁的花和空氣裡淡淡的花香指引,屬於魂魄的歸途就此展開。

        開在死亡道路上的花,我們稱為彼岸花。

        彼岸花,是自願投入地獄的花朵,徘徊在黃泉路上給離開人界的魂魄一個指引與安慰,她們的花語是,惡魔的溫柔。

    「姊姊,我們要去哪裡?」偌大的森林中,我緊緊抓著姊姊的衣角,小聲的問道。

    「小沙乖,一會兒就到了。」姊姊摸摸我的臉,原本纖細的雙手佈滿了厚繭,在我臉上摩擦著,有點刺刺的,我想把她的手拿開,姊姊卻已經抽離了她的手。「抱歉,小沙,是不是弄疼妳了…」

        姊姊看我的眼神有些難過,原本烏黑亮麗的髮絲現在黯淡無光,微亂的盤在後腦,幾縷殘髮垂落下來,我看著姊姊泛淚光的眸子,踮起腳尖,輕輕把那縷髮絲勾到她耳後。

        姊姊忽然抱住我,淚水滴在我的肩頭,溫溫熱熱的。「小沙,姊姊一定會讓我們過上好日子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輕輕拍她的背。

        姊姊比我大十歲,村裡的人都叫她阿羅,小時候家裡還有個哥哥,可是自從哥哥隨爸爸上山打獵墜谷後,家裡就只剩我們和媽媽了。那時候姊姊十四歲,媽媽帶著姊姊在山裡走了一個禮拜,仍然找不到爸爸和哥哥,這才傷心欲絕的回家。

        隔年媽媽就病了。

        那年我才五歲,姊姊十五歲,手忙腳亂的想照顧我和媽媽,可是媽媽還是在冬季最冷的那天隨爸爸和哥哥走了。從此我便和姊姊相依為命,如今我也已經七歲了,可是家裡再也沒有存糧和錢財,姊姊賣了好多東西,最後屋子裡只剩一張大床和一張桌子,連椅子都賣掉了。村民嫌我們窮,便把我們趕了出來,姊姊好不容易才從村民們的手中搶回一點東西,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那晚的眼神,似是怨恨,卻又似憐憫。

    「小沙,會不會累?」姊姊牽著我的手,坐倒在一旁的大石頭上,嘴裡喘著氣,臉上有點髒,眼眸卻溫柔的笑著。

        我搖搖頭,抬起小手抹掉她臉上的髒污,「姊姊累,休息吧。」我說。

        她抱了抱我,鼻腔裡是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彷彿從她身上散發一樣,那香即使是躺在盛開的花海裡依舊清新。

        姊姊遞了顆饅頭給我,那是前幾天我們從村子走的時候,姊姊帶走的饅頭裡剩下的一顆了。我看著她,剛要張口說話,她就把饅頭塞進了我的嘴裡。「小沙要快快長大,才能保護姊姊。」

        她笑著,微薄的陽光穿透樹梢照在她的身上,我看見她的唇角閃耀著動人的光芒。

        流浪的日子過了不久,我們在另一個村子定居下來。

        這個村子在山腳下,半山腰有座荊棘鋪滿的城堡,看起來荒無人煙,雖然隱藏在叢叢灌木中,卻仍看的見它曾經的輝煌。姊姊好奇的向村民們打探城堡的故事,以為它已荒廢多時,村民們卻說城堡的主人還住在裡頭。

        他們說那棟城堡是個有詛咒的地方,城堡的主人是個十惡不赦的惡魔。

        他擅長分辨善惡,可是他卻利用人性的惡來挑撥離間,用他善於辯論的嘴顛倒是非,據說他的名字是,黑暗之子。

        我還想聽故事,可是村民們說到這裡就不說了,只是警告我們別靠近那座城堡,安安穩穩在村子裡生活便好。

        村民們很和善也和熱心幫忙,他們幫我們蓋了個新家,小小的房子,一張大床和一張桌子,像極了以前住的那個家。

        姊姊找了份工作,開始有一點收入。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年,忽然就會有村子裡的青年送姊姊很多東西,姊姊一概都不接受,那些人就會開始纏著姊姊不放,雖然我沒有多大,但我知道,姊姊到結婚的年紀了。

        和姊姊提過好幾次讓她結婚的念頭,她卻都說不要,還一邊摸著我的腦袋,一邊說要等我長大。

        我知道姊姊的用心良苦,可是我也不捨姊姊每次為了我總要犧牲自己。

        她總是那麼溫柔,可是在她的溫柔裡,卻又帶著那股剛強。

        像是最嬌嫩的花朵,卻有最堅強的莖葉。

        轉眼我已十五歲,不再是不譜世事的小女孩,姊姊仍是和我相依為命,村子裡和她一般大的女孩都早已結婚生子,可是她仍兀自孤身一人。

        我想勸她就找個老實的人嫁了吧,她卻不依,還讓我別再提這事。

        她說這些的時候眉宇間有淡淡的哀傷,雖然生氣著,可是她眼底卻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十五歲的我還沒有工作,每天待在家裡洗衣煮飯,偶爾做點小玩意去市集賣,賺點閒錢。家裡的生活已經沒有初來這時的差勁,姊姊一人賺的錢就夠我們用了。

        近日姊姊的脾氣變得有些怪異,我想多和她說說話,聊會兒天,她卻總說她累,倒在床上便睡。

        起初我以為她工作真的很辛苦,今天卻在村子裡聽到一群女孩對她的指指點點,當時我很生氣,沒有多想,回到家劈頭就問她關於那些謠言。現在想起來好像在很久以前,當那些村子裡的青年都不再追求姊姊時,我就該發現這件事了。

        市集裡的女孩們說,姊姊每日每夜都待在半山腰那棟昔日華麗今日暗沉的城堡裡。

        一聽到她們這麽說,我馬上反駁了她們,她們卻說村子的人都知道,很快姊姊就會有報應。

        她們說完就離開了,我跑回家裡想和姊姊說這件事,她卻躺在床上睡得沉醉。

        我把她搖醒,劈頭就問她這件事。

        她迷糊的愣了好一會兒,才聽懂我的話,忽然抬手就給我一巴掌,眼裡充滿了慍色。

    「妳從哪裡聽來的話?竟敢這麼說我!」她吼道。

        後來我才知道,那慍怒不僅僅是因為我說的這些話,而是一種恥感。

        我看著她和往常不一樣的舉動,一時被嚇傻了,直到她甩門離開後才驚覺自己似乎真的說錯了話,再怎麼樣,她是我相依為命的姊姊,我該比任何人都相信她才是。

        跑出門時,來來往往的路上卻早已沒有她的影子。

        姊姊已經兩天沒有回家了。

        本來為了和她道歉,我用我存了好久的錢買了一件她最喜歡的白裙子,可是我在家等呀等,卻都沒有等到她。

        晚上我摟著那件白裙子睡去時,夢中好像聽到她的說話聲。可是睜開眼睛卻是空空的屋子,什麼也沒有。

        姊姊仍舊沒回家。

        再一次昏昏沉沉的睡去,直到我感覺到身邊的床被壓了下去,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可是卻混雜著酒氣。

        我馬上睜開眼睛,就看見在清晨的空氣裡,姊姊闔著雙眼,兩頰紅紅的,渾身充滿酒的味道。可是不知為何,她身上的香卻沒有被濃烈的酒味蓋掉,反而更重了些。

        我趕緊下床去溪邊打水,回來給她擦身子。

        而在她原本光潔的手臂上,我看見一塊像烙印上去的痕跡,一個突兀的、像個標誌的東西烙印在她的右手臂。

        那東西我再熟悉不過,那是傳聞中,與惡魔訂約的印證。

     

        姊姊醒了後又跑出家門,仍然不理我,可是卻把我那件要給她的白裙子拿去了。我有點無法接受這樣的姊姊,一個人在街上亂晃,卻不小心撞到了人。

        一個穿著一身黑的男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趕忙向他道歉賠罪。

        他擺了擺手,不以為意的走了。

        走著走著,我又遇到那群女孩,她們看我如此也不和我說話,就待在另一邊竊竊私語,有幾句還是飄進我的耳裡。

        我知道她們說的是真的,可是我還是上前去找她們理論。

        她們人多勢眾,我一時竟被她們反駁的啞口無言,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在一邊瞪著眼,胸腔裡滿是苦澀的味道。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有個男人出現了,他三言兩語就說贏了她們,他扶起躲在一邊無助哭泣的我,輕輕幫我軾淚,他的手很涼,穿著一身黑,身邊的空氣帶著冷冽,可是我卻在無助和委屈的情緒發酵下投入了他的懷抱。

        沒有姊姊的日子裡,這個男人陪我度過了每日每夜。

        而他的名字是,彼列。

        一年過去,彼列偶爾會出趟遠門,其他日子我們過得很快樂。

        姊姊沒有再回來過,我想,她在城堡中也過得很好吧。

        否則她怎會背棄一切,義無反顧的走進惡魔的城堡呢。

        彼列說或許她是被惡魔誘惑進去的,還開玩笑說那惡魔油嘴滑舌,他還偷偷告訴我,在惡魔的城堡外面,有一輛很久沒有動過的馬車。那馬車曾經充滿火焰,也不知道那惡魔怎沒被火焰烤乾。

        我因為他的話而笑了,不快一掃而空。

        我想他就是我生命中那個對的人了,他總能看清楚我的一切,知道我的所有喜好,除此之外,他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奮不顧身的保護我。

        彼列話很多,我們有聊不完的天。

        他的故事也很多,每晚他都會在我床邊說故事哄我睡著。

        然而他最喜歡說的還是城堡裡那惡魔的故事。

        他說惡魔其實原本是個天使,能力很強大,後來因為犯了錯墮落到地獄裡。

        在他活過的悠悠歲月裡,他曾經遇到一個單純的女孩,在他漫無邊際黑暗的歲月裡點燃一盞燈,引領他快樂。

        我想問他怎麼知道那麼真切,可是我卻在他低沉的嗓音裡漸漸睡去。

        月光照耀整個房間,我和他彷彿也將如此靜謐安詳的過下去,直到我們一起白頭那天。

        平凡但幸福的日子總過不久,生命總要起起落落。

        注定是悲劇的故事情節,再美麗的瞬間都是為了它的不完美,當信任倍受打擊後,我才發現,隱藏在美好下的所有陰謀,都是惡魔的玩笑。

        在我十七歲的最後一天,姊姊穿了那件白裙子回來。她看著我的眼眸不再溫柔,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疏離。

        彼列剛好出去了,我禮貌的招待姊姊進到屋裡,她在昔日本是她的床邊坐下,看著院中正曬太陽的我和彼列的衣服,眼底竟凝聚一抹恨意,我開口正想說些什麼,她卻冷哼一聲,打斷我的話。

    「我不在妳過得挺開心。」她冷冷的說。

    「我…我遇到了一個男人…」我小小聲的開口,她卻再次打斷我的話,「我對這些小情小愛沒有興趣。」

        她站起身來,冷傲的看著我,「畢竟我是妳姊姊,有些爸媽的東西總要給妳。隨我來。」

        我點了點頭,不疑有他的跟著她走出屋子。彼列這時正好回來,看見姊姊時嚇了一跳,眼底的驚慌僅那麼一瞬,再看見我站在姊姊身後對他笑時那絲情緒便化了開。

        姊姊看見他倒是沒什麼訝異,只不過眼眸死死盯著他,彷彿要把彼列盯出個窟窿似。

        我想緩和一下氣氛,彼列卻把我推入屋子,笑著說他想和姊姊談一談,拉著姊姊的手就走了。

        我坐了一會兒心頭覺得不安,趕緊出門去尋他們的蹤影,找了許久,問了好多人,最後竟走進山裡。

        太陽快下山了,一抹殘紅掛在天際,眼前已是半山腰的荊棘城堡,城堡似乎比往常更黑暗了一點,我正要靠近,一個直覺卻讓我想繞過城堡,去看後山。

        城堡四周的荊棘刮了我一身傷,可是越靠近後山,那感覺越強烈,最後,我果然在後山找到了彼列和姊姊的身影。

    「你從來在乎的就只有她!」姊姊的聲音。

    「我警告過妳別亂出來,妳卻還是擅自離開了,我也和妳說過不准動她,妳卻還是違背了我的話。」彼列的聲音很冷,令人不寒而慄。

        看他們的樣子,似乎…

        我不敢繼續想下去,可是就算不想,事實正擺在眼前發生,要我不去知道很難。

        原來他的故事那麼真切,真切的不切實際,而我卻一直是這個故事的一員。

        一切,竟是他早已計畫好的遊戲。

        我的眼神和他對上,他的驚慌無措被我盡收眼底。

        ...如果只是精心的計畫,為甚麼看著我的眼神那麼慌張...。

        此刻我已分辨不出是喜是悲,因為姐姐的恨意,因為名為惡魔的愛。

        姊姊看著彼列,忽然發了瘋的朝他吼道,「我現在就去殺了她,再回來殺了你!」她轉身,漂亮的眼眸正好和我對上,她粲然一笑,步伐輕盈的朝我跑來,她的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拿了把劍,正直直朝我胸口刺來。

        我看著她烏黑的長髮在身後飛舞,潔白的衣裙更襯她的嬌豔,可是那原本溫暖和熟悉的雙眸,盛滿滿的再也不是對我的寵溺,而是…愛而不得,濃烈的恨意。

        她曾是最疼我的姊姊。

        她曾是拼了命保護我的姊姊。

        她曾是夜裡我怕黑,摟著我唱一整夜歌的姊姊。

        眼前忽然一黑,以為的痛楚卻沒有襲來,而是被一個寒冽的空氣團團包圍,再睜眼時,姊姊早已倒在一片血泊中。

        彼列擁著我,姊姊閉著眼,唇邊驚心動魄的笑刺痛我的眼睛,眼眶模糊的同時,我看見姊姊的身軀開始消散,我想衝到她的身邊,想抓住一點一點消失的姊姊,可是在我跌跌撞撞跑到她身邊時,她已經消失殆盡,只剩空氣裡她的香味依稀存在。

        我不知道是不是彼列…或者稱為城堡裡的惡魔…做的。

        一朵一朵的白花忽然極速綻放,一眨眼一大片白色的花已填滿整個後山,太陽餘輝之中,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從我的眼裡滑落,滴在花上,我蹲下身,哭的不能自已,淚珠慢慢轉為血珠,染紅了一大片白花。

        我倒地的時候,彼列的呼喚還在耳邊…

        但我已是再也無法張眼看他,視線裡只有大片大片的紅花與白花,以及,印象中姊姊曾經溫柔似水的雙眸。

        彼岸花開在黃泉路上,曼陀羅華指引天堂的道路,曼珠沙華指引地獄的道路。

        花開一千年,花落一千年。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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