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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家吧,妹妹

范恣給我看過他的照片,一張於男人而言相對清秀的臉,白皙、幼嫩,長相斯文笑得燦爛,瘦長的體格,

跟她站一起有幾分相配,似乎都是文藝青年。

呵。

只有幾分,只是相似。

從那天捧著一臉幸福進門,無時無刻傻笑著喊著他名字,毫無預兆告訴我要搬出去後,那丫頭就不曾再回家了

時隔一年,杳無音訊,至少我沒接到任何電話、慰問,或消息。

從憤怒到心痛,難過到無奈,滿腹委屈和擔心的等啊等,等啊等,我發誓,我一點都不曾忘記她

一直等至今天

「范小姐的家屬是嗎?這邊請」

護士透著疲憊的聲音裡,滿溢的憂傷灌進我的步伐,我舉步維艱的跟上

長長無人的走道裡迴盪著腳步聲

似乎還有小小的笑聲,銀鈴似的

那空調冷的簡直不像話,我雙手捂著嘴吐氣,又是滿腦子的范恣

真怕她被凍壞了

她怕冷,特別怕,小時候才剛入冬,就見小小圓圓的女孩毛衣毛褲毛襪加外套,一大早的在門外跳來跳去,搓著手,臉通紅,等著人帶她上學

礁溪的冬天其實沒那麼冷

蘇澳的也沒有

不知道台北的冷不冷

我雙眼乾澀,忽然就哭了,停不下來的,也不明白為什麼

我邊哭,邊繼續隨著護士,搭了電梯,彎來繞去,突然想起,這裡這樣複雜,范恣會不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范恣不應該來這裡

我沒聽懂誰在說什麼,就是低著頭,靜靜的看著自己舉起又放下的鞋,直至踢到硬物

抬首,便見護士遠遠的轉身過來,閃爍的神情還是那樣,像是我死了誰一樣,帶著慰藉

我又沒誰可以死,范恣還跟她男朋友好好逍遙去呢!

這麼想著,淚卻無聲下墜,在潔白的地上匯聚成一小面明鏡,映出我的狼狽,幾番顫抖著想開口,不成,我乾脆閉上眼睛

攛緊手上的通知書,無視其他聲音,不停複述:

假的

不是真的

范恣…

我的范恣

小小的范恣第一次來我們家的時候髒兮兮的,像個掉到地上的魚肉丸子,有點圓圓的,沾滿泥土,卻掩不完全塵埃下的嫩白

濃密長翹的睫毛下,閃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深邃單純好似把人心捲了進去,無辜動人

當時,我於她只存滿心厭惡,她來了,大家都不理我了,大家似乎都忘了我那夭折的親妹妹。她鬧,爸爸不打她,媽媽不罵她,大家都哄她;但是她一哭,全部的人都會瞪向我,冷冷的惡意像針一樣,密密麻麻,穿透我,比挨打還難受

又不是我鬧的,至少一開始不是。

范恣

爸爸說這是妹妹的名字

是爺爺親自取的

我恨范恣

我在私藏的日記本上寫了一千個扭曲的范恣,好好的一隻紅筆折騰的失去作為筆原先的意義,現在它是個鑽洞機,在滿滿范恣的紙上鑽出千百個洞

范恣大概是我人生第一個寫得最快最順的詞了,甚至超越范逸二字,超越我的名字

我總是揍她,罵她,找別人一起欺負她,不過,稍微長大了的她已經不哭了,說什麼都不哭,也越來越不回嘴

有一天,我惡作劇的把她的大衣跟長袖制服給扔了,她凍紫了一張小臉,穿著夏季制服趕來學校,就算知道是我幹的,就算被老師臭罵一頓,她還是沒哭

那天,還是那天,我不等范恣,一放學就衝出了學校,跟幾個哥們打打鬧鬧的,晚上八點,我們在姓陳的家裡,電話響了,是我爸

他確認了我在這裡,但還問起范恣

范恣?

她那麼沒人緣,除了回家還能去哪?

我告訴他,我們沒在一起,我又不是她的誰,幹嘛天天黏著

電話另一頭匡噹一聲,震得我耳膜一痛,就掛掉電話了

三天後,她自己回來了,沒哭,還是沒哭

但我哭了,哭了很久很久

當時我還不知道為什麼哭,只知道我錯了

雖然沒有人罵我,也沒有揍我,甚至沒人瞪我

那之後范恣沒說什麼,還是笑笑的面對我,卻不再屁顛屁顛的跟上,在我身後打轉,不只我,她對所有人,甚至姓黃的家裡那條土狗都沒有反應,比起沒說什麼,更應該解釋為什麼都不說

她變得很沉默,很沉默,心像沉進汪洋大海了一樣

她只剩下笑容

面具一般

沉重

至於大衣和制服,范恣怎樣都不肯去上學,也就沒用了,靜靜的躺在河床上,任由泥水沖打,最後在一次河水暴漲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暴風雨的那天,范恣看起來又沉的更深了,好似最後一絲氣息也隨著制服,漂去。

一年前,就是我看到他照片的那天,十幾年來第一次看她笑得眼睛都彎了,像月牙一樣,科科科的笑著,她說他們交往了,說那男人多帥氣,她整個人都散發幸福,我替那男人感到幸運——真好,可以看著范恣這麼笑,被這麼可愛的孩子撒嬌   。

我讓她有空就回家,有事她娘家替她頂著,她輕輕一笑,沒了聲音。

當天,她整理了行李,頭也不回的離去。

長長的櫃子裡,女人的臉上掛著青紫,嘴唇乾裂、破皮,頭髮油膩稀疏,頭皮一塊一塊,禿著,有的還有傷沒癒合,甚至幾道口子還縫著線

身上的衣服我認得,這女人一定偷了范恣的衣服,范恣不常開口,但仍然珍惜父母親送給她的東西,她怎麼可以搶范恣的東西!

這是十八歲的生日,媽媽親手縫給范恣的,她不常穿,但常拿出來看

一件火紅色的旗袍,金色的碎花,為了時尚,還是無袖的,媽媽說,如果有天她結婚了,興許可以拿出來穿,希望不會丟人現眼。

謝謝,她惜字如金的回。

她穿起來,可謂合身,玲瓏有致,她背著在門外偷看到的我。她沒有穿給媽媽看過,誰也不給看。

我佇在房間門外,藉了尚未緊掩的門縫間偷偷瞧著,從鏡子的反射望見她侷促的神情,那雙水汪的大眼裡閃過濃烈的懼意,她身子微微發顫,突然瘋了一般要脫下來。

我沒有深思,甚至就這麼忘了,全當她在嬉鬧,掉頭離去…

眼前的女人,乾瘦如柴,身上的紅色衣料染了血漬,風乾後呈現一大片斑駁的紫褐

剛才護士說,這大概是在受重傷後才穿上的,沒什麼破損,是唯一完好的地方

接下來,我壓根沒注意護士說的什麼初步判定,耐住反胃,雖然站的稍遠,卻仔細瞧著這個冒充范恣的女人

我想找出可以否認她是范恣的證據

但越找,越是范恣

我不經意的停在那密長的睫毛上

范恣四歲的時候,我曾經剪過她的睫毛,理所當然的手抖,鋒刃劃過細緻的眼皮,血珠從破口冒出,匯聚成面紙上一灘鮮紅

那道疤

女人睫毛再更上一點的地方,有道約一公分的痕跡

我突然害怕了

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

我們范恣還跟那個像女人一般的男人在一起,可忙著呢!甚麼事都沒有

對,我該打電話問問她,現在還好嗎?

我轉身就想離開這擾人心思的鬼地方,一回頭,一張方方正正國字臉的男人小心翼翼、充滿遺憾的開口

「范先生,這是令妹嗎?范…恣小姐?」

轟,腦子突然短路,一片空白

看著警察掃了眼資料,仔細確認

總感覺,那聽著就事不干己的模樣令人反胃

確實,范恣不是他的誰,但他唸不出范恣名字的時候,我才驚覺,這世界就算死了一個人,對其他人來說,不影響世界運轉

我感到委屈,還有憤怒

范恣…

我的范恣…

我好似從戲臺子上下來,終於發現這場自我沉溺欺騙的戲如此可笑,悲慘的是,我無法隨眾笑出聲來。

護士跟我只隔了一個櫃子,並非當初想的多遙遠,然而,我跟櫃子裏的她,才真的很遙不可及,比我們家跟龜山島的距離都遠,望也望不著,就算借位,伸手也碰不到

我聽見護士說的,什麼長期軟禁、恐怖情人

我心臟痛得像被人緊緊擰住,赫然想起那個范恣失蹤的冬天

我們誰也不知道那三天發生了甚麼

她沒說,一如她不曾向爸媽告我的狀

她衣服有些殘破,還髒,手臂上有瘀青,大腿上也忽隱忽現青青紫紫的,我們全當她找不到回來的路所以跌跌撞撞,無人提起,在言語上完全逃避了這件事

眼前的女人滿是血跡的手也青青紫紫,我好像懂了那代表什麼

我的妹妹

以前有時看她張口想說什麼,卻又迅速閉了起來,倒是身為家屬的我們,無人上前細細詢問、安慰

我的妹妹

我連她來我們家之前發生了甚麼都不知道,我連她愛吃什麼愛喝什麼都不知道,我不懂她為何看著鏡裡的自己要發抖,不想去明白她為什麼那麼沉默

卻為了她找到能讓她笑得男人開心?

我咧嘴大笑,笑得不能自己

我到底算什麼?

我真是范恣的家人嗎?

父母逝去後的五年來,我第一次懷疑,如此深切的

我們范恣,從我名字衍生出來的名字,我想起了亞當夏娃

罪惡的不是果實,不是蛇,不是夏娃,是我

張口多次,好不容易向神情複雜的警察吐出一個“是”字,血液似乎凝固了,又似被抽乾,無力地坐在長長的櫃子旁邊

我大口喘氣,側眼看著冰冷的櫃子,寒意從腳底竄起

很痛吧范恣,對不起,我錯了

我們一起回家吧,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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