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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書包

手術室外,一個女人坐在走廊的長板凳上等候,有個警察站在她對面,兩人都靜默著。手術室內醫生正在搶救她的女兒。

她被通知來到這裡的時候,已經進行了三十分鐘急救,從手術室裡出來表情凝重的護士,用說秘密的口吻告訴她:

「情況相當的危險,顱內大量的出血,肋骨嚴重的斷裂,只怕傷到了肺葉………妳要有心裡準備。」

後來她回想那護士說的話,似乎是押韻的,險、血、裂、葉……似乎是吧?護士習慣用詩說話嗎?還是為了安慰她才這麼說話?可當時她沒空想這些,一聽到護士說女兒有危險,腦袋的血好像一下子就被抽乾了,暈,旋轉,搖晃,身體的重心不知道該放在甚麼地方。

她的女兒美琪,一個活潑好動的小女孩,她的心肝寶貝,現在正與死神搏鬥,一扇門之隔可能就是天人永隔。她朝手術室的門望去,聽不見裡面的動靜,也許已經死了。她不想往壞處去想,卻不由自主一直想到最壞的情況。要是早知道會這樣,當初就不應該把她生下來。

記得當初也是在手術房把美琪生下來的。醫生說她子宮收縮得太劇烈,無法自然生產必須剖腹,她覺得很懊惱,肚子平白無故多條刀疤,多難看。可是她的丈夫一點兒也不介意,說這條疤是肚子上的感情線,是他們的愛情標記。他喜歡在性愛前戲撫摸那條疤。

她的丈夫是個好人,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除了她的媽媽之外,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這麼覺得。媽媽討厭他是有理由的,因為他長得跟爸爸很像,而媽媽一輩子最恨的人就是爸爸。

媽媽恨爸爸也是有理由的,她認為女兒也該一起恨,只是一想到爸爸心裡就被思念滿滿地盤據,挪不出空間去恨他了。

在她升高中的那一年,爸爸跟一個女人私奔,拋棄娘兒倆。爸爸臨走的時候對她說,將來結婚一定要找個負責任的男人,千萬不能像爸爸這樣的人………

那天,媽媽正在工廠上班,爸爸偷偷把家裡的錢都拿走了。她還記得那個女人坐在汽車裡對著後視鏡補妝的樣子。

千萬不能找一個像妳爸爸那樣的賤男人…………媽媽也這樣說。

這件事說起來也很奇怪,當初認識漢生的時候並不覺得他長得像爸爸,交往了一年才帶回家讓媽媽看。媽媽一見到他,整個眉頭都糾結在一起,一直說長得像爸爸像爸爸甚麼的,堅持反對他們在一起。

她起先不覺得像。在她印象中爸爸的臉非常英俊,尤其是高挺的鼻樑和總是上揚帶笑的嘴角。她跟媽媽起了爭執,於是媽媽把爸爸以前的照片翻出來證明,沒想到居然真的與漢生很像,怎麼會這樣呢?為甚麼記憶中爸爸的臉會那麼帥?實際上他的鼻子並沒有那麼挺,薄薄的嘴唇也毫無笑意。照片中的爸爸簡直就是留著長髮的漢生。

媽媽對爸爸的記憶是比較精確的。

然而她並不因此屈服,兩人為這件事不知道吵過多少回架。媽媽真的很用力地反對,把親戚都請出來,甚至翻臉說要是嫁給他就要斷絕母女關係。她也有幫手。她把外公請出來幫她,可是外婆卻支持媽媽,結果搞到外婆跟外公也發生戰爭。

時間證明媽媽是錯的,漢生除了臉之外沒有一丁點像她的爸爸,真正像爸爸的反而是她自己,她繼承了爸爸不負責任的血統。

護士急急忙忙跑出手術室對她說:「血不夠用,需要輸血,請跟我來!」

她被帶到一間檢驗室,躺在床上,一位醫師先用試管吸一點血,大概要確定她的血沒問題吧?然後正式抽血。她看著血袋裡自己的血漸漸增多,心想這些血等一下就要進入美琪體內,跟十年前送給她的血液混在一起,救她的命。如果需要的話,她願意把全身的血都送給美琪。她想到傷心處,又流下眼淚。

躺在床上,想到血統這件事真是無可抗拒的,天生的,她天生就是像爸爸那種見異思遷的人。

一開始,她與漢生真的很甜蜜,是人人羨慕的小夫妻,自從有了女兒家裡就更幸福了。雖然她的媽媽還是不能突破心理障礙,但幾年下來看著漢生勤勤懇懇工作,把家人照顧得無微不至,也不再說甚麼。漢生甚至每年都提醒她,媽媽的生日快到了,在她還沒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漢生已經把生日禮物準備好。上次去美國旅遊,漢生還堅持帶媽媽一起去,說媽媽一直很想去看看大峽谷。

媽媽想去大峽谷?這種事連她都不曉得,漢生居然知道,他就是這樣細心體貼的好丈夫。

然而,她卻出軌了,對象是網路上認識的無聊男子。起初是老公上班女兒上學以後,為了打發時間才上網找人閒聊,後來卻像上了癮似的,成天都守在電腦前。那個男人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不必工作也有花不玩的銀子,成天只知道風花雪月,吃喝玩樂樣樣拿手。兩人第一次約會就陷入深深的泥淖中,無可自拔地愛上了。

那男人有一間位於高級別墅區的房子,每天送女兒去上學後,她就直接去那兒與男人見面,時間到了再去接女兒放學回家。

那個男人並不住在別墅,那只是戀愛的巢穴,是情慾的火坑,她每次都捨不得離開,到了假日必須與家人在一起,更是慾火難耐。漸漸地,她連女兒放學也不去接了,叫她自己搭公車回家;晚餐也不準備,讓先生在下班的路上自己解決。她甚至在那別墅過夜。

漢生是個老實人,卻不是笨蛋,他查覺了她的姦情。有一次,漢生出門上班後立即折返,在附近巷子裡等待,等她送女兒上學時跟蹤在後,一路跟到幽會地點。

當漢生闖進別墅的時候,她正與那男人摟抱調情。漢生憤怒得流下眼淚,但那男人竟然恥笑他無能,只會哭,惹得漢生一拳將他打倒在地。

這是半年前的事,如今那別墅成了她的新家。她自己一個人住,男人雖然常來,夜晚卻從不留宿。見面的時間幾乎只有做愛,做愛結束也是約會的結束。她覺得這樣也沒甚麼不好,畢竟肉體是最誠實的,渴望與被滿足,再渴望就再被滿足,這中間沒有甚麼可偽裝的模糊地帶,更不需要猜忌與擔心。

雖然她還是希望那個男人能與她住在一起。

輸血完畢,護士拿著血袋出去,她躺在床上休息。覺得有點兒暈眩、無力。床邊有一瓶鮮奶和一塊乳酪,醫院提供的。她不想吃,她吃不下,全身都被懊悔的情緒充滿著,她覺得自己就是這場災難的始作俑者。是的,她想,這一定是神明的懲罰,懲罰我這個不貞的邪惡女人!若不是她渾身無力,她真想高聲吶喊:要罰就罰我吧!犯罪的是我為甚麼要牽累我的女兒?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神明哪!我有罪,我應該被車撞死………

她想起意外發生的時候,她正愉快地在家上烹飪課。那個男人出錢為她打造一整間高級廚房與各式各樣器材,讓她在家裡開班授課。從以前就對料理很拿手,開烹飪課一方面讓自己有點私房錢,一方面也能打發時間。女兒美琪也會跑來上課,當然必須偷偷來,不能讓爸爸知道。

她提議離婚,漢生拒絕了。他認為有一天她會迷途知返,到那時一切都可以恢復原狀,恢復那幸福甜蜜的生活,要是離婚的話就甚麼都沒了,連希望都沒了。他原諒了她,甚至容許她搬去那男人的地方,也答應絕不會干涉她的生活,唯一的堅持就是不准她帶走女兒。

於是她離家出走,拋棄了丈夫女兒──就像她的父親那樣。

今天上午十點開始的烹飪課,美琪本來也要來的,卻沒來。美琪很喜歡上媽媽的烹飪課,好像玩角色扮演的遊戲,這時媽媽不是媽媽,是老師,他們一邊教學一邊玩耍,弄得滿身麵粉,或用彩色奶油在蛋糕上寫下爆笑的句子,學生們還要互相品嚐作品,偶爾還會吃到「新發明」的食物,好不好吃就難說了。

除了美琪之外,學生們都是成年人,有的是退休的上班族,有的是家庭主婦,也有閒得發慌甚麼都想學的大老闆,還有仰慕她的美貌想一親芳澤的年輕男人。大家都喜歡美琪,只要這個小女孩在,屋子裡總是歡笑聲不斷。

烹飪課的一切都讓美琪覺得有趣極了,那是正規生活以外的嘉年華,是她和媽媽相聚的幸福時刻。而且背著爸爸偷偷前往,好像冒險似的,搭乘陌生的交通工具經過陌生的路線,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讓小學五年級的美琪感到特別歡樂。

她想,或許自己不安於室的基因也遺傳到美琪身上了吧?

是學校導師打電話通知她的。雖然是放暑假,但學校有暑期輔導,有些功課不好的學生會被要求到學校唸書,因此導師也在學校。可是美琪功課好,不用參加暑期輔導,為甚麼會先通知學校呢?漢生知道了嗎?

導師說,醫院打電話到學校說美琪在路上被汽車撞倒,正在急救。急救人員在美琪身上找不到家裡電話,只見書包上有學校名稱,就先通知學校了。導師還說打電話到家裡沒人接,爸爸的手機也連絡不上。

她立刻趕去醫院。等她想打電話給漢生的時候,才發現忘了帶手機出門。

漢生到底去哪兒呢?他要是知道美琪是在去找她的路上出事,一定不會原諒她的,一輩子都不會!

她愈想愈不安,愈心痛,愈難過。她起身朝手術室走去,邊走邊哭,邊哭邊說:「美琪………不要死………一定不能死!媽媽錯了……嗚………我們回家,我們一起回家……………」

她軟倒在手術室門口的地板上,心中不停祈禱。她頭腦發暈,恍惚中好像一切都不是真的,都是夢境,她喃喃念著:「快醒來吧!拜託………醒醒吧!這場夢怎麼沒完沒了…………」

她想起以前常常做捉蟲子的夢。

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她追逐著蟲子,追了很久都追不到,蟲子漸漸飛遠,漸漸看不見了,只剩她一個人寂寞地失望地站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中央,靜得連一點風聲都沒有,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聽不見。

然後,她又聽見嗡嗡的飛翔聲,蟲子又回來了。起先她好高興,接著那嗡嗡聲愈來愈響,蟲子的身體也愈來愈大,她也愈來愈害怕,最後她開始朝來時路狂奔。像牛一般大的蟲子朝她飛撲而來,就在她背後幾公分,眼看就要撲上她。她害怕的不得了,卻不知道為甚麼突然轉身,那蟲子立刻用長毛的鐵爪攫住她。在極度驚恐中她睜開眼,看見那蟲子的臉,是爸爸的臉,也像漢生的臉。鐵爪夾住她的雙肩,不停搖晃,終於把她晃醒了。

眼前是那個鎮定的護士,扶著她的雙肩搖醒她。她發現自己居然就這樣昏倒在地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太太,妳沒事吧?我帶妳去休息好嗎?妳剛才抽了很多血…………」

「美琪呢!我女兒呢?」她慌忙站起。

「先別急。手術已經結束了,病人的情況還算穩定,已經送進加護病房。詳細的情形醫生會向妳說明。妳還是休息一會兒吧。」

「不要,快帶我去加護病房!我要看看她………」

病床上方及周圍都用塑膠布圍起來,避免細菌感染。她走到床前,隔著透明塑膠布看著全身繃帶的可憐女兒。她輕聲哭著:都是媽媽不好!是媽媽害了妳………美琪,對不起!

病床旁的椅子上,有個血跡斑斑的書包。

美琪來找她的時候總是背著書包,裡頭裝著課本作業簿和一些小女生的玩意兒。

她把書包放在腿上,拿手帕擦拭血跡,可是血已經乾涸不容易擦去。她打開書包,有一本畫冊。

美麗的蠟筆畫,畫裡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不是她,也不是美琪自己。畫得非常好,不像小學生該有的技巧,她覺得奇怪,美琪從來不畫畫的呀!甚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

她又翻了翻書包,突然覺得不對勁───這不是美琪的書包呀!她猛然站起來細看床上的女孩………

根本不是美琪!

是走錯了嗎?加護病房裡只有這一床阿!或者一開始醫院就搞錯了,美琪根本就沒出車禍?

她正一頭霧水,醫生進來了。

「她、她………」

「太太妳別激動,讓我詳細說明令嬡的情況………」

「不是啦!她不是我的女兒!」

「太太妳這樣說就不對了,雖然出了意外,但畢竟………」

「閉嘴!我問你,為甚麼你們通知學校說美琪出車禍?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好像是………對了,我們從她書包裡找到作業簿,上面的名字是方美琪………」

她立刻打開書包,果然裡面有一本作業簿!這本作業簿果然是美琪的。

她再翻看其他東西,終於明白了。這女孩是美琪的同班同學,作業簿大概是向美琪借的,揹書包是因為要去上暑期輔導,卻在路上出車禍。

這一刻,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如獲大赦」這句話的意義,不自禁流下歡喜的淚水,心中充滿著感激。她不願意在這可憐女孩的面前,表現出自己有多麼歡喜,低著頭默默走出加護病房,迎面而來的是她的丈夫和女兒。

她甚麼話都沒說,撲上去緊緊抱住美琪,眼淚流個不停。漢生說:

「我一早就帶美琪去動物園玩,剛回家聽見答錄機說甚麼美琪車禍了,叫我快去醫院。真是莫名其妙。我就打電話去學校問,導師說美琪被車撞到,已經通知媽媽了。我打電話給妳又打不通,所以我們就過來了。」

美琪被她抱在懷裡,輕聲說:「媽咪別哭嘛,我好著呢,早上爹地臨時說要帶我去動物園玩,我不敢告訴他今天要去找妳,又沒機會跟妳說,對不起囉。別哭媽咪………妳一直哭害我也想哭了…………」

結果一家三口就在病房門口放聲大哭。

她紅著雙眼對漢生說:「我想回家。我想從頭再來,可以嗎?你能不能原諒我?」

漢生也流淚道:「好……好阿!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他們剛到電梯口,一對夫妻便衝出來,朝向加護病房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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