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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日影

      艾薇斯卡通天的山脊直指夜空,白色月亮與藍黃的雙星橫在左半側,地平線閃耀著所羅克永不泯滅的橙光。王城帕基米拉的下城區,喧鬧酒樓裡不時傳出喧嘩聲,偶爾夾雜幾絲怒吼,醉醺醺的空氣把街巷弄得一片狼藉。

      珖呼吸微冷的空氣,快步穿過醉酒的街,有一名男子的剪影斜倚在木箱上,當他踏進巷子的當下就誇張地哀聲嘆氣。

      「腳步還是踩得太大聲了啊,老弟。」

      珖愣一下,利亞轉身盯著他,背光的剪影看不清表情,一時之間竟讓他有種被狠狠瞪著的感覺,直到呼嘯而過的圓晶車照亮他們的那一瞬間,他才看清楚利亞臉上依然掛著爽朗的笑容,他伸手用很溫柔的態度壓低珖的帽沿。

      「這樣怎麼成呢?你永遠不能獨當一面啊老弟。」

      我沒有想過要獨當一面啊。珖在心裡回嘴。

      生老病死,我期許都與你同在。

                                                               ☀

      淡黃色的冽玲花,飄散在高山山脊的殘酷暴雪中。

      沿山稜大肆生長的寒地花種,雖然理應能抵擋寒冷氣候,卻因為這冬末突如其來的大雪碎散滿地。凌亂的雪裡閃耀片片淺黃的殘瓣,花瓣隨雪翻飛、墜落,倘若用手一握,在掌心化開的雪與黃花,煞是美麗。

      年幼的他直到感受到臉上的冰冷,才發覺自己剛才是暈了過去。

      他彎曲手腕,想用僅存的力量撐起人化的身體,但手只是移動幾吋,抓住美麗而致命的雪堆就失去握力。他被嘴裡的雪嗆到,並感覺稍早流出的血已經冰凍凝固了。

      不足十歲的他試圖掙扎,卻忍不住閉上瑰紅色的雙瞳,他年幼的臉龐逐漸被寧靜覆蓋,乍看之下放棄得乾脆,但咬緊尖牙的唇角還是透出了不甘心。他是谷中月龍族的末裔,在獵龍者追擊中好不容易掙脫,竄逃到這片雪山,白色雪地灑滿他鮮紅的龍血,一片片幼龍鱗噴濺在地。

      而有一雙能在雪地走穩的雪靴順著血跡,往上大步前行著,在數到第三千五百零七次呼吸時,終於發現他從遠處就開始追逐的那頭野獸。

      稍早他抬頭看著天空時,發現身上插滿了羽箭的巨大野獸。

      傭兵少年盯著昏厥男孩的雙腳,腳的後方拖延了好幾尺狹長痕跡,白色地上滿是結晶血珠,即使是在雪裡,但男孩衣著單薄、赤著裸足,鬆開的右手上有黃色的冽玲花瓣,或許是體溫太低,落在他掌心的雪、臉上的雪、全都還沒有化開,在一片血色裡,龍族男孩白得一派晶瑩剔透。

      傭兵少年輕輕呼氣,蹲下來檢視刺穿男孩身體的羽箭,誰知才伸手探到輕微的鼻息,那男孩忽然猛地睜開眼,從喉嚨深處發出憎恨的聲音。

      「不要過來。」

      汙穢的、血的氣味,從幼龍身上散開竟是那樣甘甜。

      瞪他的眼光彷彿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隸屬的種族似的,然後男孩咳出了溢滿胸膛的血,往旁倒在一片盛開的高山花海中。

      十幾歲的傭兵少年在雪山撿到龍。

      那感覺已經是好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了。綠頭髮的傭兵少年把身負重傷、人化的幼龍撿回家,豢養他馴服他,被他百般攻擊卻給有龍耳的孩子戴上帽子,比著「噓」的手勢,笑著說「我會保護你。」

      利亞要他叫他「哥哥」,跟在他背後,什麼都不用想,說他會很安全,說把他當成親生的弟弟。

      那都是許久以前發生的事了。

                                                               ☀

      「珖,下一個人是這個喔,看一下。」

      帕基米拉酒樓的露臺,利亞翹腳坐在欄杆邊,隔空朝他扔過來一顆玻璃珠似的小球,坐在房間地毯上的珖用雙手接住,拍了一下圓球往左右拉開,面前旋即出現彷彿網子的細密字體。

      啊,是傭兵的工作。

      在撿到他之前利亞就是個傭兵了,他知道,早在撿到他以前利亞就殺過人,那麼年輕的人類少年當時就習慣使用銳器,年少時利亞總是把刀子拿在手上轉呀轉,眼裡偶爾閃爍冰冷的光芒。

      也因為這樣,珖一開始想著絕不能相信這個人。

      利亞那時候常常離開他去工作,但自從珖把角靠在他身上、對利亞認主以後,利亞就一直帶著他進行所有的行程,珖至今還是記得第一次看利亞殺人的噁心──利亞是陣咒師,卻能迅速把刀子扔出去、插進別人的咽喉,當他揮舞幻金凝成的斧狀法器時,珖常常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哥哥彷彿惡鬼,而且利亞還能操縱珖從來沒見過的奇異火焰,艾薇斯卡沒有第二人能像利亞那樣同時操控土息與烈火,有人說他是天生的特異體質,宛如已經滅絕的強大精靈族。

      然後很多年了,利亞總會忽然笑著跟他說「下一個人是這個喔」,給他情報、他們就得長途跋涉去找某個人,把他殺掉。殺人的原因珖從來不清楚,只知道這是利亞嘴裡的傭兵工作,反正殺掉人以後利亞就會有錢。在這個被綠海不斷侵蝕的世界,也不知道利亞是怎麼收到各種工作的。

      不過,利亞說他是哥哥,一切聽他的,珖只要乖乖跟上就好。

      珖隔著字體盯著他敬愛的哥哥。

      綠色短髮,看上去開朗又堅毅的表情,白色的高領衣服、總是爽快的笑容。

      出道多年,如今利亞跟他已經是帕基米拉人口中「艾薇斯卡第一傭兵」了,背著「日影」封號的利亞一直帶著被人們稱為「月輝」的他。

      日影和月輝這個孩子氣的封號在傭兵界沸沸揚揚,幾乎所有人都聽說過月暉其實是月龍族──這讓他們身為傭兵、接收工作時常碰見獵龍者,但是利亞從不害怕,也沒有說過珖是他的累贅,只會笑著調侃老弟好受歡迎啊,然後用猙獰到叫人寒毛直豎的手法逐一剁下獵龍者的手,利亞從來就沒有輸過。

      「哥。」

      「嗯?」

      利亞緊盯著外面的街道──說起來,珖也不知道他們這幾天為什麼要住酒樓?想必利亞是在觀察下面的街吧,一定又是工作,每天都工作、利亞永遠在工作。

      「我們是不是已經滿有錢的啊?不能找個地方買房子住下來嗎……」

      利亞沒有回話,一動也不動,所以珖把那句「然後我真的很討厭傭兵的工作耶」吞了下去。

      算了,珖依然願意在他的吩咐中龍化,被利亞的陣咒控制、去啃咬他說該死的人類。即使咬過人後嘴裡都是血,耳裡充滿慘叫聲,即使龍族厭惡殺戮,珖還是一次次毫無怨尤為了利亞的工作出手,他也曾經偷偷放過人──利亞總是會發現,微笑地說「老弟這樣不行呀」,替他了斷那些人的性命。

      不知道利亞是否覺得他這條龍很沒用。

      但利亞是溫柔的,是真心把自己當成親弟弟,才對其他人那麼冷酷,對自己這麼寬待。對於珖來說,這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

      偶爾利亞會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可能是珖聽見他匆匆打住的自言自語,也可能在夜深人靜時聽見利亞不知道在和誰講話。好幾年下來,珖能感覺哥哥身上有『什麼』在作祟,然而也看出那是利亞拚死不想讓他知道的,所以他一直當個乖弟弟,閉上眼睛,跟利亞說話聊天,彷彿什麼都不知道。

      直到夕紅落日那天他看見精靈。

      利亞的耳朵比別人尖一些、高領衣服底下的脖子有日形的印痕,這些珖曉得,可是他從來沒有追究,他也從沒看過利亞的綠眼變成如此不祥的深橘色。

      珖在夕色光輝裡踏進房間、帶上酒樓的門,小心走近他唯一的哥哥,然後瞪著鏡子的利亞突然轉過來,一把火痕燙到地板上,木製的桌面焦痕點點。珖微微愣了一下,苦笑出聲。

      還真的有啊。

      他總覺得利亞身上或許有什麼精怪依附,所以才會那麼強,那麼不像人。他盯著橙橘色的眼睛──是充滿恨意的那位精靈嗎?他想著利亞操縱的烈火,猶如鬼魅的行動,跟某個精靈的傳說相當類似。無論如何,身為龍族的他很清楚,眼前的東西絕對是跟龍一樣瀕臨滅絕的精靈。而精靈跟人類糾纏的恐怖傳聞,好久以前他就略有耳聞。

      「麻煩放過我哥。」

      珖抽起腰際的短刀,用刀尖指著自己的胸口,他賭精靈並不會樂意他在面前自盡,他已經成年,只要他貼著利亞死,月龍魂有機率進入利亞的身體,他知道龍魂足以驅逐他們。

      眼睛一片橘的精靈瞪著自己,幾秒後突然闔上雙眼,珖馬上扔開刀子接住他──失去意識靠在自己身上的利亞沉沉的,心還在跳,呼吸貼在他的肩膀,那一瞬間珖突然想通了:是這樣嗎?

      被利亞撿回來時,他很難搞,每天都在攻擊人,惹了一大堆麻煩還咬過利亞,但利亞不厭倦地花好長時間馴服他、說服他留下待在他身邊──也許,只是要養到他的龍魂成熟,利亞會不會想把他殺掉,驅逐附身於人類的精靈族呢?他知道精靈的德性,也知道那是人類難擺脫的事,而龍一向是精靈的天敵。

      利亞說不定是為了這樣才養自己。

      撿到自己的時候,利亞想必很高興。

      胡思亂想到這個結論,珖怔了一下,馬上要自己別多心,他把哥哥扶到床上,跪在床畔盯著利亞的臉,血紅夕陽慢慢爬進房間。

      可是珖一直都知道,利亞並不是個好人。

      你身上有一位精靈耶──就像你小時候講的故事那樣?珖輕撥利亞前額的髮絲,露出微笑。如果是那樣,我可以救你一命,你知道我一定會救你吧?然後,雖然當初你強押著我、要我用角靠著你認主時就有點詭異,雖然我知道你只是裝作很溫柔,骨子裡是個沒藥救的人渣,我卻還是祈禱著你雖然是人類,但跟那些獵龍者不一樣──

      在你身邊的每一天我都不斷禱告,希望你驅逐那些人,並不是為了獨佔龍族的好處喔。

      如果你真的是很溫柔的哥哥就好了。

      他拉過被子幫利亞蓋上,蹬下床去清理滿是火痕的現場。黑壓壓的焦痕拖曳在地板,珖想了想便把油燈打翻,做出自己不小心釀成的意外,然後下樓去請人來清理。

                                                               ☀

      宛如將天空撕裂的雨傾盆而下,他扣住利亞手上的法器,拉住利亞的手腕往自己的胸膛用力捅進去,撕心裂肺的劇痛傳來,他用額頭抵在利亞濕熱的肩膀,壓住角拼命忍耐嘔吐,一切彷彿都變得暖和,他看見自己在冷天裡吐出的白霧,也看見一旁濺血的草地沾著許多雨珠,下雨天果然漂亮。

      小時候他喜歡看雨。那總是讓他想起月龍族多雨的山谷,而利亞會在他露出茫然表情時蹲在他旁邊,跟他說話。

      他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但是卻得到了一個哥哥,珖好喜歡他。

      但是現在,他救不了這個哥哥是不是真的呢?

      珖無能為力地靠在利亞肩上低笑。

      他們都叫我不要過來,他們說我改變不了你、我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他們說你的心腐敗、殘忍又血腥,憑我根本沒辦法讓你放棄。但是我很珍惜喔,跟你一起聊無關緊要的事、一起沉默一起煩惱的長遠時光,你就算是假裝對我微笑,總有幾次你是真的覺得很愚蠢而笑出聲音的吧,你是不是認為我很笨呢?但我就是這麼喜歡你喔,所以不管你走到了多麼絕望的地方,我一定會來找你。

      只是從今以後不會有一個弟弟陪著你、期待與你相視而笑了。

      但我希望你從今以後就不要再難過,希望你信仰真的有美麗的東西。 就算是下雨天或陰天,刮大風或遇見討厭的事情,我們也曾在那些時候苦中作樂過。世上所有人都憎惡你也無妨,我會永遠原諒、祈禱能待在你身邊啊、唉……發不出聲音了,不知道這一些話你有聽見嗎? 

      也許是失溫產生的錯覺吧,他好像感覺到利亞摸了摸他的頭,珖微笑著閉上眼睛。

      在我們破碎至此的關係中,我仍然相信你是懂我的。

      你一定不是故意的喔,我知道。

      淡黃色的冽玲花飄散在高山山脊。

      晴空下,他獨自佇立在雪山,等待一頭棕髮的少年出現,他知道不久後少年就會撥著一頭長長棕髮登上山巔,爬到他身旁,笑看盛開在雪山的冽玲花海。少年永遠年輕單純,紅寶石似的雙眼流淌和平的神韻,那是他溫柔又乖巧的唯一一個弟弟。

      「我們真的已經滿有錢的。」

      他唸著,你之前說找地方買房子住下來也不錯。

      「反正你不喜歡這份工作吧?」

      他彷彿看見少年點頭閉上眼,冽玲花嘩地被狂風捲向山脊,四處都是蔚藍的好天氣,他伸手一握,看見在手心碎開的黃花瓣,他想如果是那個少年一定很開心,會告訴他很漂亮,一切都很美好,握著他的手希望能跟他過和平的生活。

      但是等他回頭看,整片山脈只是一片寂靜。

      男子慢慢地唸著過往那個少年裝腔作勢吟詠的句子,我在白晝仍為影,你在暗夜仍為光。

      我想我永遠都走不到你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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