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是他的遊戲ID,在那個網路遊戲並不多,智慧型手機還不普遍的年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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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他的那年,我正要升大四,當同學們已經汲汲營營在準備考托福、選修教育學程,抑或是進公司實習時,對於未來非常茫然的我,只選擇在網咖裡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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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附近的網咖,規模迷你,不到四十坪,隱身在小巷中,除了自己螢幕上的景物與畫面,沒有任何人關心對面或身旁坐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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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回答「畢業之後妳要幹麼」、「想找什麼樣的工作」之類的問題,如此淡漠距離令我感到非常安心,於是,空堂的時候,不想回家的時候,不想上課的時候,我時常點一杯飲料,透過網咖的玻璃窗看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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蒐集素材、打怪、刷副本,解任務,虛擬世界裡永遠找得到事可做,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我認識越來越多不同的ID,在遊戲裡越來越積極活躍,而這些ID從來無法走入我的真實世界,塵歸塵、土歸土,我們各自過著不同的人生,只在遊戲裡產生微小且奇妙的交集,誰也不打擾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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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滿意這樣的發展,直到「零」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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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僅僅是懷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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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電腦時常傳來同樣的登入音樂,就連任務成功的提示音聽來都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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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了好幾日,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悄悄地,我隨便尋了個理由,躡手躡腳地站到他身後,偷偷注視他的電腦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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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不只是同一個遊戲,同一個伺服器,他和我就在同一張地圖裡,就在同一個畫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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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妳,我們一起打過幾場國戰。」察覺我驚愕的視線停留在他的螢幕上,他轉頭過來,對我笑出一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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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他闖進我的真實生活裡來,毫無預警,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時開始注意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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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妳十點前進來的話會點紅茶,十點後進來的話會點咖啡;星期日晚上妳會早點離開,星期五妳絕對會待到星期六天亮。妳讀隔壁那所大學,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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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鼻梁上勾掛著副細框眼鏡,長相斯文,足足高我一個半頭,雖然總和我以國語交談,但會講一口流利的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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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他對我的了解,對於他,我幾乎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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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大我幾歲,只知道他住在網咖旁某間看來高級的大樓裡;出手闊綽,看來經濟寬裕,而他對我說話時,總是輕聲細語,眼眉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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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熟稔起來彷彿是一件如同喝水般理所當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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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總是喜歡把飲料擱在左手邊,香菸放在右手邊;雖然他從不在我面前點菸,可我卻悄悄記住了他慣抽的香菸品牌;明明不喜歡菸味,可每每聞到他手指上淡淡的菸草味時,總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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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來越習慣他的存在,周旁的朋友也越來越習慣我倆的形影不離,每每要刷怪,總是將我們兩人一同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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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我坐在他身旁或對面打國戰,我們互相掩護,一同蒐集情報;贏的時候暢然大笑,輸的時候一起去砍柴挖礦;每個時段的副本,幾乎都能見到我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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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戰鬥也不解任務的時候,我們喜歡一起在遊戲裡的各種地圖瞎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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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荒漠、岩海,有他在的每一片風景彷彿都比真實世界中的更美;有他在的網咖,也變得比從前饒富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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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未來有多茫然惶惑,對他就有多仰仗期盼;他成為我對現實生活不滿的出口,傾聽我各式各樣關於家庭與學業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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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越加依賴,也變得對他益發好奇;關於他的一切都神秘未知,我想走近,卻又不敢貿然靠得太近,於是,待在他身旁的日子,都顯得戰戰兢兢,且充滿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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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我的開誠布公、掏心掏肺,或許,他也對於他的隱晦感到有些許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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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某一次,他不經意地淡淡提起,他來自岡山,為某個議員做事,管理幾家店,負責幾宗生意,至於是什麼店與什麼生意,並無詳談,而我隱隱約約感到那似乎是個不能被觸及的部分,也不敢多加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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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緊,就算知道了,那又如何呢?我告訴自己,我認識現在眼前的他,這就夠了。他不想說,我就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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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也曾經嘗試過,試圖從他與別人交談的話語中尋得關於他過往的蛛絲馬跡,但是,由於我的台語非常不靈光的緣故,時常他接起電話,我還聽不及這一秒他在說些什麼,對話便已跳往下一句,以致於我總是搞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內容,有著怎樣的問答,來自於怎樣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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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次,他的舊友遠道來訪,找了我們兩人一道去吃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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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朋友外型粗獷,和他看來截然不同,菸酒檳榔樣樣來,健談幽默,說話直爽,充滿草根性;雖是我的生活圈裡從來不曾出現過的類型,但也不致於令我生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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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都不知道,零從前可呼風喚雨了,以前我們在岡山,老闆很看重他,幾間酒店都交給他管,生意越做越大,做到不小心搶了別人地盤,別人還帶了幾十個兄弟來踩場子。」許是他的朋友喝多了,越聊越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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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人多勢眾,聲勢浩大,街頭巷尾的鄰居看見他們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紛紛把鐵門拉上,怎麼想都沒想到,我們都還沒撂兄弟來,零一個人就把他們擺平了,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倒的倒,爬的爬,滿地是血。他們手上傢伙都被搶了,還跑去向酒店門口的檳榔攤借傢伙,哈哈哈!」說到這裡,友人重重拍了下大腿,眉飛色舞,說得活靈活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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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好死不死,那天臨時被叫去顧檳榔攤的代班小姐恰好是零的相好,那女人緊緊拽住小檳榔攤的門不肯開,嘴裡還大喊著:『你們要打的那個人是我男朋友,我才不要借你!』哈哈哈!真是有夠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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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朋友說得輕鬆,笑得暢快,我低頭喝著飲料,一股腦跟著笑,扶著杯緣的手指卻差點拿不住杯子,說不上來胸口那份悶堵的沉重感究竟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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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學生,很單純,你不要跟她說這個。」約莫是發現我臉色異樣,零苦笑著制止了朋友酒酣耳熱的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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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火鍋店,他們兩人單獨說了一會兒話;送走了朋友,夜已經深了,零開車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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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路,我們兩人無語,不知經過了多長的沉默,他才緩緩開口:「我國中畢業就出來討生活了,那時候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只有一雙拳頭能打架,還以為靠打架就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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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僅能木然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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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紅燈的空檔,五顏六色的街燈在他的臉上及衣服上反映出各種複雜的光亮,他抿了抿唇,話音頓了頓,忽爾偏首看向我,鄭重強調:「我不會傷害妳,妳別怕我,還有……他剛剛說的那個女生,我已經沒有跟她在一起了,她已經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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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朝他笑了笑,關於他語末提起的那個女生話題,我假裝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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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要用什麼身分介意那個女生的存在;我不敢回應他的強調,因為我很害怕,彷彿只要再走近他一點點,再深入一點點,我的世界便會風雲變色,再回不去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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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覺得你會傷害我,也不怕你。」我避重就輕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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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會以為我會怕他呢?最多最多,僅是覺得他和朋友描繪出的形象非常不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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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看來如此斯文有禮的人,就連想去哪裡、想吃什麼也總要讓著我,遷就我每一個喜好與偶有的任性,我怎麼也無法將他與靠拳頭討生活的浪子聯想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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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我的回答,他似乎安心了,卻在夜色中微乎其微地嘆了口氣,摸摸我的頭髮,轉動方向盤,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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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零在想些什麼,也不敢知道,隔日,卻在校門口遇見不知等了我多久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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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來了?」我小跑步奔向他,不可思議。「幸好我今天走正門,要是走側門就遇不到你了。你要來怎麼不告訴我一聲,等很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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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回應我連珠炮般的話語,反而興沖沖地打量周旁,一臉燦亮地回:「原來大學生是這樣,我看著每個從校門裡走出來的人,聽他們說話;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單純年輕,好像都有無限可能,好像都會有很好的未來,都跟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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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你想的這樣,大學生最無聊了。」我咕咕噥噥,一臉不以為然,卻反而令他笑得更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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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了吧?想吃什麼?走吧,我帶妳去吃。」他揚了揚手中的車鑰匙,看來似乎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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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附近隨便吃就好了,學校附近的餐館比較便宜。」我四處張望,一一將腦海中便宜的店家名單叫出來,這個月的零用錢已經所剩不多,得仔細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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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擔心錢,我有。」見我一副錙銖必較的模樣,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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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能每次都讓你請?」我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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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行?」他戳了戳我的額頭,笑容寵溺。「從前在高雄,口袋裡沒有放個三萬塊嫌太少,時常一個晚上就花了好幾萬;現在在台北,口袋裡放個三千塊都嫌多,時常三兩天都還花不完,妳這麼小一個人,能吃掉我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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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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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可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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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說些什麼推拒,便已被他半推半就地拉上車,被他請了一頓豪華且昂貴的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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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時,時間尚早,我本想他可能會問我今日要到網咖去嗎,未料他確實開口了,問的卻是:「要到我住的地方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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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重重一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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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證不會對妳做什麼。」他雙手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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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擔心這個。」我瞪他,耳朵卻悄悄紅了。我有期待我們之間會有什麼嗎?否則我為何感到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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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好車,一路跟著他回到住處,我睜著好奇的眸,四處搜尋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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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住處非常空曠,或許當初帶來的行李本就不多;衣櫃裡吊著的衣服只有幾件,玄關處的鞋子也只有兩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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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張望,從他的家具、他的擺設、他的物品,一路看到他書櫃上的相冊;他坐在我身旁,將那本相冊從書櫃上拿下來,對我一一細數照片背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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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最靠近他的時候,也是最貼近他的時刻;我彷彿跟著他從童年一路走來,早已站在他身旁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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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會到台北來呢?」闔上相簿的那一刻,我不禁脫口發問。問出口之後,又覺得唐突,扭轉著手指,垂著頭,竟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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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說沒關係,對不起。」我連忙道歉,喉嚨乾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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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緊,沒什麼不能說的。」他搖頭,給我一個釋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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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裡,鬧出了一點事,老闆給了我一筆錢,要我來台北避避風頭,我心想也不錯,或許可以換個地方重新再來,可以像個正常人,好好過日子,就像妳一樣,像我在妳校門口看見的那些學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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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那很好呀。」我一秒鐘也沒有猶豫地答。只要想到他可以脫離在刀口下討生活的日子,便感心情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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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也不好。」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些什麼,信手指著茶几上一疊厚厚的求職版,唇邊啣著的笑容看來非常無奈。「我已經來這裡超過半年了,可是我連一份像樣的工作也找不到,我沒有學歷,也沒有什麼上得了檯面的背景,別人只要知道我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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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工作本來就不容易呀,就算是大學畢業也要找很久。」搞不清楚是因為不想聽他繼續妄自菲薄下去,抑或是因為怕他決定走回頭路,我心中隱約有股不好的預感漸漸湧上,連忙打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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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髮心有好多白頭髮,要染嗎?下次我買染劑,幫你染?」非常拙劣地,為了轉移話題,我選了個全然不相干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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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染,我怕那味道。」他搖頭,似乎知道我藉故轉移話題,臉上仍然帶著那副拿我沒辦法的神氣,指了指髮心。「要幫我拔白頭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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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幫你拔,但是人家說會越拔越多,而且會很痛吧?」我被他的提議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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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怕痛。」他笑容淡淡,低下頭來,我伸手真要幫他拔白髮,無奈他實在高我太多,即便坐著,也不好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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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了幾次角度,最後,他索性躺到我大腿上,突來的親暱舉動僵直了我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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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我的眸光太膠著,熱烈得使人心慌;我只好目不斜視,認真幫他找白髮,心跳快得像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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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花,嚇成這樣。」他突然低笑著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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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我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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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小白花。」他笑了。「不像我,我是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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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是什麼小白花,你也不是髒的。」我揚高音量搥了他胸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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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正想說些什麼,他卻驀然抓住我的手,毫無預警地拋出一句:「我要回去了,就在下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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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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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那個誰來,就是要找我說這件事。風頭已經過了,老闆希望我回去。」他話音沉穩地道,當中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可是我多希望他下一秒就告訴我他只是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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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你到台北來,就是為了想好好過日子?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你不能留下來呢?」我足足沉默了好幾分鐘,才問出這個聽來似乎很愚蠢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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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每個人都能向著光去,又有誰想在暗夜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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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答我,僅是定定看著我,搖頭,那笑容太苦,當中似乎有無奈也有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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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我又怎麼懂,人生中有太多無奈與太多身不由己,豈能事事盡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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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辦法決定他的去留,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沒辦法決定他的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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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前一晚,他待在空蕩蕩的租屋處,問我:「妳要跟我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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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被搬空的屋子,和他腳邊的行李,心裡難受,卻死命抿緊了唇,搖首,很怕唇邊溜出任何不該說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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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能走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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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害怕,不知道跟著他走,一腳踩入的會是什麼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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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像他朋友笑談之間的那個女生一樣,必須親眼看著男友被鬥毆追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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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告訴我父母,我男友是酒店的圍事,管理著怎麼樣的生意,而我呢?大學沒畢業的我,到了那裡,靠什麼維生?靠他?抑或有朝一日,也得進酒店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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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不單單只是台北與高雄的距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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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愛是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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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跟他走,正如同他不能為我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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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分離,沒有牽手,沒有親吻,沒有擁抱,沒有順利萌芽的愛情,只是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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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有聽過一首台語歌,叫做〈沒妳的城市〉嗎?吳宗憲唱的。」打破離去前的長長沉默,他突然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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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搖頭。當然了,聽不懂台語的我,聽過的台語歌曲屈指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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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也是。」他有些遺憾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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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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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只是想,以後我應該會常常想起這首歌。」他說得輕鬆,聳了聳肩,笑容卻好像有點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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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揮手向提著行李的他道再見,可是這個「再見」,究竟能不能「再見」,我們誰也無法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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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後有陣子,我很怕看新聞,也瘋狂地看起新聞;很害怕看見他的名字出現在新聞上,更害怕從今而後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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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如同往常般地上線,打怪刷副本,看著他再也沒有亮起的ID,就連掉寶都顯得沒有滋味;和他一同去過的每張地圖都令人感到寂寞,與他共同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反覆提醒著他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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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太難熬,於是,我去聽了〈沒妳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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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款的都市,不曾走過的晚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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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紅燈閃閃爍爍,像在問我要到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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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妳講過的話,每一句鑽入心肝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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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通這段感情,會變作斷線的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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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沒妳的城市,心肝內想的人全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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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傷心的所在,離不開愛妳想妳夢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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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沒妳的城市,怎樣孤單來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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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耳邊迴盪的音樂關起來,像急切想要填補什麼似的,很快在遊戲裡認識另外一個人,很快地去喜歡上他,很快地與他戀愛,也很快地被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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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和他不一樣,那個人只是個單純的學生而已,就和我一樣,可是,這些相同並沒有讓我和他的愛情走得比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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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並沒有因此更難過,只是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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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究竟因為失去了誰而寂寞,我看不明白,只覺更加空虛茫然,就連喜怒哀樂似乎都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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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毫無所感地往前推進,我一天又一天地過著毫無滋味的日子,幾個月後的某個黃昏,他修長的身影卻突然出現在校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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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換他,小跑步向我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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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網咖找妳,他們說妳早就已經不去了,我在這裡等,一直等,幸好妳今天沒有走側門。」他向我拉開微笑,斯文笑容依舊清俊溫潤,縱然額角眼頭依稀有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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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怔看著他,胸口萬千思緒,喉嚨發緊,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多想問他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又有多麼不忍心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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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妳和他交往的事了,也聽說你們分開。」他揉了揉我的頭髮,就像往常他做的那樣,笑容寵溺。「對不起,妳一定很難過吧?假如我在妳身邊的話,就不會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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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得出來,他說得非常誠懇,也是真心感到非常抱歉,可是我卻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消化完他說的話,才感受到頭頂那隻大手傳來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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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我們在那個遊戲裡曾經形影不離,我們曾經有那麼多共同的朋友,他從任何一個人口中聽見我與誰交往,又與誰分手的事情根本絲毫不令人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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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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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要跟誰交往,就算我要被誰甩,那又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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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已經走開了嗎?不是已經走遠了嗎?不是已經不會回來了嗎?又來關心我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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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都不是他!都不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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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你是誰啊?又不是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跟別人在一起,你少自以為是了!」我拍掉他放在我頭上的手,聲嘶力竭地朝他大吼,用我畢生最大的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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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有想過,再見面時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不可理喻的一句;從來沒想過,幾乎不曾大聲講過話的我,有一天居然會吼到路過的同學都停下來看我,而被我咆哮的對象,居然會是那個總對我百般溫柔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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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開,你回去!該回哪裡就回哪裡,不要來關心我,不要管我,也不要理我!我不要你來假惺惺!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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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發了好大一頓脾氣,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幾乎是畢生從未有過的怒吼咆哮,只覺得好氣好氣,只覺得他怎麼這麼不可理喻,這麼不要臉,這麼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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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氣,真的好氣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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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靜靜地待在那裡被我罵,依舊斯文地對我笑著,等我吼完了,他才回身離開,落寞的背影在街燈下被拉得好長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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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照顧自己。」他旋身前的叮嚀被蒸散在華燈初上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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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瞪著他揚長的背影,掐緊自己的手臂,指甲深陷肌膚裡,避免自己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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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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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哭,一直都沒有哭。我知道我們分開的決定是對的,我為什麼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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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過了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原來那時候想對他咆哮的是:是啊,為什麼你不在我身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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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的時候,難過的時候,想你的時候,為什麼你都不在我身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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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不能留下來?為什麼我不能跟你走?為什麼有這麼多的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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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氣,好不甘心,好愚昧,好……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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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曾經那麼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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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款的都市,不曾走過的暗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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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紅燈閃閃爍爍,像在問我要到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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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妳的城市〉是我唯一一首會唱的台語歌,想起他的時候,總是在心底,輕輕、輕輕地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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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文中歌詞節錄於〈沒妳的城市〉作詞:吳宗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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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能夠為了所愛的人奮不顧身,
好好談一場不顧一切的戀愛,
也許就不會那麼遺憾吧!
很多時候也明白,
只有愛是不夠的,
雖然每次想起都覺得心底的那個洞填不滿,
但也只能任自己一再掉入坑裡,
再艱辛的爬起。
噢亞樹(緊摟
也許每個人心底,
都曾經存在著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看的時候,
心裡格外地發疼.....
遺憾好像就是這樣的,錯過了就是錯過了,隨著歲月經過,益發感到沒得商量。
謝謝喵喵的夢想撲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