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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老公

這間套房比之前住的都還要小。

最早我們還住在自己買的公寓,三房兩廳一衛浴,屋齡雖然舊,但是客廳很寬敞,我最喜歡待在客廳,買三個草莓奶油蛋糕,抱著我親手作的拼布抱枕,坐在沙發上,依著沙發桌,吃掉一個蛋糕,給我兒子,皓皓,也吃一塊,卻把蛋糕上的草莓全部搬到剩下的那一塊,冰在冰箱留給老公,等他回來了,總是會一臉開心地吃著三個草莓的蛋糕,一直問我這麼多草莓的蛋糕是哪裡買的,我從不告訴他。

我知道他最喜歡吃草莓,討厭烤肉。

現在這間小小套房裡,關著的圓型日光燈下,沙發桌立在套房的中間,四支腳粗粗的,其中兩隻腳橫躺在地上,另外兩隻懸在空中。抱枕還收在一旁的某個紙箱裡。原本和桌子一套的沙發搬不進來,還放在門外。

我側躺在沙發桌的後面,也可以說是「下面」,蜷著膝蓋,差一點點沒有被完全蓋住。我摸摸自己的裙子,怕它跑出遮蔽範圍,洩漏出我的位置,又摸摸側腰的T-SHIRT。嗯,都三十三歲了,腰還算細。再摸摸地上那一側的腰,呵呵,地心引力把贅肉都吸過來了,自然還真是巧妙。

我看了看手表,6:38了。今天不是說六點回家的嗎。忍不住撐起身體,抬起頭來,一樓馬路上,有幾台車的車燈投射進二樓窗戶來,剛好看清掛在玄關的時鐘,6:37,手錶果然走得比較快。

時鐘旁邊掛著結婚照,我當年真是漂亮又苗條,雖然現在也不差,呵。照片裡老公兩隻眼睛放著光,剛好配我的大眼睛,站得挺挺的,鼻子直直的,英姿煥發,我就是喜歡他給人的那一種靠得住的感覺。

「媽媽!你沒躲好啦!」  

皓皓從我身後發出聲音,我趕緊躺回原來的姿勢。

轉頭回去看,微暗中,一隻小眼睛閃閃發光地從浴室門下方,有點壞掉的通風口小洞望出來。

「你自己才要躲好,呵呵。」

「頭髮、頭髮啦!」

我的長髮掉到沙發桌外面去了,快點用手撥回來。忽然看見腳邊放著兒子幼稚園的書包,從裙子裡伸出腳,用腳趾勾住背帶,繞了一圈到小腿,移到手邊,抱在肚子前面,可不能因為一個書包暴露行蹤。

「媽媽利害!」

「你快躲好啦。」

小眼睛不見了。嚇老公本來是我的主意,皓皓玩成嚇爸爸,一樣很開心。

我摸一摸肚子,有點餓了。老公本來說六點會到家,要順路買巷口的便當回來當晚餐,已經遲了四十分鐘,但是我們還是覺得很有趣,今天一定要嚇到他。翻找一下皓皓的書包,找到一顆太妃糖,應該是幼稚園給的,皓皓最討厭吃太妃糖,難怪會帶回家,打開來含入口,濃濃的糖蜜、奶油融化在口中,甜甜的味道油油地流滿嘴巴、鼻子和脖子,感覺好幸福。我想太妃糖是大人的味道,五歲小孩子是吃不懂的,皓皓第一次吃,含了沒有五秒鐘就吐了出來。

看了天花板上的舊冷氣,白色的塑膠外殼都已經泛黃。雖然才剛六月,就已經覺得有點熱了,含著糖,好像自己也有點要融化,背後出了一些汗,馬上就被棉質的衣服吸收,不過只要把身體靠到地上就會很涼,只好偷偷地扭來扭去,盡量把熱的地方貼著地,可是不停動來動去卻變得更熱,臉上也帶汗了。  

「啾、啾、啾、啾、啾、啾……」門口突然傳來電鈴聲。嚇了我一大跳,全身停止動作,快點把溶化了一半的糖果嚼一嚼,吞下去,安安靜靜地在黑暗中等著,只聽得到好快的心跳聲。

「啾、啾、啾、啾、啾、啾……」

怎麼還不進來,是不是沒帶鑰匙,早上出門的時候還記得有帶,是前天新打的……是不是弄丟了……

「……夏太太……沒人在家嗎?」

是住在隔壁,房東太太的聲音。

「唉呦……」浴室裡面傳出失望的聲音。

「來了!」

我扶著懸空的沙發桌桌腳站了起來,快快順一下裙子,整理一下T-SHIRT、頭髮,走了五步就到了玄關。透過窺孔看了一眼,果然是房東太太,我趕緊開門,不太習慣,花了好久的時間。

「夏太太,怎麼樣,住得還可以嗎?沒有床還睡得慣嘛?」房東太太腳著拖鞋,穿著看起來很舒適的薄連身裝,感覺起來很怕熱的樣子,臉上掛著不少皺紋,大概五十多歲了,笑得很親切。

「很好,都很好,我們鋪棉被睡也很舒適,電視上說睡硬床對脊椎很好呢!我看日劇、韓劇都是這樣演的。房東太太有什麼事嗎?」   如果老公現在回來,我要嚇他的計劃就泡湯了,本來想多聊聊,還是作罷好了。

房東太太看了我脖子上有滴汗。

「不好意思啦,這間好久都沒租出去了,想不到冷氣開沒一天就壞掉,我已經通知電器行的來修理了啦,剛剛他說這兩天比較忙,要明天傍晚才有空來啦……。真的是很抱歉……」

「沒關係啦,現在才六月,沒有很熱……。房東太太有什麼事嗎?」

「這個啦!」手往旁邊一指,門外搬不進來的沙發上,墊了一個垃圾袋,上面放了半個大西瓜,紅色瓜肉剖面在門外的鎢絲燈泡照射下,閃著金色的光。「我今天回鄉下,我姪子送了我幾顆西瓜,我冰過了,很涼的!」

房東太太抱起西瓜,我趕快伸出手臂接下來。好涼又好重。

「謝謝你。」

「夏先生還沒回來呀?」

「嗯,還沒『嚇』到他呢!」

房東太太不懂我的幽默。

「……喔。去找工作?」

「嗯,是啊。」

「……聽我先生跟我說,夏先生是因為投資LED,才把家裡的錢都賠掉了啊?」

她問話的口氣好像我跟「夏先生」不是很熟的樣子。

「嗯,是啊。」

「…聽說還借了很多錢?」

聽說。就是聽他老公說的,那他老公是聽誰說的呢,不就是聽我老公說的。這個房東太太真是可愛。不過我實在是擔心,如果老公剛好現在回來,我和皓皓準備了一個下午的計畫就白費了。要不然我一定請她進來坐,跟她慢慢聊。

「嗯,是啊。」

我笑笑地,時間有限,還是只能提供最簡短的回答了。

房東太太尷尬地笑笑,眼神繞到我身後,看見房間裡面都是一片黑暗。

「……該不會連燈都壞了吧!我看一下……」說著就要走進來。

「沒有啦,一切都很好,只是皓皓在睡覺,所以沒開燈而已。」

我突然聽到一樓樓梯,傳來一陣正在上樓的皮鞋腳步聲。

「西瓜真的好重喔,房東太太謝謝你送的西瓜,真的太謝謝你了,下次再請你進來坐,謝謝、謝謝。下次再聊,真的謝謝……」我的聲音愈來愈小,緩慢而無聲地關上門,房東太太已經被關在門外了。

「嘖!」聽到她發出嘆息的聲音,真是抱歉,下次一定給你更多素材。

我快點把西瓜放到冰箱裡,冰箱是房東太太不用的舊冰箱,切的寬度剛剛好,放進去左右各差一公分,輕輕關上冰箱門,我快速地又跑到沙發桌後面躺了下來,勾回裙子、收攏頭髮、蜷起腳。

皮鞋腳步聲走過大門,到了旁邊那一戶,開了門進去。是隔壁私立高中的高中生。

又等了一陣子,看了看手表都已經7:03了,開始有一點擔心,拿出口袋手機,LINE給老公一個「兔兔抱著熊大」的貼圖,上面還飄著兩顆愛心。

等了五分鐘。已讀。

再等五分鐘。回傳了一個「熊大抱著兔兔親嘴」貼圖,上面飄著一顆大愛心。

我抱著手機,慢慢地有一點睏意,意識有一點朦朧,不知道過了十分鐘、還是二十分鐘。突然聽到門外傳來鑰匙的聲音。

全身震了一下,精神都來了。真的好緊張喔。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興奮了,好像腦袋特別靈光,黑暗中,開門的聲音聽起來好慢,鑰匙互相撞擊、敲到門上的節奏也好慢。門開了,關門的速度也好慢,好像一切都是慢動作一樣。

開了玄關的燈,我眼睛一時什麼都看不到。

「……怎麼都沒人……」

燈又關了,我也回復視力。我最愛我老公了,真是配合,知道被嚇要關燈。

老公把一些東西放在玄關旁,走沒幾步,一個紅白相間的塑膠袋裝了三個便當,正要放在沙發桌懸空的一隻腳上,正是最好時機。

「喝!」我跳了起來,叫的好大聲。自己也稍微嚇到,臉上帶著微笑。

「嗚喔喔喔喔喔喔!」老公被嚇得更慘,倒退跳了一步,兩手往胸口一縮,拉到塑膠袋掉在地上,打翻了第一個便當,飯、菜、雞腿都灑在地上,腳踢到旁邊堆得高高的紙箱,轟隆一聲,塌了下來,砸到腳旁。老公站得背駝駝的,眼睛張得大大的。

「嚇到你了,老公。」我開心地跑上前去擁抱他。

老公最近精神很差,人也瘦了一圈,抱起來不像以前那樣有手感了。

「……喔,嚇我一跳……」

老公好像被嚇傻,過幾秒後,緊緊抱了我一下,鎮靜下來,又變得沒什麼表情了。

「便當都打翻了。」老公繞過我,到浴室去拿掃把和拖把,呵,那是皓皓負責的第二嚇。打開浴室的門,卻完全都沒動靜,本來皓皓應該從門後面跳出來的,怎麼會這樣。開了浴室的燈。

「嗚喔喔喔喔喔喔!」

我快步走到老公身後。皓皓戴著一個自己作的妖怪面具,有三個眼睛、兩個大嘴巴、一條長舌頭,人卻已經趴在地上睡著了,一隻手枕在地上。面具反著戴,好像頭轉了一百八十度,感覺更可怕,另一隻手還抓抓屁股。而且整個浴室還亮晶晶的,我和皓皓花了一整個下午布置,用鋁箔紙和金色、銀色禮物包裝紙,剪了各式各樣的圖案,貼在牆上、燈的旁邊,還掛上聖誕節用的螺旋錫箔彩帶,燈光照耀下,浴室到處反光,好像是辦舞會一樣。

我正要進去叫醒兒子,被老公稍微擋了一下。他看著浴室,背對著我問。

「……你們佈置了好久吧?」

「嗯,一整個下午喔。」

「……你們也等我等了好久?」

我看看時鐘,已經7:33了。

「你不是說六點回來,我們都等了超過一個半小時了,就是等著要嚇你啦。」

一小段沉默,老公轉過頭來,淚流滿面。

「我覺得……好幸福!」

老公緊緊抱著我,一抖一抖,抱了好久,兩個人親了一下才相視而笑。

把皓皓叫起來,皓皓揉揉眼睛,趕緊戴正面具,發出自以為嚇人的聲音和擺出暴龍的動作,老公假裝被嚇到,大家笑笑鬧鬧,玩了好一陣子。肚子餓了,我快去整理便當,老公先我一步,搶過我手上的掃帚、畚箕,連沒打翻的便當都一併掃了,包進垃圾袋。

「今天出去吃牛排好不好!」

「好耶!」我和皓皓大喊。

老公讓皓皓坐在他脖子上,走到大門前。我發現玄關旁邊放著一包塑膠袋,裡面放著一袋黑色包裝,上面寫著:相思木。

「老公,你怎麼去買一包炭回來?」

轉過頭來,臉上些微有著乾掉的淚痕,帶著尷尬的笑。

「……我明天…突然想吃烤肉。」

「喔──。你怪怪的喔。」

老公抓抓頭,他好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眼角卻好像帶了一絲自責的傾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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