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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我的不完美愛情:尋覓》

尋覓

晨曦的純淨劃開黑夜的寂寥,陽光煦煦自地平面升起,幽暗的山谷逐漸明朗。

一名步履蹣跚的旅人,修長的身軀上罩著一件破舊的外衫,隱約露出的衣角已微微泛黃,腳下踩著滿是補丁的粗布鞋,頭上戴著一頂寬大的帽子,帽沿遮住大半的臉龐,看不清容貌。

他隻身一人,慢慢步進這在山谷間的偏僻村落,腳步輕盈,沿路上崎嶇不平的山路對他而言宛若只是一片廣大平原。

街上已有些小販打開舖子,為稍後的早市做準備。但今日,他們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時覷著單獨走在路旁的旅人。

「多久了,咱這區塊兒竟有外地人。」

「可不是嘛,但這人也真詭異,半點兒行囊也沒瞧見,莫不是給人劫去了?」

        「啐,好個落魄的流浪漢,一身破爛……」

村民漸漸多了,彼此交頭接耳對著旅人品頭論足,但旅人絲毫不為所動,像是聽不見那些流言蜚語一樣,逕自走進村落裡唯一的客棧。站在店前的小二一見有人停下來,立刻端起諂媚的笑容迎上前去。

「這位客倌,您是要用膳還是住店?」

「用膳。」

        小二聽完旅人的回答後眨了眨眼,有點疑惑……這樣高大的男人,說起話來怎麼和裹著三寸金蓮的小姑娘一般尖細呢?

「小二?」旅人喚了喚呆愣在原地的小二,不解他的反應。

「啊?不好意思,您快請進。」

小二領著旅人入店,腹裡裝滿了疑惑,吩咐廚子煮了幾道菜,便躲在一旁偷偷觀察。

嘖嘖嘖,這可不是一般的狼狽呀,瞧瞧這衣衫,相較之下連抹布都比他體面。看到旅人這副窮酸樣,小二突然著急了,連忙快步上前。

「客倌啊,您可否先付清銀子啊?」

旅人見狀,什麼也沒說,只是自衣袍內掏出塊碎銀子遞給了小二。

小二見狀才鬆了一口氣,放下心,揣著銀子離開。

不久,旅人點的菜上桌了,直到此時他才摘下帽子用餐。

然而看清旅人容顏的小二卻因他俊美的容顏而驚呆了。他年約二十五上下,膚白若雪,一雙狹長的鳳眼配上纖細的柳葉眉因而顯得柔和,輕抿的薄唇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高傲氣質足以讓所有女子神魂顛倒。

這時,旅人也察覺到有人正盯著他,狀似不悅地皺了皺眉頭,放下碗筷,朝小二招了招手。

小二猛地回過神來,有些緊張的走上前。

「客倌怎了?菜色不合口味嗎?」

        「沒的事,我想同你打聽個人。」

        「成、成,您想知道誰?」

        「村里公廟旁那大宅子的么女兒。」

        「啥?」小二的眼瞬間瞪得如銅鈴般大。

        見到這反應,旅人心中不安了起來,焦急地看著小二。

        「那宅子好幾年前就燒個精光囉!而且裡頭的當家只有六個兒子,並沒有女兒。」

        聽了這番話後,輪到旅人張大雙眼,一臉茫然。

        「怎麼可能……」他落寞地垂下頭,不捨與愧疚等複雜情緒毫無保留的全寫在臉上。

        「呃……您也別難過,也許只是找錯地方。」小二看旅人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出言安慰。

        「不可能。」毫無一絲猶豫,旅人脫口而出,他是絕對不可能忘卻與「她」相遇的每分每秒的記憶。

        「但、但那宅子,確確實實是給人燒了,而且……」

        「那你可知當時的當家有兄弟姊妹否?」

        「啊?有是有,可……」

        「敢問有多少人?」

        「這……我記得那當家是排行第二來著,有一個姐姐,三個妹妹以及一個早夭的弟弟。」

        這時,旅人眼底閃過一抹精光,他貌似漫不經心般開口問道:「當時一家子的人全給燒了?」

        「沒有。」小二搖了搖頭:「聽說那當家的么妹子在年輕時抵死不從父母的安排嫁人,最後出家當尼姑去了。」

        「是嗎……」

        問到這,旅人沉思片刻後便戴起帽子準備離開,還不忘掏出幾個銅錢給了小二。

        「打賞。」語罷,他頭也不回地踏出客棧。

        「客倌您慢走。」小二笑得合不攏嘴,但心中仍止不住嘀咕:「這人真是怪,都五十多年的往事了,連我都是從幾個長輩那知道的,若是有誤您莫怪我呀。」

        驀地,手中一輕,小二立刻低下頭察看,誰知那些銅錢正緩緩消失!

        「這、這!」

        他大驚失色,連忙翻翻口袋尋找方才的碎銀子。然,什麼也沒找著。

        「怎麼會有這般離奇事呢……」小二喃喃自語,不自覺嚇出一身冷汗。

        那個人究竟是誰?

        旅人匆忙的趕到公廟旁,果然不見大宅子的蹤影。

        他走到一旁的老樹下,伸出纖瘦如枯枝般的雙手,輕輕放在樹幹上。只剩下這棵樹了……只剩它還記得他們的過往。

        『好漂亮的紅色長髮,是紅色的呢!』

        旅人輕輕勾起嘴角,摘下帽子放在樹下,紮在腦後的青絲隨風揚起。他的手指輕盈的撫過髮絲,順著他的指尖,黑髮逐漸變了顏色,如火般的紅染上一頭長髮,墨黑的雙瞳亦變成紅色。

        紅色,在他的族人眼中被視為不祥,他因此被唾棄、放逐,於是他單獨一人流浪到這與世隔絕的山谷,在這裡,沒有人能看見他──除了她,那個改變他生命的「人」。

        『那樣美的顏色,怎麼會是不祥呢?』

        憶起那甜蜜的笑臉與輕柔的嗓音,更加深了旅人的決心,他注視著遠方被雪覆蓋的山峰。

        「妳還在等我嗎?盼嫣……」旅人輕聲呢喃:「我想,妳會的。妳只要再等一下就行了……」

        旅人攀上了高聳的山脈,粗布鞋早已磨破,被他一腳踢去,一雙裸足直接踩在皚皚白雪之上;大衣不知何時被狂風颳去,身上僅有一件薄薄的長衫,無一絲禦寒作用。

        大半個月過去,旅人不吃也不喝,日夜不歇地攀爬,瘦長的身軀更加單薄,彷彿只是一副會走動的骷髏,但他仍不曾停下腳步,只為了那個承諾。

        『櫻園?那是你的故鄉嗎?一定很美吧?真想看看。』

        『可以的,我的能力已經可以改變自己的色彩,族人想必也可以認同我。到時候我們能夠一起留在那兒!』

        『此話當真?』

        『是啊!但需要些時間,妳可願意等我?』

        『願意願意,不管多久我都願意!』

        『謝謝妳,盼嫣。』

        『沒的事呢。啊!你若歸來,就到大宅子說找么小姐便是,我有三個姊姊和兩位兄長呢!』

        『那肯定熱鬧吧?』

        『可不是嘛!但是爹娘最近也不知怎麼著一直催促我們成親,唉……若是無法選擇喜歡的人,我寧可到大雪山出家。』

        旅人赤裸的雙足滲出血絲,姣好的臉龐與雙唇凍得青紫,紅髮也蓋上了厚厚一層白雪,髮尾與指尖竟已微微透明。

        怎麼也想不到,他的族人已輾轉遷徙至他處,待他尋到時,力量幾乎消失殆盡。慶幸的是,原本唾棄他的櫻族,被他的誠意所感動,終於願意接納他。

        『赤毬,你去接她吧,櫻園會為你們而開。』

        旅人咬了咬唇,忍住眼角溢出的淚水,最後,他終於抵達大雪山山頂的寺廟前。正當旅人要伸手推開門板時,那門卻自己打開了。門後,迎來一個小沙彌,但他對於站在自己面前的旅人恍若未見,竟直接穿過他的身子離開了。

        旅人頓時愣在原地,才發覺自己的力量已經不足以幻化成人形了。人類中除了「她」,約莫再沒有第二人能看見他了吧!

        旅人無法打聽消息,只能如無頭蒼蠅般在偌大的寺廟裡漫無目的地尋找。無奈,怎麼也找不著。

        「怎麼會這樣?妳究竟在哪?」旅人焦急得喃喃自語,這時他的雙腳也和手指一樣,變成透明了。

        「不!」旅人跪倒在雪地上:「為甚麼?她一定在這的……再給我多一點時間啊!」

        旅人十分懊惱的低著頭,這時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一枝枯枝¬¬──櫻花的枯枝。

        他立刻奮力爬起,踉蹌了兩步,歪歪斜斜的走向那枯枝──它竟是插在一塊石碑前!旅人伸手撥開上頭積了許久的厚雪,一排字跡印入眼簾。

        宇文盼嫣長眠於此。

        旅人恍恍惚惚地站在原地,對於方才接收到的訊息遲遲做不出反應。他無法相信,不過是離開一陣子,怎麼會……

        「櫻族的妖精呀,你造訪此處有何要事?」

        突然,一個渾厚的嗓音自旅人身後傳來,他訝異地回頭。

        那是一棵千年老神木,它的樹幹散發出淡淡金光,一縷若有似無的輕煙緩緩飄散並勾勒出一名蓄著垂地長鬍子的老人。

        旅人呆滯了會兒,很快的又回過神問道:「這位老前輩,敢問您一直住在這嗎?」

        老人慢條斯理地點點頭,接著開口:「你想問甚麼直說便是。」

        「盼嫣……我是說這位女子,您可識得?」

        「唔……我記得她約莫五十年前至此出家,可玄了,竟能看到寄宿在神木上身為妖怪的我。」

        「那、那請問,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我只知道她在等一個人,可惜十多年前染上風寒去世了,而她等的人一直沒出現。」老人說完頓了頓,接著看向風塵僕僕的旅人:「那個人該不會是你?」

        「為什麼?」旅人沒有回答老人的問題,他雙手顫抖,無法克制地扯著自己的紅髮,拉高嗓音用力大吼:「風寒是什麼?她不可能會死!不可能!」

        「櫻族的妖精呀,那女子不過是一個凡人女子,一場病便足以要了她的命。何況,你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老人說至此後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凡人的壽命是短暫的,你們的時間是不同的。五十年,對你而言僅是瞬息之間,但對於人類卻幾乎是一輩子。即便那女子仍活著,恐怕也是老老垂已。」

        「時間?啊……原來是時間嗎?」旅人的身子晃了晃,跌坐在地,雙眼中盡是懊悔。他怎麼忘了這麼重要的事?他們是存在於不同時間軸上的啊!

        旅人承受著撕心裂腑般的悲痛,他想觸碰那櫻花的枯枝,但他什麼也沒摸到,指尖直接穿透過枯枝。他挫敗地垂下手,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不夠強大。

        「老前輩,她可曾怨過我?」他用著沙啞的聲音詢問,彷彿刻意壓抑悲傷一般,話語中還輕微地顫抖。

        老人深深地看著他,蒼老的音調有絲嘆息:「她從未怨過你,只是一天又一天的期盼。每日天一亮便坐在寺廟前,不到天黑還不願離開。即使已臥病在床,仍時時刻刻惦記著你,始終堅信你一定會來。」

        『他會來的,不論我在哪,他一定尋得到我。』

        老人不禁憶起數十年前時常出現在耳邊的話,她的癡情、她的執著都令人覺得不可思議。雖然最後她的等待至今有了結果,然而……卻太遲了。

        「我……終究是辜負了她嗎?」

        老人嘆了口氣,世間多少人為情癡狂啊!他轉過身,那輕煙所化的人形瞬間飄去,猶如不曾存在過。

        而旅人,他跪坐在墓碑前,良久良久……。末了,他揚起了一抹燦爛的笑。

        「盼嫣,妳還記得嗎?我離開前說了要帶妳去櫻園,我的族人已經應允了。我還去了大宅子呢,可惜被火給燒了,不知道妳在這深山中可有耳聞?過去的五十年,我身邊發生了許多事。我一一說給妳聽吧……還有那棵老神木仍記著妳,是他告訴我妳的事……」

        旅人溫柔地說,慢慢地說,不停地說,像是要填滿過去的空白一樣。他的眼眶微微泛紅,但沒有掉下眼淚──或許該說是,不願掉下眼淚。

        『我最喜歡赤毬的笑容了,因為總是那麼的溫柔。若能一直看著你的笑,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旅人閉上眼,深吸了口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著什麼。

        「站在這裡,覺得離妳好近,空氣裡似乎還有妳的氣息,記憶中的妳依舊清晰而美麗,耳邊彷彿也聽得見妳溫柔的嗓音。但我卻看不見,也摸不到……」

        「我們約定過,每天要和對方說『我喜歡你』,即使分隔兩地,我仍然沒有忘記,妳也是吧!雖然距離遙遠,但風一定會將我們的思念與話語傳達給彼此,妳一定也聽得見吧。」

        「十年……我多愛了妳十年呢,但我不怪妳。」

        旅人終究無法忍住淚水,沿著面頰緩緩流下,但他依然露出溫柔的笑顏。

        「那在最後,讓我為妳跳一支舞吧。」

        『赤毬,你曾說櫻族善舞,那最美的舞是何種模樣?』

        『最美的當然是落花,是贈給摯愛最美、最深情的舞蹈。』

        『那、那你,會送給誰?』

        『這還用問嗎?傻姑娘……』

        這時旅人擦去了淚水,身上開始透著柔和的白光,一眨眼,那破舊的長衫便消失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由上好絲綢製成的白色舞衣。不同於其他櫻族的是,上頭精緻華美的滾邊是鮮艷的紅色,而不是粉色。

        「當時我沒有告訴妳,落花其實就是櫻族的最後一支舞,因為它是用生命舞出,一生只有一次、獻給摯愛的舞。」

        旅人舉起手,雙手各握著一隻純白的羽扇,英俊的臉龐綻出最美的笑容。

        「這首落花獻給妳,我生命中唯一的摯愛。」

        語畢,他的雙手開始揮舞起來,畫出一個又一個圓滑柔美的曲線,羽毛一片片的在空中飄揚,觸及雪地後便如玻璃般破碎消失。

        衣裙上的滾邊,隨著他的旋轉,一點一滴地飛落,化成朵朵如火焰般豔紅的櫻花花瓣,環繞在四周。每一步,他的腳尖都停在小小的櫻花花瓣上,迎著風翩翩起舞。

        殷紅的花瓣愈來愈多,而旅人衣裙上的滾邊及羽扇的羽毛卻逐漸減少,很快地,旅人的身上便只剩下純白色的舞衣。

        他繼續跳著,儘管力氣已經耗盡,儘管淚水沾濕了面頰、浸濕了衣領,他仍繼續跳著。

        空中飄滿了花瓣,美麗……但也哀愁,是無盡的悲痛與愛戀。

        漸漸地,旅人的動作慢了下來,髮上的紅緩緩褪去,變得如雪一般潔白。

        朵朵花瓣落在雪地上,落在墓碑旁,落在全身幾乎透明將消失的旅人身上。

        「妳看見了嗎……這是最美的落花……是為妳……跳的最後一支舞……」

        旅人笑著,身子往後一仰,倒在滿地的花瓣上,自雙足開始,身軀化為點點白光慢慢消失。

        一陣清風吹過,雪地上布滿鮮紅的花瓣,而旅人已經不在。

        只剩下,那一枝開了兩朵紅色櫻花的枯枝。

        「就要……見到妳了……妳再也……不用等了……我的尋覓……結束了……妳知道嗎……我真的……好愛……好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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