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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幽靈》

      「卡倫,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文特痛苦的聲音真實地回響。

      我坐在沙發上,叼著一口煙,舒暢地呼了口氣。文特坐在我的右側邊,看著我手中夾著菸如此熟稔,他表現得萬分痛苦,對望我的眼神除了痛楚外,還有心酸、內疚和痛惜。

      他的手掌已經托住了他半張臉,表情好像在抽泣,但我知道他沒有哭。

      「什麼以前不是這樣?我本來就是這樣,這樣才是真實的我。」我回答,心裡有股報復成功的爽快。

      「以前的你不會抽煙。」他正經地說,「絕對不會,你向來也很乖的,最聽別人的話,大人讓你不要抽煙,你絕對不會──」

      「那是好久以前,久得像一個世紀。」我粗暴地打斷,毫不客氣地說,「如果你非要說這些,我會攆你出去,你最好注意自己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他露出了讓我心疼至極的表情,充滿了絕望──那是一種明明知道事情有轉彎的餘地卻再沒有機會的心情,從他的表情我當然知道哪有多痛苦,有多希望時間能倒過來,好改變什麼。但可以嗎?即使時間倒轉,我們依然會選擇那個最適合自己的選項,那就注定我們永遠、永遠沒辦法憑自己做些什麼。噢,真使人絕望。

      我不忍目睹,乾脆別過臉。

      我抽完煙後,把菸熄滅在煙灰缸中。看著點點的火光漸漸淡了下來,使我憶起以前的事。

      如我剛才所說,那真的非常久的以前了,久得像一個世紀以前。如果我的人生能寫成一本小說的話,我真希望我的故事比他人更傳奇、更有可讀性。我確實非常自私,我希望自己無論在哪一方面也是上帝特別塑造的──不論是性格、背景、生活、心態,活像芸芸眾生的一顆明亮的星,或者一朵奇葩。我不介意成為一個脫離平凡人的怪癖者,一位對脫離物質生活的十分渴求的思考家,一位想搬離地球到月球居住的太空人,一位窮得潦倒只靠替人畫畫維生的藝術家,一位像古代般仕途失敗而文思泉湧的詩人,一位一心只想建立自己的私人堡壘的建築家,索性這些也無法做到的話,讓我簡簡單單地當個做夢者也好。

      循規蹈矩的生活我自小已經過夠了,我聽父母的話,去上學唸書、上班賺錢,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所以我僅限做好他們所要求。我每天穿校服去上課,後來穿成西裝革履去上班,我的生活平凡至極,我沒有任何朋友、娛樂、社交。我以為我是正常的,因為我從沒有違反過大人的話,文特說我曾經是個很乖很聽話的人,我承認自己是的,不過並不完全。在父母發現我有這個重大問題──缺乏與人溝通、建立社交的能力,而且極度不愛出門,對外界沒興趣──他們已經遲了,我並沒有聽他們的話去作出改變,而事實上我有小小的努力過,嘗試與人交流,卻每次也緊張得要命,為自己差勁的表現後悔不已。

      文特跟其他人一樣,他活潑、開朗、陽光,一個如此快樂的男孩,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天使般在球場上揮灑青春的汗水。他的笑容很可愛,我愛著這樣愛笑的文特,他的笑容是最吸引我的,我第一眼就被他迷住了。噢,當他彎起嘴角,眉角上挑,有些饒有趣味地盯著我時,我被他看得臉紅,只能低著頭。

      我不知道在他心目中對我的印象,是不是像我看他一樣呢?我真希望如此。

      我不希望我的表現使他失望,我希望他永遠朝我笑著,燦爛地笑。

      文特是班上的活躍的份子,當時的我只顧聽著大人的話,好好唸書,專注學業,差點忽略了在我人生裡最愛最寶貴的東西。

      他經常在班上搗亂,用他的口齒伶俐挑戰老師的權威。雖然嬴得不少同學的支持,但很多老師表示非常頭痛,他們希望文特能乖一點,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即使不聽課也可以不打擾別人,破壞課堂秩序。

      所以老師做了一個自以為聰明至極同時又一舉兩得的決定──他讓文特坐在我的旁邊,當我的同桌。

      雖然對此我真不知道自己該抱持什麼態度──他不覺得這樣做很自私嗎?文特從不安靜下來,他的嘴巴永遠合不上,不說話對他來說比死更難受,他永遠無法安定,所以他只會騷擾我,試圖干涉我的私人空間,讓自己沒那麼無聊,同時拖低我的學習進度。天啊,我對此還不能反對,老師們也覺得我很安靜,太適合『感化』如此作惡多端、滿腦子古靈精怪念頭的文特。但他們完全不發現也不在意我是否願意。唉。

      如果是現在,我或許就不會這麼反感老師的決定,他把一個美麗又可愛的天使送到我面前,點綴了我本來注定只剩下黑白的人生。而文特是彩色的,他是屬於這個花花世界的,他不屬於任何人,而我只是幸運地得到他身上的一抹色彩而已。我無法抓住他,無法讓他為我停留。

      我不知道文特是什麼時候開始留意我的呢?第一次作為我的同桌朝我打招呼的時候?有一天下雨他沒帶傘我為他打傘的時候?還是有一次勞作課他被美工刀劃傷了手指我心急地拿起膠布為他貼上的時候?還有他在球場上因為地方爭奪的問題跟別人大打出手,我馬上衝到他面前為他擋下那些如雨點般的拳頭?

      那麼多的回憶湧上我的腦海裡,卻無法用嘴巴將這些思念化作言語一一傾訴。我眼前的文特流著淚,他一邊抹拭著自己的淚水,一邊也用另一隻手幫我抹拭我的,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也哭了。但他撫摸我皮膚的手指毫無溫度,連冷冰的感覺也沒有,現在的他像一隻快熄滅的螢火蟲、一抹只剩下虛幻身影的幽靈,他在世界上苟延殘喘,只因為他還有我這個牽掛。

      我的文特啊,我最愛的文特,你可見到我的真心?抱歉我不能挖出我的心臟告訴你我有多麼愛你,但時間能證明我的真心,即使離我們分開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久得像一個世紀。盡管時光荏苒、日月星移,也無法磨滅我對你的愛和減少這股來自遠方的思念。真希望你能這樣永遠、永遠盯著我朝你流淚,雖然你的眼淚使我的心像揪住般的痛。

      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只知道文特對哪個人也特別好,只是我在他眼中比較奇怪,因為我不像其他人一樣愛好出外活動、旅行、購物、運動、娛樂。我永遠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旁邊,平時不作聲,在文特的詢問下淡淡地回應。

      「你不無聊嗎?」在一個休息時段,文特問。

      我正專心地看著課本,沒有對他的問題反應過來。當我意識到我的同桌在問我時,我才搖搖頭。

      「我真難以想像,世上竟然有你這樣的人。」他嘖嘖稱奇,俊朗的面孔上呈現出吐舌頭的可愛表情。

      「那不奇怪,」我說,「這個世界上什麼也有,什麼你意想不到、從未見過的新奇事物,他們並非不存在,只是你無法有幸看見而已。」我合上課本。

      「天啊,」他發出驚呼,眼睛彷彿閃著燈泡般亮晶晶的,「你竟然會說話!」

      我不明白『我會說話』這件事為什麼會引起文特的注意,難道在面對生活時經常採取沉默的人也是啞巴嗎?

      我只知道文特從那一天就開始注意起我了,他總是在上課時間朝我擠眉弄眼,發出嘿嘿的得意笑聲,像是發現了什麼宇宙上的新事物般。或許,我這種人對於文特是無法想像和無法理解的,跟他的世界觀完全顛覆,在認識我之前,他絕對沒有接觸過我這類人,當然對我亦然。

      這世界上有很多和文特有著相似特徵的人,他們活躍好動,他們的世界就是外界的一切,這個物質世界和宇宙帶給他們的無窮驚喜和快樂。但我不是,我正好相反,外在世界存在與否對我做不成什麼影響,只要屬於我的世界、我的精神、我的腦袋沒有死掉我就能滿足於自身了。

      不只對於文特來說我十分新奇,對於我亦然,那是因為我從沒有好好的跟文特這種人交流過。

      文特確實跟其他人沒分別,除了他那張英俊的臉龐和可愛的笑容。

      或許世界上很多個『文特』,但我只愛在我眼前的這一個,他在我眼中是與眾不同的。

      『我是一名老者,一個已經在社會漂泊半生的中年老人。我沒有婚姻更沒有兒女,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我一直獨自一人,在這條泥濘路上踽踽獨行。在月光的照射下,我的身軀形單隻影,黑幕垂下遮蔽我眼前的道路,影子擋住我的視線,黑夜蓋上我的眼簾。眼淚變得毫無意義,人生更沒有活下去的可能,如此糟糕惡劣的生活蠶食了我的健康,我的身體變得瘦削無比,長期足不出戶而導致皮膚在沒有陽光的滋潤下變得蒼白可怕。精神佔據了我的全身,物質已無法滿足我對人生更高階意義的渴求。我是徹底的完蛋了,完全沒有轉寰的餘地,也沒有需要。人生於我已像一朵朵塵世間的浮雲,虛幻無比,黯淡無色。絕望、崩潰、難受的味道像多天沒有洗澡的身體般發臭,直至變成我的屍臭。現在的我經常躺在床上,像屍體一樣等待死神降臨。我不喜歡動彈,屋內毫無生氣,彌漫著死亡的氣息。我會想起我過去的種種,像走馬燈般回望過去,那些令我難堪、懊悔、恨錯難返的過去終於要消失了,跟隨著我短暫的生命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將來會無人記起我,無人認識我,我會幻化成一堆灰塵消散在過往的空氣裡。只剩下這幾頁發黃、記載著雜亂無章的文字的日記本。但它們又記載著什麼呢?一名叛經離道的反社會分子、一名徹徹底底的人生失敗者、一個默默無名的潦倒人,他的存在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他的人生毫無意義,沒有人在乎他的過往與將來。當他勞勞碌碌、馬馬虎虎地跟隨著大隊,渡過他人生大半的日子,他就開始發覺到這點──意義在哪裡?沒有、沒有,哪裡也沒有。然而現在,他是時候要用一把手槍結束他的人生,這一發將會轟掉他大半個腦袋,擊碎那些混亂而毫無秩序的思想,好讓自己邁向生命的完結,他終於可以解脫了。不管有沒有來生或下輩子他還是繼續當人類,但那已經不是他了,那個人跟現在的自己無關,那所有事也沒關係了。』

      我和文特感情越發變好,雖然有時候我會受不住文特過於幼稚的想法和行為,他滿腦子充滿了奇思異想,以作弄我為樂。如果此時我表露出生氣或不耐煩的表情,他就會哈哈大笑,自認為擊破我經常掛在臉上麻木的『面具』。

      文特跟其他人有一點不相似,就是他對我有超乎常理的耐性。

      普通人遇上我這種冷冰冰而面無表情的木頭,很快因為我沒趣的反應而避之則吉,以免『熱臉貼上冷屁股』。文特不是,他認為我很特別,經常打量著我的表情,我知道他又在想著要怎樣捉弄我才能使我露出麻木以外的情緒。

      文特以玩弄我為樂,漸漸的我也受了他影響。

      我開始變得多話起來,不過只限文特一人而已,我對其他人仍然採取文靜而沉默的態度。他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也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在想什麼。

      但我很急切想知道文特有否知道我在想什麼,所以通常我也會一五一十告訴他,那些我以為很沉悶而沉重的話題──它們是對於人生的反思、反省。

      我以為文特會覺得討論這些很無聊,而且沒有結果,但他聽罷只是一笑置之,什麼也沒有說,臉上卻表現出一絲興趣,他在等待我繼續說下去。

      我受寵若驚、興高采烈的,那時候我幾乎每天臉上也掛著傻笑。我們成為了朋友的事很快在學校流傳,其他人不明白為什麼我們這麼友好,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渴望得到文特的回應,他的笑容總是非常溫柔,當中帶著一絲調皮的笑意。

      文特就是我的愛,我的毒藥。

      在別人眼中,他是那麼帥氣;在我眼中,他是那麼可愛。

      文特都是愛我,我能感受到。因為我沒忽略他那抹燦如星辰的笑容,只為我而綻放,每次我也想不顧一切衝上前吻吻他的唇瓣。

      但不行,我們的愛不會被任何社會認可,也不會得到祝福。

      我們很快在一起了,當彼此也對某些話題取得共識,我們的關係便越漸親密。甚至對方生病或有事沒有來,也會擔心得心急如焚,想找個空檔打電話給對方問候,甚至一放學便跑到對方的家門前仰望二樓房間的窗。

      我們也知道這些也不單只是友誼那麼簡單。

      在家長眼中,我們甚至犯下了彌天大錯。有一次文特跟其他學生產生衝突,他憤怒地朝對方揮拳,被對方的家長投訴。文特被對方難聽的說話氣得面紅耳赤,想反駁卻礙於老師和其他人在場,連他的父母也支持對方的家長責罵自己。他抱著一股悶氣,用腳撞開了門離開,站在旁邊的我馬上追。

      我在他後面亦近亦遠地跟上他的步伐。我不敢上前問他的感受如何,我知道他一定很火大而苦於無法發洩。當天晚上,文特用身上僅餘的錢加上我的租住了一晚賓館。我想他只是想冷靜一下,所以我留下來陪他了。

      「那群笨蛋嘲不起我。」文特坐在沙發上,臉泛醉意,手端著啤酒罐,「你不知道他們在背後叫我什麼,一個漂亮得像女人的娘娘腔?一個花瓶?他媽的,那根本是完完全全的人身攻擊!惡意抵毀!那絕對是!他們他媽的就是看不起我!卡倫,你不明白我,你一定沒試過遇到這樣的事……」

      我伸手想搶過他的啤酒。當他掰開我的手,我皺起眉頭盯著眼前的醉鬼,「不要再喝了,文特,那對身體不好。」

      「他們不會在乎的,他媽的我死了也不會。」文特指的是他的父母,他突然大笑起來。

      我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用手撫了撫他的背脊,穩定他的情緒和身體。

      文特的臉蛋粉紅紅的,醉意而迷濛起來的雙眼充滿了誘惑,當他柔軟的身軀落在我的懷抱裡,我的腦袋一下子激靈。

      「卡倫,你跟他們不一樣。」在我的理智快將失控時,文特朝我快樂地笑,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這一笑卻讓我深深陷入去了,這個名叫文特的深潭。

      但是我是自願的,因為我愛這個大男孩,我深深愛上了文特,我不捨得看著他失望,露出了使我心疼萬分的傷心表情。

      這隻狡猾的小妖精。當我在欲望和理性中掙扎時,他的雙手緩緩地勾著我的肩膀,帶著酒氣的鮮紅色唇瓣朝我的嘴唇貼上,胸膛都朝我靠過來,兩具男性的軀體隔著衣物緊緊地摟著對方。我無法忍心將如此誘人而充滿某種性慾的渴望的文特拒之於外。而且,我知道文特是故意的,這個可愛的人兒在『借醉行兇』對吧?我早就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的地步,所以當我提出今晚留下來陪他時,他才會意味深長地盯著我。

      很快我們就解脫了那些阻隔著的衣服了。我深深地回吻文特,他用他靈巧的小舌頭回應我,像蛇般靈活地挑逗我。世界上沒有比今晚更美妙更甜蜜的夜晚,在月色的陪襯下,我們的身體水乳交融,我進入了文特的身體,體驗著他的美麗,如花朵般嬌艷。文特的喘息聲使我的心身也沸騰起來,逼切地想得到更多,我要更多的文特,我要得到他的一切。噢,為何我能這麼愛著一個人?上帝,如果有一天我們始終會形同陌路,彼此不再有交集,我該有多難過?好像整片天空也垮下來一樣,我的人生會變成怎麼樣?

      混亂地想了一通,我在文特漂亮的身體釋放,他也進入了高潮,耳邊回響著彼此的喘息。我們沒有說話,汗水在我身上揮灑得淋漓盡致,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我從趴在文特的身上轉而至他的旁邊。文特也沒有力氣了,只是朝我滿足地笑,我沒來得及說什麼,睡意很快侵襲過來。

      我昏昏沉沉睡了一陣子,半瞇著眼睛,發現文特已經醒了。

      他正赤裸著上身,下半身被毯子蓋上,坐直起來,低下頭,正用手圍攏著下巴點燃了口中的菸。

      他把身子挨後,深深呼了一口煙霧。

      我揉了揉眼睛,拿起了床邊的眼鏡戴起來,也坐直了。

      通過眼鏡這一層透明的隔閡,在我眼中的文特更清晰了。此時的他英俊帥氣,皮膚還帶著情欲未散的潤紅,身材和姿勢更是撩人。我盯著他的臉龐和身軀直發愣,怔怔地望著他,連他回頭朝我得意地笑我也沒發覺。

      天啊,我的身體好像又做出了誠實的反應,如果他繼續什麼也不說,我怕我會一下子撲倒他把剛才瘋狂的行為再做一遍。那是我可愛的小天使,我性感的小惡魔。

      他又抽了一口煙,若有所思地說,「恐怕之後也再沒有機會了。」

      「什麼?」我沒有反應過來。

      文特轉過頭,眼睛充滿了令人憐憫的痛,但他的表情非常冷靜。

      「你覺得這是正常的嗎?」

      「你說什麼?」

      「兩個男生搞在一起的事,重點不是這個,而是事前我們的關係還只是朋友。」

      「……」我不知道應該回應什麼,我該告訴他今晚的事不是突然發生的,那是我們彼此早已種下情根,今晚只是提供了一個機會讓它們發芽?

      「當然,我很喜歡跟你做,我真的覺得很爽啊。因為被罵過娘娘腔,我也討厭跟那些男人在一起,尤其是當下面的那個。但如果對象是你,我毫不介意跟你在一起,甚至渴望更多更多。」文特對我甜笑,露出了他潔白漂亮的牙齒,融化了我的心臟。

      我想我沒必要回答什麼了,答案已經在我心中。文特愛我,我也愛文特,甚至比他對我的愛還多。我馬上抱住了他,把他擁入懷裡,在他額上、臉上、脖子留下印記,癢得他咯咯地笑,最後給了他一個深深的長吻,作為我們愛情的見證。世間上還有什麼比兩個人彼此相遇還相愛更幸福更幸運的事呢?

      可惜的是,現實往往不如意,在愛情的初期我們會墜入情網所以感受到無比的幸福,但那不是永遠,世上沒有所謂的永恆,再激烈動人的山盟海誓始終敵不過時間和現實的障礙。

      事實上是,我們不過是做了三個月的地下情人,隨著很多我們無法預料的事後便草草結束,曾經的山盟海誓彷彿是一個最兒戲的笑話。那就好像演戲一樣,即使有多逼真、賺人多少熱淚,它始終有落幕的日子,劇終之後演員紛紛向觀眾道謝便離開,男女主角只能期待下一次合作的機會,然而到底有沒有下次呢,這還是未知之數。

      文特這個演員,這個引誘我上吊的大惡魔,只是在落幕之後取笑那些把我們的愛情當真的人,因為連他也只把我們的感情當成過眼雲煙,剩下我一人對著空寂的觀眾席發呆,哀悼那早已逝去的、甚至還稱不上愛情的『豔遇』。

      我的頭痛得劇烈,簡直好像要炸開一樣。

      我不願再想,只好把全身躺在沙發裡,重力一旦轉移,思緒就變得零碎而飄渺。我最不願意記起的畫面還是會浮現上來,一幕幕令我痛楚不堪如同心臟裂開的片段化成滿天的綿花,那些埋藏在枕頭裡忽地被猛烈撕開的白色綿花,在空中乘著風飛舞,那些曾經的洶湧澎湃最終會幻化成最輕的重量,輕輕降落在我的額頭上、我的腦海裡。

      現在『文特』正坐在我的斜對面,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我們的距離不足一米,但我們相對無言,他只是睜著一雙痛苦萬分、使我心碎的眼睛,曾經多麼明亮而惹人憐愛的雙眼,為何現在變得淚水汪汪呢?

      夠了!夠了!不再想了不要再幻想了!醒來,卡倫!

      我睜大眼睛,直視著這片華麗而寬闊的天花板,那是我花了半生的積蓄裝修而成的,我希望它有大理石的壯麗氣魄,但現在它更像一個美麗的堡壘。雖然極具古代式建築的壯觀,卻帶著因為太大而顯得裡面寥寥無幾的憂遠悲傷,更像一個漂亮的廢墟,早已被人們嫌棄、被世代的古堡,即使它多美,也沒有任何價值。

      我因為於這點,所以打從畢業之後就住在這裡,隔絕外世,把自己鎖在這一座宏偉而哀傷的豪華古堡。我不願意見任何人、遇任何事,只是每天獨自坐在這裡,坐在這一張沙發上,默默回想我過往那些苦樂參半的日子、那些失敗而難堪的過去,還有我曾經擁有的愛人,我一生中無法擺脫的人,每天為他歡笑為他折磨。

      我已經沒有時間的慨念,我忘記自己活了多久,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那都不重要。

      我很清楚這裡根本沒有任何人,可能只有我,但絕對沒有文特。現在的文特在哪裡呢?我不知道,可能他早已經踏上了成功的道路,走上事業的最高峰,有了最愛的妻子和家庭,每天快快樂樂地投入他輝煌而有意義的人生。只剩下我這一抹幽靈困在這一座古堡裡──我甚至不是人,我忘記了自己有沒有進食過,好像自從我進入這座古堡,我就已經死了──我每天一直重復做的事就是回想,文特是唯一使我念念不忘的,我永遠擺脫不了他,即使我已經死了,我已經是一隻鬼。

      我記得使我感到最甜蜜的三個月,文特是那麼的會撒嬌,像個小女孩般。他總是搶走我的冰淇淋,他最愛芒果味道,但卻連我手中的香芋味也奪走,然後朝我露出了世界上最燦爛的笑容。他總是面不改容地抄寫著我的作業,然後噘著嘴巴嘀咕著為何每條題目都那麼難,之後又天真地笑著詢問我可不可以教他。他總是邀請我跟他一起踢足球,我說不要,我沒有興趣,他就沉下臉來,但沒有強逼我。我經常也會坐在球場的一邊看他比賽,只要他瞥到我,就會露出了驚喜的表情,眼神定在我一人身上,久久不移,就連對方搶走他的足球也不察覺。還有很多很多……

      在短短三個月,我和文特宛如是一對真正的情侶,誰想到以後的文特是那麼傷人,騙走我的信任,偷走了我的心,使我不似人形?

      他是那麼殘忍,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卡倫。」我們交往了三個月後,文特突然叫住了我。「我們分手吧。」

      我呆住了,沒有反應。

      世界彷彿因為文特的話而顛倒了,我從天堂一下子被打入了地獄。

      「我不想被標籤是同性戀,你明白的吧?文特,那種感覺真不好受,對吧?」

      我怔怔地盯著他,不發一言。我沒有強逼你,不是嗎?

      「我知道我們在一起很高興,我真的很慶幸認識了你,還有──」他似乎變得難以啟齒,停頓了很久才說,「這三個月我真的很高興,真的,卡倫,認識你真好。」

      「你有愛過我嗎?文特?」

      「有,當然有。」他認真地盯著我。

      「那為什麼──」

      「愛不可以解決任何問題的,卡倫,這個世界並不是有愛情就行了,感情是世界上最不堪一擊的,尤其是愛情。」

      「……」

      「老實說,現實是多麼鐵生生存在,在我們眼前,在我們觸及的範圍內,物質生活缺一不可,精神反而成了虛無飄渺的存在。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我不明白。」

      文特深呼了一口氣,似乎在害怕著觸及到我埋藏在深底的恐懼,卻不得不踩著我的底線──硬生生地把我從虛幻拉回了現實,我整個身心都被他被拉扯得血淋淋。「我幾天後會離開這裡,我會跟隨著我父母去悉尼生活,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行嗎?卡倫。」

      我已經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你說得對,我不應該一時意氣離家出走,我已經答應了我的父母,我過去悉尼之後會好好的讀書,還有……帶個漂亮的女朋友回去。」

      「……」

      「卡倫,我非常抱歉,真的很對不起,我知道我一直過於依賴你,我一直沒有為你做什麼,現在我只能脆弱地告訴你這些……對不起。」

      「……」

      「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原諒我,但我仍然有一個要求,你能答應我嗎?」

      「……什麼?」良久之後,我才能開口說。我頓時感到唇乾舌燥、腦袋好像被幾十萬支軍隊炮轟。

      「忘記我,永遠忘記我。」這是文特最後對我說的話,這次終於不再是我的幻想了,這個帶我離開伊甸園、重返殘忍現實的文特,他的眼眶已經泛紅,一道淚痕正流淌著,說話帶著哽咽。

      這到底是演技還是他的真實情緒?我已經分不清了。

      我只知道我從那一天之後就正正式式進入地獄,永無輪迴之日。

      我終生只能困在一座華麗的古堡裡。我的大腦在咆哮,幾十萬個想法爭相湧上來,精神腐蝕了我的身體,我遠離了物質,正式成為一抹幽靈,被一條名叫文特的鎖鏈永久地糾纏著,直至世界末日,包括這個由我的巨大思緒而形成的寂靜堡壘一同被洪水沖走,上帝讓坐上挪亞方舟的人獲得重生。

      我的文特,我最愛的文特,他仍然帶著憂怨的眼神坐在我的斜對面,每天質問我為什麼要變得頹廢,我學會了吸煙卻從不進食。我不願做人更不願忘記他,這是我對他最大的報復,如此可笑地,一抹幽靈對著一個虛幻的影子報復。因為我要詛咒他下輩子也要遇上我,然後我們永永遠遠也要被愛神綑綁在一起,直至死亡把我們徹底分開。

      「卡倫,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日復一日,文特也拿這個問題質問我,抱怨我再次不聽他的話,不符合他心目中那個聽話的卡倫形象。

      「這是因為你從來不曾認識真正的我,你不曾愛我。」我笑著,噴出了一口煙霧。

      我想,這就是最佳的答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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