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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犯》

      凌晨四時的下雨天,我已經分不清是何時何日,我的腦海裡彷彿沒有時間觀念,生理時鐘裡只有吃喝睡洗。我們兩個人從一條黑暗的後巷中鑽出,迅速以逃命的速度衝向了在我面前向我們揮手歡迎的世界。

      兩水絲毫無減我們嚮往自由的熱情,這已經期盼太久了。即使現在得到我們都毫無感覺。

      吉姆和我的臉上佈滿了被雨水拍打的痕跡,但我們現在還來不急說上什麼話。在我們向外奔馳的期間,吉姆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在滂沱大雨的洗禮下大聲問:

      「槍呢?現在在你那裡嗎?」

      「對。」我也大聲地回應他,眼神盯著前方。我們不懂得道路的概念,長期被監禁差點澆熄了我們對外界的好奇心,遺忘了好久以前我們也曾經有上學上班娛樂社交自由的概念,但是我們一直都沒有抱怨過,我甘於安逸。直到這一天,我們才下定決心要改變一切,我們不甘於上帝給我們的判決,我們要反抗,我們要爭取,那些原本屬於我們的東西,屬於人類應有的人權。它們不應該因為我們曾經犯罪而消失,上帝應該是公平地對待普通人和犯人對不對?因為他願意寬恕每個罪人。我們生來就是罪人,所以我們的遭遇應該平等。

      讓我們毛骨悚然的警車長嘯聲在我身後駐守,又像黏稠膠布般緊貼在我們腦後。吉姆低聲罵了句髒話,我們一同轉進了一個暗巷,然後發現那是個他媽的死胡同。

      「好了,現在把槍扔在這裡。」吉姆指了指放在最裡面的垃圾籮筐。

      「不能。」我果斷地說,「他們會發現。」

      「讓他們追到我們找到我們身上的槍就更糟糕了。」吉姆瞪著我,「克雷,你是不是想我們之前所做的功夫前功盡廢?快點!他們要追上來了。」

      我猶豫了一下,掏出那把從獄卒裡搶回來的、而且用來殺死獄卒的槍。我彷彿看到鮮血從那把槍的邊緣淌出,逐步血外擴散流遍我整隻手掌,罪惡地滴下地上。

      「快點!克雷,我不想再被抓去第二次了!」吉姆絕望地喊叫,同時警車的揚笛聲向我們悄無聲息地接近。我的腦海做出了個決定。

      在吉姆急得要搶我手上的槍時,我馬上自我警惕地把手藏在後面。警車不再響鬧,我知道他們已經確定我們的位置停下來。熱汗從我的額頭猛地滲入我的後背,混雜著冷的雨水,它整個濕透了,但我沒空去管。我盯著吉姆,抓著他的兩邊肩膀,堅定地說:

      「聽著,吉姆,即使我們把槍扔了他們都會認出我們身上穿著的囚犯服。」我低頭瞥了一眼自己寫著號碼的衣著,它備受羞恥、自卑、分階級的罪惡感。「我們已經沒空去管了,我們踩著這些垃圾籮筐就能爬上這面牆,相信我,現在我們只有這個方法。」

      我把槍塞在褲子裡面,我的皮膚正跟它進行親密接觸,現在我已經沒空去管它會否走火的問題。吉姆看著我的動作,跟我一樣做著要上升的動作,我蹲下來,讓他的腳踩在我的肩膀。我站起身把吉姆抬高,他都順利而快速地攀過高牆,坐在上面的邊緣位置。就在這時,急促而頻繁的腳步聲從後接近,差不多已經離我們沒有五米了。

      「來,我抓住你上來!」吉姆傾下身,伸出手。我沒有多想,立刻抓著他的手,彷彿抓住一條救命稻草。他把我拉上去,之前我還不忘踢翻了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垃圾籮筐。

      過程異常順利,像電影一樣。在千鈞一髮之際,吉姆的左手救了我,同時救了我們兩個。

      當我們都順利攀過去牆的後面,把那些笨蛋警員們拋在腦後時,我聽到他們氣急敗壞、像被老鼠耍了的貓般在我們後面大罵髒話,憤怒的叫呼聲像恨不得把我們馬上掐死。當我們平安地又鑽進另一條窄巷,我們彼此竊笑。

      在他們逐一爬上來的時間,恐怕都要把這些垃圾籮筐重新疊好、或者要讓人做我剛才的靠墊位置。我們的小聰明打亂了他們的捕獲計劃,他們最快都需要一分鐘的時間雙方配合再加上要有短步的爆發力才能追上我們,但在這短短的一分鐘間我們的影子已經消失在他們面前。當他們終於爬上高牆跳下來時,他們應該會發現前方的一片荒蕪,彷彿在無聲嘲笑他們的愚蠢和慢熱。

      就這樣,我和吉姆都順利逃過了再次進入監獄的危機,投身外在世界。

      五年前,我去打劫銀行,結果過於疑慮的性格導致我最終逃不過警察的追捕、法律的制裁。我原本要被判七年,因為我所搶掠的金額都不少。我沒有家人,我沒有朋友,長大後只能依靠著偷搶拐騙過日子,我幹得不錯的,只是沒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

      相反吉姆便可憐了,他被女朋友害慘了。他原本跟他的女朋友交往了七年,準備在明年結婚,卻被他的朋友告知,他的女友竟然背著跟別的男人去酒店開房。吉姆氣極了衝過去抓姦在床,他帶來的水果刀一下子就捅死了那個賤男,那個可惡的婊子正想逃跑,吉姆傷心地抓住她,悲傷地問她還愛自己嗎。那個婊子當然一下子激動起來,打了吉姆一巴掌,並告訴他自己根本從來沒愛過他。吉姆悲痛欲絕,把染血的刀子再次捅進了人的身體,這對奸夫淫婦終於倒在一片血泊中,而吉姆則冷靜地坐在酒店大堂,因為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不論是罪行還是良心,那還不如自首。在警員凶神惡殺地趕過來現場時,他竟然還施施然地抽著煙。

      第一次聽到這段經歷時,我差點沒笑出淚來,竟然有人那麼傻,自己送上門被抓!

      但吉姆沒有笑,他非常認真地講述自己的經歷時,眼睛眨也不眨,對我的嘲笑充耳不聞,只是低低地呢喃:「我真的很愛她……」

      我不知道愛情的滋味,所以我不清楚愛是什麼樣的感覺,偉大得令一個懦弱者把刀子捅向一個陌生人和他的愛人,偉大得令一個犯罪者自願受到沉重的代價。愛啊,到底是愛人還是害人?

      「你有打算再回去嗎?」現在逃出來了,我問他。

      「不了,老子已經重生了!」吉姆興奮地大叫,還好街上沒有人,我馬上塞著他的嘴巴,他才識趣地放低音量,「我是說,既然那麼辛苦逃出來,為什麼還要執著於過去?監獄是什麼地方你跟我也知道,簡直不是人生活的地方,逃出來是重新得到了作為人的自由,一個重新的機會,誰會跟自己的以前過不去?」

      之後我跟吉姆就分開了,我想吉姆應該已經忘記了以前的過去,重新開始,對於我亦然。

      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只注重現狀。

      我在街上遊蕩了一個小時,成功地爬上了一間公寓的陽台。

      我發誓我絕無惡意,只是想搞清楚在我不在的時候,這個世界這個社會變成了什麼模樣。

      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後來我東翻西找,發現了這裡的東西已經被洗劫似的乾淨,只是蓋上了一層塵。我有點灰心,以為被人捷足先登,但慶幸的是還沒有人發現我,而且這裡好像好久沒有人住過了。

      我安心下來,脫下了這伴醒目的囚衣,在主人房的衣櫃裡找了一伴全白色的襯衫和褲子穿上,但槍還是跟在身邊,預防有人突然偷襲。

      順便洗澡過後,我坐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機,看得津津有味,同時疑惑這裡怎麼特別安靜,不只是這裡沒有人,簡直活像全世界也沒有人一樣。

      我不禁心一跳,該不會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吧?聽起來好像什麼末日似的。

      但是為什麼這裡也沒有人?從我進入屋子活動到現在,已經四個小時了,竟然連一個人聲也沒有,除了我自己在屋內行走和電視機發出的聲音。

      電視上直播著新聞,我看到正在講述情況的女主播身後有很多不同顏色的帳篷像露營般紮根在街上,無數的人竟然在這條街道上出現。人來人往,肩摩踵接,黑壓壓的人頭充斥著這條街道,甚至整條馬路都被他們佔據。有很多人直接睡在馬路邊,身邊有人身體不適,有人拎著水瓶和乾糧走來走去,有人高呼政府垃圾、無視民意,四處也是物資和人,原本應該車水馬龍的道路變成了示威者的集中營。

      我跟這個社會脫節太久了,好不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們的目的。

      現在社會跟以往幾年大大不同,政府已經變得極權左傾,官員貪污、無視人民的訴求,黑金政治和桌下交易等黑材料不斷浮現,人民的利益嚴重受損,甚至逼近懸崖。他們無可奈何,除了把他們的訴求和憤怒發洩在佔領街道上,迫使政府正視民意外,大概已經別無他法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站出來支援佔領行動的人民數量竟然高達全國的四分之一人口,現在的世界已經瘋狂了,人民已經採取了最後手段,罷工罷課,享樂的人已經少之有少,我沒想到事情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現在幾乎接近商業及金融區外的道路全部被佔領,所有人不做任何事,只為了佔領。

      我用了幾天時間,終於搞清楚這條街道的所在地。我在麥格爾大道走了半個小時,親身經歷這些如同幻想才會發生的事情,他們如流浪漢般睡在地上,每個帳蓬都刻有個人名字,小孩子和大人睡在一起,整條街道在晚上死寂似的寧靜,彷彿時間已經停頓。

      白天的抗爭使他們十分疲倦,清醒的人仍然在死守著,他們睜大通紅的眼睛,看到了我也見怪不怪,大概認為我也是他們其中一分子。

      我深深呼了口氣,看來那些該死的警察單是應付這些憤怒的人民已經沒空了,應該不會理會監獄裡逃走了兩個犯人。

      我見不到吉姆,可能他已經離開了這裡,甚至這個快將癱瘓的國家。

      在我面前,一名同樣身穿白色衣褲的黑髮男人坐在他的藍色帳篷面前,他盤腳而坐,雙眼緊閉,面無表情,像東方的佛家打坐似的。

      他坐在大街的盡頭,除了他其他人不是在忙就是睡了。

      我撓了撓頭,我應不應該問他借一些乾糧?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空得像曾經死過人的公寓除了水根本沒有任何能吃能喝的東西,我死也不來這條『死屍遍野』的大街。

      如果讓我餓死在公寓那我還寧願留在監獄。

      那個男人張開眼來,有點驚訝地盯著我,因為我正坐在他的對面,離他不足半米,我正在留意著他的表情。

      他有一張蒼白的臉,面形和身材顯得枯槁,好像快要掛掉似的,眼珠卻是深藍色,看起來都像好久沒吃過東西的流浪漢,或者更像一位潦倒而鬱鬱寡歡的詩人。

      月色曬落在他的臉上,讓他整張臉廳彷彿散發著聖潔的光芒。噢,耶穌。

      我唯有向他搭話:「你這裡有能吃的嗎?」

      他遲疑地打量著我,點點頭,「那裡有。」他指著大街中心指揮著組織派發食糧和飲用水的團體。

      「你的睡袋好大,大概只有你能收留我。」我吐了吐舌頭。

      他皺著眉,似乎我跟這裡的人比,顯得太奇特了點,而確實是的,畢竟我跟他們不同。

      後來我就順利成章跟這位男人睡在同一個帳篷──不是公寓那張冷冰冰的床不好,而是如果我再睡在別人的床上,而其他正常人也出外抗爭,我似乎顯得太不合群又太混蛋了。

      這名男人說他叫米奇,只有二十三歲,孤兒。沉默寡言的孤癖性格使他總是形單隻影,他有著一筆繼承自養父母的遺產──很不幸收養他的夫婦離世了。所以他用此買了一所公寓,雖然已經八個月沒有去過,說不定那裡的東西已經被小偷洗劫一空,而他拿出來的錢差不多用光了。八個月前他意識到這個危機,就當機立斷買了一個大一點的帳篷──他說他需要多而大的個人空間──名副其實地睡在街邊,對於抗爭他倒是不那麼熱衷,但他仍然支持這次活動。

      他問起我的來歷,他說我似乎不像是活在這個亂世的人,看起來無知而憨厚。我聽罷哭笑不得,如果是平時我一定會生氣得掌他一巴,但我看著他這張白晢好看的臉,還是下不了手,最後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來龍去脈全盤托出。

      米奇驚訝地望著我,「真想不到。」他瘦長的手指掩著因驚訝而微張的嘴巴,看起來優雅極了,「我該說什麼?你也太厲害了。」

      我們也沒意識到,一個淪落街尾的流浪漢稱讚一個逃獄的囚犯是多麼荒誕可笑的事。

      我自豪地甩了甩頭髮,裝模作樣,「想不到我竟然能逃出這個地獄吧。」

      「可惜的是,」米奇失笑,悲嘆著,「你不過從一個窄小的地獄走進一個巨大的地獄。」

      「你知道嗎?世界已經走向滅亡的階段,不只美國,甚至其他國家,甚至整顆地球,宇宙萬物也會歸於零。這一顆原本深藍色的地球已經被污染成海水越來越少,工業廢料越來越多,大自然環境已經被腐蝕了,不提這些人為的政治黑暗,骯髒不堪的人性面,很快這裡會被地球本身的引力地吞噬,早晚月亮會脫離地球的固定公轉軌跡,太陽會越漸走近,甚至會像個熔爐炸彈般,引爆這裡每一條生命,人類的性命在宇宙甚至超越物質的五六維世界不算什麼,真的太渺小了,人類太渺小了,準確來說物質世界真的太小,範圍太狹窄。科技再進步也無法接觸到神的領域,超越一切形而下的世界,那個屬於全世界、全人類的歸宿──死後的世界。克雷,你一定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廣闊,我不是指宇宙,整個世界真的太大了,人類的好奇心和能力再進步幾十億年也無法涉獵到這個地步,因為我們還是擁有著活在這個物質世界的性質,只要蛻去這個三維物質的軀殼,我們就會融入真正的世界的懷抱,回復真正的我!聽著,你一定覺得我瘋了,但是我仍然要告訴你,這是千真萬確的!精神世界包裹著物質世界,物質不過是精神中心的一顆核,只有死亡,只有離開這裡,我們才能真正的踏入精神,不只是依靠大腦的灰色物質!不要問我為什麼知道,我就是有辦法知道,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也不屬於這個時空,我是另一個平行宇宙到來的,一位時空旅行者,一個外星人。」米奇一臉認真地胡說八道。

      他確實在胡說八道,我真不知道他見鬼的哪根神經搭錯線,神經病了,變成瘋子了。

      明明昨晚接待我時還好端端的,為什麼一大早醒來就變成這樣?

      但是我的腦海還是一片混亂,好像有成千上萬的聲音吶喊,我被他那些字眼弄得頭昏腦漲──為什麼我能聽懂他唸的每一個字和發音,但加起來的句子我就不懂其意思了?

      我非常同情他,我強壓著要離開這個神經病的衝動──天哪,誰知道他會不會突然發瘋打我──在義務團體中拿過了一盒餅乾,私人多派給他一片餅乾。

      他停止胡言亂語──或者是自言自語,因為我根本不懂──觀察了我好久,最後嘆了口氣,接過了我顫抖的手中的餅乾,吃了起來。

      我留意他的神情好像冷靜下來,才安心地坐在他旁邊。我們一同坐在街邊上,吃著幾塊餅乾,彼此也沒有說話。

      我盯著米奇,他好像又變成正常狀態了,已經遺忘了剛才發瘋地胡說八道的事,眼神變得集中,凝聚成一個焦點,炙熱的眼神射穿了對面的牆。

      坐了一陣子,我問,「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馬上轉過頭,嚇得我的頭向後仰,真害怕他一個發神經往我揮出一拳。

      然後他搖搖頭,「你不明白。」

      「你不說我怎麼明白。」呃……他剛才好像說過了。

      「……」

      「或許你可以嘗試每一點舉個例子,我以前唸書時就是這樣。」

      米奇盯著我的褲袋,「你那枝是槍?」

      我轉過頭去看,見鬼的,那枝我隨身攜帶的槍竟然隨著坐的動作滑了出來,落在我的旁邊。

      我馬上拾起它小心保管,又再轉頭就看到了米奇用手指了指槍,又指了指自己的頭。

      「或許你可以試試在這裡打一槍。」他指著自己的太陽穴。

      我無語。

      「我倒想試試死亡的感覺。」他輕描淡寫地說,「然後我就能到達那個神秘的世界。」

      「你說夠了沒有?!」我猛地站起來,生氣地盯著他,他不明所以,「你老是說一堆要死不死的話,一副半生不死的模樣是怎麼樣?你不是還年輕嗎?你不是還活著嗎?為什麼你的話給我你已經死掉了好久的感覺?你的話就不能有點生氣嗎?真令人火大!」

      米奇目瞪口呆,驚訝地仰起頭望著我。

      「我拜托你,好好想想以後的路,像是人生目標什麼鬼玩意,連我這個逃犯都渴望自由,你這個正常人就應該知足了,你比我享受的自由和福利真的太多太多了。」我沒好氣地重新坐下來。

      他垂下頭,不作聲。

      「不說話,生氣了?」

      他搖搖頭。

      「說話吧,談談你的想法。」

      隔了半分鐘,他才說,「我想你剛才說錯了。」

      「什麼?」

      「我不是正常人。」

      「……那是什麼?」

      「我是外星人。」

      「……」我又被他塘塞得無語。

      「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是外星人。」他又在認真地……胡說八道。

      「證據?」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這裡有不存在這裡的記憶。」

      「什麼記憶?」

      「我說過,我從另一個平行宇宙來的,那裡跟地球一樣,唯一不同的是……」

      「有什麼不同?」

      「水。」

      「水?」

      「那裡的水不是H2O。」他一臉正經地看著我,似乎眼神透露著『我不是在說謊』。

      「……那又怎麼樣?」

      「其實沒什麼大分別。」他說,「但我這個身體是屬於這裡的,精神卻不。」

      「……」

      「抱歉,我想你一定很納悶吧。」他面露歉意,他終於理會被排斥在他思想之外的我的感受了。

      「你先解釋清楚。」

      「我的身體是屬於這裡,屬於地球,我的記憶卻帶著另一個平行世界的,所以我能記得那裡,這樣說,你明白嗎?」

      「不不不,我想你應該說清楚你怎麼來到這裡,呃,我是指你的精神……穿越了?」真的瘋了,我竟然也跟著他說起這些毫無根據的瘋言瘋語。

      「兩個世界能夠達成同一共識,是需要通過物理的惠勒泡沫,將人體的記憶部分數據化。你沒聽錯,我們那邊的世界很發達不單能夠把二維數據化傳輸──好像傳送訊息和電郵,甚至連三維物體──例如這裡的一草一木一枝筆,也能通過物質數據重組再傳送至衛星然後將物件送達到另一方手上。同樣道理,通過宇宙黑洞──即是惠勒泡沫,這些量子化的黑洞,就能把兩個世界連接,然後我的精神組織──即是大腦裡負責思考和感應的灰色物質數據化,再連接到在這一個地球上的我身上。你可以理解成,兩個世界裡同時存在兩個我。」

      我似乎明白他在說什麼了,雖然不太靠譜,聽起來就是假設一堆理想化的理論真的實踐出來的效果。如果科技再進步一千年,會不會真的如米奇所說,精神能夠被傳送?我相信二維傳送能升級做到三維傳送,但是人體的組織真的可以嗎?尤其是大腦裡明明還裝著一堆人體學家和科學家都沒法搞懂的玩意,精神是怎樣運作的,為什麼大腦的灰色物質能創造精神,能創造『我』?至今也是未解的問題。

      「你們的世界很發達吧?」

      「還好。」他淡淡地說。

      「你發誓你沒有說謊。」

      「……我發誓。」

      我笑了。

      「明天我能夠再來嗎?」

      「當然,為什麼不?」他打趣地道。

      我回到那所冷冰冰的公寓,我還是承受不到長期接觸一個精神病患者然後再吸收他似是而非使人半信半疑的世界觀。我能想像米奇是受了多大的打擊才變成這副模樣,那有多可憐和惋惜啊,他可能是個物理天才,當然他也能可能是個潦倒而不得志的憂鬱詩人。他很傷心,我能從他經常皺起的眉頭看出來,他有多想念那個故鄉。

      之後的幾天我沒有再去那條大街,也沒有再見米奇。我承認我開始恐懼了,我害怕米奇所說的成真,我不敢面對現實。我的確只是從一個窄小的地獄走進一個巨大的地獄,整個世界整個地球甚至整個宇宙也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地獄,在黑暗的角落、在人類無法用科學涉獵的領域存在著比人類更強生物,或者說一個能夠使人類發瘋的生存制度,這個永恆不滅的世界法則。人類算是什麼呢?我們是如此渺小。我能逃出來又怎麼了呢?現實卻告訴我根本沒有離開過這個囚獄。

      米奇說得對,地球已經完蛋了。現在的國家亂成一團,人民痛苦吶喊的聲音越近迫切、越發大聲。即使我關上了大門仍然聽到警察和市民起衝突的聲音,催淚彈、胡椒噴霧,警察已經被市民多日的佔領行動氣瘋了,活像一隻瘋犬不斷亂咬人。非禮女性、誣告襲警、濫權毆打、政客高官滿口謊言、商家抗議活動拖累經濟。整個社會陷入癱瘓,頓時變成一座死城,這個壞掉的機械,永遠無法轉動。市民無力還擊,反而氣勢和怒氣更旺,示威的火焰繼續燃燒至其他國家,甚至全世界。這一團眾志全城的怒火將會燒熟這顆星球,一切的黑暗骯髒將會被毀於一旦,灰飛煙滅。

      但是我記得米奇告訴過我,這個世界是二元對立的,不但是他的地球還是我們目前身處的地球,有光明必有黑暗,只要兩者取得平衡,最終這裡會回復平靜,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雖然我們總是一心希望光明能戰勝黑暗,但再黑暗的事物,他們也有存在的價值。這就好像人們一直希望自己保持樂觀的心態,但你無法否認,我們再怎樣努力,悲觀還是會如影隨行,因為它就是樂觀的反面、它的影子。但悲觀真的不需要嗎?不是的,即使再無可避免的傷心、絕望,它們也是組成人類情緒的重要因素,那些難過的日子始終會過去,最後我們回望過去,或者我們會很感激自己曾經悲傷的日子,只會使自己更堅決、更獨立。悲觀的重要作用是令人反思,反省以往過去犯過的錯,回首那些恨錯難返的日子,這樣我們才能從悲觀中吸取力量,使人重生的力量,我們會很感激,因為我們沒有被快樂導致麻木了現實的悲哀。

      再黑暗的現實,也有它的存在價值。我一直深信著。

      對於我曾經打劫銀行的行為,我確實會感到臉紅,但一切已經過去了,我想沒必要再為過往而斤斤計較。

      你可以覺得我道德岸然,以旁觀者的角度冷嘲熱諷,也沒關係,這只是你的想法。

      我為吉姆的死感到可惜。回到公寓半個月後,我很驚訝地發現新聞直播報道一名企圖跳樓自殺的男子,而那個人竟然是吉姆。他對著鏡頭的笑容很陰森,好像知道自己一早已經有這個結局,因為命運的安排就是如此。他心裡一定很痛苦,他一定內心掙扎了好久才會做出這個決定,我決定當個勇敢者,決定衝破這個地球囚獄,而唯一的辦法──就是死。米奇說過,真正的死亡不是物質上的死,而是精神意義上的死,我想只要我一直想著他,他就永遠也不會死。

      當我趕到現場想阻止他時,吉姆站在大廈的天台邊緣上,離凌空飛下去的距離只剩下一毫米,他半隻鞋已經踏在外面了。他指著我大笑,笑得眼淚直流,滿臉也是淚水,但我相信他還是快樂的。他說:「克雷,真沒想到我們會再見面,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室友,還有好伙伴。我真的很後悔離開了監獄,但我已經沒辦法再進去了,恐怕我再進去只有死路一條,但我又害怕什麼呢?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就是在被生活弄死之前先殺死自己,好棒的主意吧?至少我是這樣想的,人的出生沒辦法選擇,但是死亡卻可以。在監獄裡跟在外面根本沒有分別,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生活的意義是什麼?吃飯、睡覺、上班、娛樂、社交、結婚、生孩子,完成這些就是完美的人生嗎?直到現在世界滅亡了,我才驚醒過來。這些只是社會給我們的框架,我們不一定要照著這些毫無意義的步驟去做。」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去勸導他。我根本沒有理由去說服吉姆放棄自殺的念頭,我更不知道他為什麼自殺,因為對生活的絕望?還是對於這個亂世的小小反抗?我來不及說什麼,他已經朝我綻放笑容,一張燦爛的笑臉,帶著解脫的笑意,正面朝著我的方向,卻張開雙手往後仰。

      砰的一聲,身體墜落的聲音非常響亮。但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時間傷心了,只好在警察趕到之前及時抹淚離開現場,最後回望一下這條血肉模糊的屍體,有些不忍目睹的淒涼感。

      回到公寓時我全身發抖,好像現在才懂得害怕,我的額頭在冒冷汗,身上披著幾條被子。

      直到傍晚我才總算好穩定情緒,雖然注定我這幾天的夢裡都見到吉姆,他原先逃獄的開朗笑容,現在一切已經不復存在了。

      直到不知道住了第幾天,我正在吃泡麵時聽到門被鑰匙打開的聲音。

      我嚇呆了,以為這所公寓的主人終於回來了。正想著應該躲去哪裡還是趕快跳出窗外的時候,卻瞧見了門打開了,來人卻是我最熟悉不過的面孔。

      一個月沒見,他的變化不大,還是一頭有些凌亂的黑髮、白晢的皮膚、瘦得可憐的身材。

      米奇拿著鑰匙,驚訝地望著我,「竟然是你?」

      媽的,我真想不到世界有這麼巧合的事,我還曾經向米奇透露過我現在寄居在一所公寓,只是我們兩人也不知道那是米奇自己的公寓。

      現在這所公寓的主人變成了我似的,米奇在沙發坐下,我去廚房倒了一杯咖啡給他,他禮貌地笑說謝謝。

      他微笑,「看來你已經很適應在這裡住了。」

      「還好,」我撓撓頭,「只是沒想到……這所公寓的主人是你。」

      「現在是你了。」他搖搖頭。

      「如果你要回來,我當然讓給你。」

      「這所公寓還不至於兩個人也塞不下。」

      「你的意思是……」

      「我不會趕你走的。」米奇朝我笑道,「就這樣吧,克雷,我想你在外面沒有其他地方可以住。」

      「不是還有其他空的公寓嗎?」我聳聳肩,「世界已經毀滅了,那就好比喪屍入侵,住在哪裡都不重要──只要能夠安頓下來,都不涉及什麼法律問題,都末世了還管什麼他媽的條約?」

      他抿唇,端起咖啡。

      隔了一會兒,他說,「我沒想到你都改變了那麼多。」

      「什麼?」

      「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似乎陷入一片慌亂混沌,像個踏入了未知世界的旅行者。」他漫不經心地喝著咖啡,「你現在倒是好好適應了這個末世中的逃亡者角色。」

      「我們也是地獄的囚犯。」我淡淡地說,「不管逃到哪個地球哪顆行星哪個宇宙也是,我們永遠也不能逃出這座困著人類的巨大囚房。但我們並非無法自救,我們還有精神,人的思想可以創造一個無形而比物質世界更大的世界,只要人死後這個三維的軀殼蛻去,我們所有人也能得到純粹的自由。所以有時候我也很羨慕吉姆,這段絕望的日子裡我也想過要跟他一起跳下去,只是又有誰肯定死後的世界一定如我們所想的這麼完美?如果──」

      我以為米奇會取笑我怎麼搬出他曾經說過的觀點,但他一句也沒說,在我發表這番神經病般的瘋狂理論時,他閉上眼睛,擺出像是佛家打坐的姿勢──如同我第一次遇見他時他的模樣──樣貌似是聚精會神,不同的是他雙手擺出了投降的標準姿勢,高高舉起,嘴唇緊抿。

      等了十五分鐘左右,他的眼睛張開了,雙瞳似是獲得力量地明亮,幾秒後他發現了我的存在,轉頭疑惑地盯著我,我當然也一臉疑惑地盯著他。

      「你剛才在幹什麼?冥想?又掉進你那個精神世界了?」

      「噢,不是──我是說,我剛才在向宇宙發放訊息。」

      「發放訊息?」

      「準確來說是訊號。」他再次一臉正經地胡說八道,表情認真地說大話,「我想知道我的故鄉──呃,另一個地球──怎麼樣了,希望沒有大狀況,我是永遠沒辦法回去了。因為當記憶數據化從另一個地球的我傳送至這一個地球的我時,等於把腦內的記憶數據拷貝了一份,即使另一個地球的我能知道這裡的情況,這個地球的我也無法消除這段記憶,等於我於兩個世界中擁有同一個靈魂,如果你把人的記憶叫成靈魂的話。知道這點時我哭了很多次,但現在我已經平靜了,我知道你無法理解這些,我不強逼你,只要我知道有另一個地球就好,你當我是精神病也沒關係。」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帶著濃濃的沉重和無奈。

      我放棄理解他那些天馬行空、天方夜譚的論調,「所以,你決定住在這裡了?像我一樣學習適應這個地球的生活?」

      「對啊,那還有什麼辦法。」他苦笑,把帶來的帳篷放在公寓的房間裡,「你不介意我這樣放吧?」

      「抱歉,我霸佔了你的床,我想我們兩個人一起睡也沒關係,反正床足夠大,這點該謝謝你。」我不好意思地道。

      米奇搖搖頭表示沒關係,「看來這個帳篷沒作用了,說實在的,睡床的感覺比較好,如果你不介意。」

      「當然不!這裡原本就是你的!」

      「現在已經沒關係了,你說了現在是末世,睡哪裡也沒關係,重點是活著。」我想他已經絕望了,對於無法回到真正的『家』,而這裡的地球快不能住人了。

      「不光是如此,」我說,「我感覺最近的日子越來越熱了,簡直好像每天也生活在四十度高溫的熔爐裡似的,新聞說太陽開始失控了,朝地球慢慢接近,你那個故鄉說不定也……」

      「你說得對。」他淡言,「現在我不論身處在哪裡的結局都只有一個,就是死,哪裡也是死路一條,那你是勸導我不應該在意自己能否回去嗎?」

      「其實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啊。」我說,「即使是一切正常,人類的壽命始終會結束,我們最終會離開這裡,回到真正的無形世界,聽起來我滿嚮往的。你曾經說過,真正的世界是一堆意識的混沌,純精神無物質,所有的靈魂在此安息,所有的真理都得到解答。每個人也能夠得到最終的救贖,等待下一生再做人,所有的情絲愛恨也被砍斷了,我們以未形成意識的嬰兒狀態出生,然後又是一個意識的循環,真希望事實如此。」

      米奇呼了口氣,重新坐到沙發坐下。

      太陽繼續升溫,地球快被熔化了,很多動物無法適應而死亡。人們的歇斯底里和政府死到臨頭的掙扎依舊。謊話、痛嚎、喘息、呻吟遍佈整個熊熊的火焰地獄。

      我們相視而笑,彼此也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真正的勇敢者是不是像我們這樣,視生死如無物呢?如果他們知道物質世界的消失不是結束,我想每個人都能成為生命的勇者。

      「問你一件事,我糾結好久了。」

      「什麼?」

      「你真的是外星人嗎?」

      米奇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說呢?」

      我們選擇了繼續生活,在這個快將滅亡的世界苟延殘喘。

      或許有一天我會無法自控絕望的情緒,一時衝動端起褲袋的手槍給自己的腦袋來一發,像吉姆離開世界般乾脆。

      但至少現在,我仍然想過餘下的日子,不論開心還是悲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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