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兩周以後，她才開始認真地思考垃圾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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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離開前就問過她這個問題：「那垃圾妳打算怎麼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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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當時感到莫名其妙，這是正常情侶分手應該討論的話題嗎？阿偉是Soho族，時間可以自由分配，順理成章的，家裡頭大小事情都由他處理，而他也襯職到讓她從來沒注意到垃圾會無止盡累積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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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正妳在家裡頂多吃吃水果，不如在陽台上養幾盆植物，果皮削下來就舖在土壤上當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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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當時很灑脫的揮揮手。「這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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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生活的垃圾，其實不只有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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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瞪著陽台上那幾袋整理出來的垃圾，有不得不代謝的掉髮和擤過鼻涕的衛生紙、有年齡肌需要的高級保養品組空盒（高級到連空盒都奢侈的浪費）、有發洩壓力的洋芋片鋁袋、啤酒罐和紅酒瓶、有善心的死黨提供的下酒菜塑膠盒、好幾顆為了「合群」而團購的有機鳳梨皮，最要命的是，沒有人煮開水只好喝礦泉水，所製造的N打寶特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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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時間都奉獻給公司的她來說，根本不可能定時定點回家丟垃圾，而這個社會罔顧單身人權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只是她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竟成了被歧視的族群，連垃圾都不給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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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孤狗上，有些意氣用事地敲入各種可能關鍵字：清潔隊收垃圾時間和路線？垃圾處理場地址？可否直接送到處理廠？單身上班族如何處理垃圾？就是不能準時丟垃圾不然是要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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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網路先知們慷慨提供了許多撇步，諸如：分裝小袋，沿路丟棄，或分日帶到公司丟棄；盡量不製造會發酵發臭流湯的垃圾；將廚餘冷凍起來；衛生紙丟馬桶；換個上班時間可以配合垃圾車的工作；換間有管理員或集中垃圾間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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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在她眼裡，這些都是垃圾，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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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個擅長理性思考、邏輯分析、口才一流的專業且資深公關人員，沒道理處理不了這幾包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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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她打電話給住宅區內的清潔隊，客氣詢問若無法及時處理垃圾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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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託付給鄰居啊。」電話中感覺是個熱心的大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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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鄰居從來沒有交集，連對方是圓是扁都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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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說吼，平常就要做好敦親睦鄰啦，啊不然就只好塞點錢給人家幫妳服務啦。」大媽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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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接著打給垃圾處理場，想打聽開放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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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我們周末沒有人上班喔，還有啊，我們這邊是不開放外車進入，所以就算妳直接拿過來也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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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揮公關最大美德：耐性，她忍住脾氣，打給市政府衛生局人員，詢問官員法律中是否給單身上班族留下例外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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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被羞辱一番：「法律怎麼可能這樣規定？國內單身人口那麼多，有這樣的規定還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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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陽台上，她瞪著那幾包垃圾，感覺要處理的不只是這些廢物，還有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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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打給阿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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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說會有問題吧？」他在那頭說：「沒累積那麼多以前，一點一滴拿到公司丟棄會是最好辦法，現在累積了五大包了，恐怕也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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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怎麼辦？難道在這個國家的單身上班族真的沒有人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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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人權，那得先活得像個人呀，成天像台工作機器，不認識鄰居也就算了，住在附近能幫個忙得朋友都沒有，我問妳，妳成天穿的那些白衣服，應該送哪家洗衣店，妳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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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好踩到她的第二隻痛腳，本來想解決掉垃圾後再來處理那兩大籃白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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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啊，分開兩周不痛不癢，倒是為了垃圾，才想起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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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痛不癢就不會製造那麼多酒瓶了，她很想反駁，但說這話不太像她，於是她把到嘴的話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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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然你要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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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默很久，久到她必須出聲確認他是否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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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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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關厚得跟銅牆般的情緒化神經，隱隱被觸動，他的回答該有某種隱喻性的暗示吧？他是想指責她一直對他視而不見嗎？還是暗示即使分開他還是會一直在那裡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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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想說的其實很簡單：「我只是在幫妳想有誰住附近可以處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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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喔。」知道正確答案反而讓她覺得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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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吧，巷口那間便當店，我午餐常叫他們的便當，我來打電話問問他們願不願意幫妳解決這一次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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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過人情，她分兩批將五大袋垃圾拿到便當店，裡頭一個肌肉健美到明顯不是包便當包出來的年輕男子，斜睨她一眼：「我可是幫阿偉一個忙，妳以後還是得自己處理，我不能常常這樣幫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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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他嘴裡吐出的「阿偉」二字，感覺特別的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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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個好男人，搬離這裡太可惜了。」而這句話也若有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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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聳肩。「那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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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妳不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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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實在太超過了，她不過就是想丟幾包垃圾……就在怒火升起之際，健美男涼涼的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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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上，為了平息怒火，她提了兩手啤酒，寶貴的周日晚上，耗在電視機前，繼續製造沒有意義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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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打電話過來確認問題已經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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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她冷淡回應：「那個傢伙大概暗戀你很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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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以為意的笑笑。「人生總是充滿這一類的事情，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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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就像垃圾一樣，有意義的事情一閃而逝，無意義的事情無止盡累積，但她不想繼續在垃圾這個話題上打轉，她必須將思緒轉往更有建設性的事情，例如想想明天的提案簡報，或是創新的年節禮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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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後面自己注意點，不然就找個有管理員的公寓，妳平常都那麼晚回家，也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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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電視音量加大，藉此把心裡的聲音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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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服也一樣，每次穿過後，用溫水泡一下酵素粉，再丟進洗衣機，這樣就不用送洗，妳這個大忙人，一來一回的也很花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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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也不想聽見這些瞭解和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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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我要掛了，雨庭不會希望我繼續關心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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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庭，他的助理，從頭到尾看著他們的關係滋長、變化、死亡，最後乾脆把她驅逐，替代了她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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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正妳根本不在乎阿偉，既然把他當垃圾一樣，就讓我來幫妳處理掉吧。」雨庭很理直氣壯的爭取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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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驕傲不容許她像這個小女人般，放軟身段、放下自尊，明明被劈腿了，還要忍受指責，不管怎麼說，該示弱的人不應該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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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完三瓶啤酒後，她給自己叫了一盒外送披薩，開門接過披薩那一刻她就後悔了，那一大盒又硬又油膩的紙盒，她是要怎麼偷渡進公司丟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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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似乎也只能這樣了，無意義的事情，就是會令人無力的，繼續累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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