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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房子裡的燈:征衣

是夜,風瑟。

秋殤寒了北地荒漠,寒了繁華京城,寒了江南小巷流水,寒了南方城郊一幢小宅的牆邊樹叢……獨獨不曾寒了那道鑲在盔後,柔情萬種的眼光。

誰也不知風塵僕僕的男人,何時悄無聲息領著他的一隊散兵,藏匿林間,與夜色融在一處,靜默圍攏這幢老舊小院。

小宅子屹立多年,青藤蔓生,風塵剝碎了雕樑畫棟,一切不復如新,卻還像他離去那年一般打理得井井有條,而內院那間女子閨臥,燈光燭火依舊將反覆刺繡的女子身影,映上新糊的窗紙。

透著窗紙剪影,他腦中勾描出屋內少婦丰美的側臉。他的妻出身京師大戶,未出閣時便是京城內赫赫有名的織藝巧手,自嫁於他,她的每一針一繡都為他獨佔,再也不為旁人。

『芷,妳不知今日校場上,禁衛郭侍郎見了我這身征袍,艷羨得什麼似的。』

他的妻,只是溫婉的紅了臉,笑而不答,梨窩醉人。

『芷,正是新婚燕爾,為夫卻因公忘私,聚少離多,妳可怪我?』

他的妻,從正在織繡的一只敝膝上抬頭,明媚雙眸水潤凝睇;她淺笑搖頭,但看得出有惆悵心事。

『夫為妻綱,不怪的。』

『……芷。』執起她的手,才發現她看似安穩繡著錦屏的手,已在發顫。

頭一回,出身將軍世家的他,對於領兵出征一事除了榮譽驕傲外,竟冒出一絲愧欠,甜言蜜語時發下豪語,說自己一定替她撐起整片天,如今卻要讓她驚怕。

『與北梟一戰,避無可避,這回聖上心意已決,撥二十萬兵馬,糧草軍餉俱全,便是要永絕後患,徹底滅了北梟。此行應無甚驚險,只是曠日費時,想必是經春歷冬,獨留妳一人,我……』

他的歉意尚未訴完,向來嫻靜的他的妻,第一次放下銀針,指尖按住他還在開闔的唇,斷了他的聲音。

『金鱗本非池中物,夫君心懷大志,我何嘗不懂。』他才娶了不到一年便要分別的妻,在燈下容色堅定:『年年征衣寄江北,盼我夫君,早歸。』  

他的妻那時晏笑,晶瑩的晃花他的眼。

但,他這一去北梟,卻碰上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風雪,苦戰,又苦戰,返鄉路封,大軍糧斷,不得不佔據北方幾座小城,將數十萬大軍分散駐守。

軍令寥寥幾字:熬!直到北梟全滅。

一熬數年,南北商路和通訊都斷了,北雁不知幾度南迴,他的妻手縫征衣,他只得到當初離京時便帶走的兩套,一冬衣一春衣,視冷熱更換。

無論磨了損了汙了,他都堅持不更替,直撐到今日,歸來。

夜愈深,閨閣燈逐漸變的幽微,直到他再也看不到端坐桌前的剪影。

少婦娉婷走出,小心翼翼的闔上門扉。

她走到那年他為她親手栽植的葡萄藤鞦韆架下,轉頭面向他隱身的樹叢,那嬌美細緻的五官,與他的記憶無多大區別,但卻靈活生動了許多。

忽然,她掩唇噗嗤一笑。

「傻子!雖說是夜會,你怎麼躲在這麼骯髒的地方?快快從樹叢裡給我出來!」

那是,女子對極熟稔極信賴的人,才有的撒嬌口吻。

他人還在圍籬外,她怎麼竟已經看見他藏在樹叢後?莫非真是心有靈犀?

他無聲的喉頭,沸騰湧動。

芷馨,芷馨,芷馨,吾妻……

然而,他的身形才一動,圍牆內的矮樹叢已有個翩翩男子身形,悠然晃了出去,笑執美人柔荑。

「芳林密密兮隱佳人,幽會佳人兮月下香……」

「念什麼酸詩!唉呀你別拉我!待會還要整理各色絲線,別髒了我的手。」

「怎麼就被妳料到我要躲在這裡?」

她跺跺腳,佯作氣惱,最後還是忍不住嫣然笑了,倚在書生懷裡。

「就郭大侍郎你的脾性啊,我還能不明白嗎?」

──郭侍郎?

書生極其愛憐地摟著懷中佳人,半側過身。

衣袂翩翩,星月夜色下,那挺拔如新竹的身形,果真彷彿是當年好友……

心口如遭重擊。

戾風挖入他空蕩的胸膛,寒透的滋味,像極苦征北梟頭一年的大風雪,急行軍後,冷風灌入征袍內的麻木刺痛。

呵呵。

他的愛妻他的故交。

哈哈哈!

仰天,無聲遽笑。約莫是心冷透了,雙目早也乾涸,他一滴淚也沒有,心裡除了淒楚,還有種極端矛盾的慰藉感。

新婚未得一載,良人離別卻已多年,她要是守不了,變了心,郭淮鳳倒是個好人選。他的摯友,他最懂。

可以走了。

牽掛已去,他再也無憾。

一瞬眸,他又是青年猛將颯爽凌厲的氣魄,斷然揮手勁風過,包圍小宅的范家軍已得他指令,集結,如來時一般沉默而迅速的開拔。

淒風掀起他破敗征袍,早已磨損的衣角內側,唯有當年他的妻手繡的「卿」字,清晰如昨。

『──夫君?』

風裡,若有似無的女子呼喚,他眼神再次一凜,雖不自覺停下腳步,卻僵硬著身子如一鑄鐵牆。

那個柔軟的屬於閨秀的腳步,由遠而近。

啪。是她跑得急,跌倒了,他肩膀一顫,仍是狠心沒回頭。

『夫君!』

她站起來,聲音都哽住了,卻還是咬牙奔來。

他聽見,他身後的范家軍齊齊整整刷的一聲分站兩列,讓出道來讓她奔向他。

他還是沒回頭。

妳既已與他去了,為何還追上來留我?

內心酸澀清苦的滋味還沒品透,柔軟的身軀已撲上他甲冑剛硬的背。

她一聲悶哼,分明把自己給撞疼了,卻硬是不放手。

不久,便有滿滿的淚水穿透鏽蝕金甲,熱度融化了他寒冷的心口。

『范子卿,好不容易盼得你歸來,你怎麼,竟躲著我?』

他沒說話,她的眼淚讓他痛極。

顏芷馨似乎不曾感受到他的僵直頑固,依然喜悅而絮絮叨叨的說了下去。

『子卿,你見著了嗎?鞦韆架下,璧人成雙,抱歉,你太晚歸來,我便自作主張,讓郭家的娶了……如今方能問你一句,如此可好?』

她背了他再嫁,她怎麼還敢問他?他只覺血氣沸騰,口中迸出連他都驚訝的破碎獸吼。

顏芷馨破涕為笑,愈發緊緊地抱住他。

『子卿,你定是犯傻了……待我細細說予你聽……』

風,將遠方的私語吹回小院時,已經窸窣散成夜蟲鳴聲。

少婦站在鞦韆上,讓夫君溫柔地發力替她輕擺。

葡萄老藤粗厚,每年翻新的鞦韆十分穩固。

「念兒,老夫人為何每年今日,總要離了定國公府來此?老夫人整日關在屋內,又在忙些什麼?」

「總在縫寄北的征衣唄。」范念卿低頭,青春洋溢的笑容淡了淡:「奶奶性子是柔,但很是死心眼……沒能寄出去的征衣,這些年來已儲滿四只衣箱。」

當年,范子卿與北梟鏖戰三年,大勝歸途上,被北梟殘軍偷襲,那些狠戾的殘軍什麼也不管,就要范子卿的命,拚了魚死網破後,未及三十之齡便立下大功的范將軍,被殘軍誘到一處古怪的沙地,隔著風沙,范將軍的部將都能隱約看見,將軍喉頭中了致命一箭,胸口亦被北梟特有的鏈錘重擊,偏偏焦急的范家軍沒人能繞過風沙正確找到將軍的所在地。

將軍,已是裂骨扎心。

然而,理應當場倒斃的英挺男子,卻仍血刃方圓三尺內的敵軍,用盡最後一分力,將手中長矛刺入喋血沙場,縱然斷了氣,都挺挺的站著,不肯倒下──

范家軍心膽俱裂。

等到風沙停止,卻連將軍和那喋血的沙場,都消失不見了。

所有部將都親眼見他氣絕,然而,獨獨他的屍首,沒有歸來。

范將軍自生至死都忠於大宣朝。

班師回京,天子聞訊痛絕,追封范子卿為定國公,遺孀為誥命夫人,極盡哀榮,只要大宣朝一日仍在,范氏直系子孫永得庇蔭。

素來嫻靜婉約,連當年夫君大葬都不失態的她,今日卻抱著他,又哭又笑。

『那年路斷,音訊絕阻,你定是不知……我腹中已有我倆的孩兒。』

他的身子再次一僵。

『咱們的孫女兒,生得與我年輕時像極,郭閣老喜歡得緊,這兩年來屢次派人替他長孫求親,踏得咱們府中門檻都換了幾回。你不歸來,我氣惱,自作主張就允了。』

女子冰涼的柔荑,撫上他沙啞疼痛至極的喉頭、冰涼的胸口。

『子卿,那年凱旋,人都說你死去,但你屍骨不回,叫我如何能信?你吉人天相,說不定何時便會歸來……因而,你的征衣,我一貫只給你縫春衣和冬衣。我私心總想,這樣一來,你過了冬,再過了春,便可以回來了。』

她不再哭泣,強忍顫抖的甜甜笑聲卻比淚水還讓他心疼。

他居然忘了,自己早成孤魂一縷。

范子卿哽著再也發不出言語的喉頭,驀然旋身,將自己掛心了數十個春與冬的他的妻,仔細抱入懷中。

撐了這些年,該要可以倒下了......

可以倒下了。

他,已返家。

*

北梟荒漠,一具背倚巨石,拄著長杖的無名枯骨,受風一吹,轟然化作無數砂礫,遠颺而去。

內院閨閣,那盞已是幽微至極的燈,油盡,泯滅。

*

他與她攜手,兩人的身影默默疊合。十指交扣時,兩人相視一笑。

還如洞房花燭那夜,他是青年挺拔,她是嬌柔如蘭。

良人遠伐兮別時思返

春繡征衣兮杜鵑泣血

冬揉絲絮兮憂君雪寒

君兮君兮日歸否?

君兮君兮夜歸否?

君兮君兮夏歸否?

君兮!此夕終將殘魂歸

千聲夜啼呼名去

萬里秋風送骨來

征衣繡盡蘭芷歲

蘆笛吹白江北隗

哪,夫君,你猶記否?

我全沒忘……

誓與白首。

回作家的PO下一篇

回應(7)


好棒喔,看了只能嘆服,這就是你的文字。我不會寫古文只能跪著打鍵盤稱讚幾句。

這個故事值得細細品嘗。所以這兩人最後相會時,兩人都......?
2014-07-06 11:19 透過電腦版 回應
是的,最後兩人都......了 T^T !

冰河兒~(摸摸) 關於文字嘛,我傾向覺得"文字為思想服務",只要能傳達寫作者的內心,是古文是現代文都OK啊!寫長篇時一味鑽在文字裡雕琢不一定是件好事,所以手癢想玩點細緻文字的時候,只好寫短篇故事了: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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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的是河圖的「寒衣調」呢!
不過男主似乎忘了考慮年紀才會錯認孫女成娘子ˊˇˋ (等等這不是重點#
執念之深而魂歸故里很感人阿ˊˇˋ

看到最後大大說爆字三倍突然笑了 (對不起#
這樣讓我挺想知道所以這篇有多少字 XD (可以不用理我#
2014-07-03 20:33 透過電腦版 回應
這篇超過3000字了⋯(抽噎)自從它超過那麼多字而且刪不掉以後,我就只好淡定不管字數。

河圖的古風歌曲很多,沒聽過寒衣調但很有興趣: )!謝謝介紹,找時間去聽~

至於男主的混淆,是因為他沒意識到自己發生什麼事了,只記得自己是榮歸而趕著回家見妻子啦: )後來跑去追夫的女主因為也⋯⋯了,所以仍是男主記憶裡的少女模樣哦!

就是執念返家啊,對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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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深情浪漫,卻有種鬼故事的FU(抖)

後面有大逆轉,多年心願已了,倒也值得了

綠綠的古文還是一樣寫的情意深重,我很喜歡!!!
2014-07-03 20:16 透過電腦版 回應
哈哈哈哈飛揚沒說錯!這就是一篇*故事啊!!!

應該不會毛毛的就是了XD 不過這短文完全反映我最近的抑鬱心情,一點都沒有歡樂!這天氣要虐死我了⋯⋯腦袋裡怎麼跑都是這種感覺的虐文劇情>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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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雖然是第一次看你的文但完全被吸引了!!
喜歡古風、更喜歡淒涼感!
文字真的好美
「風塵剝碎了雕梁畫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很喜歡這句XD
夫妻彼此的情深描寫的令人動容
雖然領便當了有點哀戚但還是令人感動的一篇文,請加油

(真的很喜歡所以留言了,所以別因為我亂勾搭而想打我啊XD
2014-07-03 20:11 透過電腦版 回應
謝謝沐月詩雨的勾搭>D < 好害羞哦~~~(明明很樂XDDD)

其實這篇文的構想,最初是打算找隻現成曲子寫成詞,風塵剝碎雕梁⋯就是其中一句,挪來用了,故事本身也是按照我心中MV的畫面切換方式跑完的,大概會有很多沒解釋的地方,主要是希望氛圍有呈現出來^^ 若是你也喜歡這樣的淒涼感,那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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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衣,是非常動人的主題呢
最古典的當是那句"臨行密密縫"了吧?
十四闕的<七夜談>中一篇"無衣"也是非常推薦的作品

這個故事從一開始的溫情
到後來的疑心
一直到最後的釋然
好多好多
有種深深被故事情節牽引著
為人物深情所動容的感覺呢

不愧是綠大
還是最喜歡你古風的作品了!
2014-07-03 19:38 透過電腦版 回應
謝謝塵卿的喜歡>^<!(蹭)我果然也還是深愛古風文的,好一段時間沒寫了,今天寫得很入迷!

"無衣"的內容令我好奇了,「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這篇應該也是與戰爭有關吧!一定會去找來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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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頭一直讓我想到那闕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但是下半篇
卻想到了這詞的上半闕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太好的文字了。
我是說文,蘇公子的詞自是不用再提XD
2014-07-03 19:17 透過電腦版 回應
蘇公子就是跨時代超偶,前無古人目前也無來者XD!!! 這首江城子也是我心頭好,好痛好深情的詞⋯⋯
話說這篇一寫完最想讓波波看了,總覺得唸同一個專業的應該會對這主題頗有感,再加上,女主的個性讓我一邊寫就一邊想到當年初識時的妳~~~

啊啊,妳對我太好了(泣)
真該相約醉一場(難怪文人多酒鬼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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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超棒的
好想給顆珍珠!!
不過感覺有點淒涼
以前打仗的人就是這樣心心念念自己的妻兒
卻再也沒有辦法重聚
結局雖然最後還是死掉了但總是有那麼點溫馨
2014-07-03 18:41 透過電腦版 回應
謝謝與夜兒,寫了一下午的文,有共鳴的話我很開心: )!
果然是溫馨和淒涼並存對吧⋯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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