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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洪仲丘-懷念當年目睹的生命

當年我大學畢業,考上了預官抽到金馬獎,分配到馬祖前線的前線,在小島上待了一年半直到退伍。在這一年半的時間內,我一共目睹了三條年輕生命的消失,還有兩人重傷,並且親手送回其中一人的骨灰。

那時我還年輕,認為男兒當兵報效國家是義務,抽到金馬獎也不當一回事,我並不怕孤獨,體驗了大海的遼闊後,反而覺得海闊天空輕鬆自在。

初到馬祖時,我們一群菜鳥在營部等待分發,那時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天天無所事事地跟營部的軍官安官打屁閒聊,過了沒幾日,安官突然通知我們,全島發佈碧海演習,所有人不得擅離營區。

這不算什麼,我們幾個菜鳥又不像有職司的軍官可以到處摸魚,沒休假本來就不能離開營部,但什麼是「碧海演習」呢?

安官嚴肅地告訴我們,發佈碧海演習就表示有人逃兵,而且這次是攜械逃亡,那傢伙帶了一條步槍還有一彈匣子彈,就從他的崗哨溜走了,他們連上找了一天,實在頂不住了,只好向一級級向上級回報,指揮部就發佈「碧海演習」發動全島大搜索。

安官發給我們幾隻菜鳥沒有子彈的步槍,讓幾個士官領著我們搜索營部附近的空據點,一路上大家都很輕鬆,因為我們營部在山頭上,附近還有幾個連排據點,那逃兵怎麼可能往這種人多的地方逃呢?他就算要逃亡也應該逃往海邊,至少可以渡海逃到大陸。

但老實說,在馬祖要游到大陸可不容易,中間相隔的海面有十公里寬,在我的心中,能在海上游一萬米的體能強人幹嘛還逃兵呢?

一路上大家都用放假的心情晃過了幾個空據點和彈藥庫,什麼狀況也沒發生,郊遊了整個早上,突然收到收隊回營的命令,於是大家又晃回營部,算算時間也該吃飯了。

當天晚上,一個自願役的菜鳥少尉林官跟我們說,那個逃亡者已經掛了,他們在海邊的樹林裡找到他,因為他不肯放下手上的槍彈,他們一面對他喊話,一面派狙擊手趁他不安的時候一槍要了他的命。

聽菜鳥軍官這麼侃侃而談,我的心裡卻沒什麼感覺,敵前逃亡是很不對,但被這麼斃了實在也太冤了,犯得著嗎?

這是我第一次察覺到人命在我身邊消逝,老實說,沒親眼見到也沒什麼感覺,就好像聽了個故事一樣,那個逃亡者姓什名誰我一概不知,也不覺得跟我有什麼關係,當然不覺得他被直接處決有什麼不對。

又混了幾天,單位終於分發完成了,我跟林官(那位自願役軍官)一起被派到外島的外島去,當天清早我們倆個就背著大背包到港口報到,搭著一條民用漁船,讓船老大送我們上島。

這是一條天堂路,倆個小伙子幫忙小船卸完貨後,就跟著隊伍背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黃埔大背包從海平面一路爬上海拔兩百米,從島的一端走到另一頭的連隊報到,林官留在連隊,我又奉命背著包包回頭爬上島上的最高處,開始了我看海的日子。

在觀測所當觀測官其實蠻單純的,不像連隊中那麼多任務,很適合我單純的個性。我跟著士兵們一起輪班值守,每天下山參加晚點名,日子雖然累,但習慣了之後也算清閒,至少不用跟士兵們一起在海浪中搶運砂石、水泥等補給品。

雖然不常駐在連上,我也認識了幾個比較活躍的士兵,每個連隊總有幾個乖孩子,當然也有幾個刺頭,尤其是待退的老兵,火氣更是大得很,有時連軍官的面子都不給,一般來說,長官們不會太為難他們,外島不比本島,大家火氣無處發洩,互相忍一忍也就過了。

話說連上選派了一些士兵去參加士官訓,其中有個乖孩子,他的額頭有點凸,大家都叫他莫合,那是一個布袋戲角色,形象跟他是蠻像的。

莫合受了士官訓,回到連上成為士官,被派到砲堡帶隊,林官後來跟我抱怨,他覺得連長這個指派很不適當,因為那個砲堡有兩個待退的刺頭,刺龍刺鳳的混社會人士,他擔心莫合壓不住,還曾跟連長自告奮勇要去鎮壓。

但是連長沒接受,他要林官呆在連部帶部隊,並不打算馬上把他放到據點上。莫合在砲班待了一陣,果然在晚點名時跟連長要求調砲班,據說那兩個傢伙鬧得很不像話,不僅不給他這班長面子,還帶頭做了一些很不好的示範。莫合是個乖孩子,凡事都自己扛起來,並沒有說他遭到什麼待遇,但我有次看他臉上有傷,心裡也就有數了。他接連抱怨了幾次,連長也都把他安撫住了,連長大概以為這兩個刺頭退伍以後,莫合就能把砲班帶起來了,所以也不想調整他的職務。

他實在太輕忽乖孩子被激怒後的爆發力了。

有天午夜後,我沒值大夜班,正在補眠,突然被幾聲連續的槍響驚醒,外島經常有槍聲的,觀測所和戰情室都可能發佈射擊任務,多半是驅離一些太靠近岸邊的大陸漁船,我那時並沒放在心上,只是覺得有點奇怪,一般驅離射擊的槍聲不會這麼響亮和連續。

那時我還算菜,沒什麼警覺心,正想倒頭繼續睡,一個當班的士兵就跑過來說道:「陳官!有狀況!」

我馬上跳起來開始著裝衝上觀測所。

另一個當班的士兵正在緊張地查問槍聲的來源,他們可比我有經驗多了,知道八成出了狀況。我問明確定沒有人發佈射擊任務,因為全島的射擊任務都要通知觀測所,也幫著打電話下各據點查問槍聲,卻沒人知道槍聲從哪裡來,大家忙了一陣子,突然林官打電話給我,要我發佈XX演習,那個演習代號我忘記了,反正就是緊急狀況,召喚直昇機緊急降落,「為什麼要發佈演習?這麼晚了?」

「反正是緊急狀況!叫你發佈就發佈!」林官氣急敗壞地吼著

他還沒說清楚,營輔導長就衝上觀測所,他叫道:「快!發佈XX演習!」

我再蠢也知道真的有大事了,連忙發佈演習,並且通知馬祖本島的主觀測所,幾分鐘內,整個島都動了起來,也沒人管什麼燈火管制了,發電機轟轟地響了起來,營集合場的探照燈把集合場的H標記照得像白天一樣,過了沒多久,三輛吉普車衝進營集合場,我在觀測所看不到他們忙些什麼,只聽見營長憤怒的狂吼和一些痛苦的哀嚎聲。

過了不久,巨大的直昇機波波波的轟鳴聲傳來,直昇機真的來了,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直昇機降落在眼前,但我看不見他們做了什麼,直昇機又急吼吼的飛走了,動用到直昇機,一定有人受了重傷,必須緊急後送台灣。

我依照命令解除了演習後,一個值班的觀測兵低聲道:「陳官,之前的槍聲...」

「查到了嗎?」我連忙問

「是砲班!現在砲班都被管制了,聽說出了人命!」觀測兵不安地道

「靠!」我心裡罵道:「這下爽了,督導不完了!」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後來我才知道我把事情看得太輕又太重了。

我等了兩個小時,觀測所下方的營戰情室的怒吼聲才漸漸平息下來,憤怒的營長大概是回去補眠了,我溜下去跟倒楣的戰情官問狀況,他一臉苦相地告訴我:「你們砲班的砲長開槍掃射後自殺,連他自己一共四個人中彈。」

我整個人愣住了,腦中浮現出莫合靦腆的笑容,怎麼可能是他,他可是個乖孩子啊!「你確定是砲長?」

戰情官嘆道:「他朝自己的額頭開槍,聽說頭蓋骨都掀起來,腦漿噴得到處都是。」

我只覺得手足冰冷,連怎麼走回觀測所都想不起來。

這波動靜鬧得太大,睡覺中的觀測兵紛紛溜上來詢問,他們知道狀況後也不敢回去睡了,一群人擠在觀測所嘰嘰喳喳,我只好不斷的安撫他們,但這次傷亡的人都是他們熟悉的戰友,每個人都很關心朋友的安全,他們不斷收到電話,都是下面據點和砲堡打來問狀況的,但這種事不能亂傳,我要求他們耐心等待長官命令,在全島靜默的騷亂中,我們度過了熱線的一夜。

後來我才知道這次的狀況很糟,連同莫合自己,當場有兩人陣亡,兩人重傷,莫合的目標很明顯,就是那兩個欺負他的刺頭,那兩個刺頭死了一個,還有一個睡他們鄰床的菜鳥受到波及,他中了一槍,大腿直接被打斷。剩下的刺頭的骨盆被打碎,據說就算能活也很難治,他們兩個可能就直接在軍醫院退伍了,我此後再也沒見過他們,但據後來去探望的人說他們很慘,斷腿的那個還能走,但以後都要靠柺杖了,骨盆碎裂的刺頭據說傷了脊髓,從此只能靠輪椅了。

以後的好幾個星期,連上的每個軍官都輪流到那個砲班駐點,我也輪到了幾次,砲班中存活的阿兵哥都調走了,但新來的人都很不安,這個砲堡畢竟死過人,而且還是那種怨氣很大的,不論老鳥菜鳥都怕得要死,輪到我陪班的時候經常陪他們值勤聊天到天亮。不得不說,外島的天空非常迷人,星星把天空擠得滿滿的,就像是一雙雙眼睛一樣,我在砲堡值班時常看著天空,想起莫合那靦腆的笑容,覺得心裡很難過,從此以後,我就開始想著退伍了,「只要我的性命還在,又能四肢健全地退伍,這樣也就夠了。」這是我第一次在軍中目睹身邊的人消逝。

一個月後,我剛好要回台休假,順便後送一具望遠鏡,回馬祖本島時,營部連連長鄭重其事地捧了一個盒子給我,低聲道:「這是弟兄的骨灰,你回總部時順便交回去,讓他們發還家屬。」

雖然我自覺得不太忌諱這種事,但一時也嚇得汗毛都豎起來了,定了定神之後,覺得沒什麼好怕的,我看看盒子內的遺照,確定是那個囂張的刺頭,便接下了這個任務。

這趟假期很奇異,從我離島直到回到台灣,好像都有人刻意照應我,搭船所在的位置也是最穩的,我起初沒在意,直到上了運輸艦才發現這件事,船上的水兵們看著我捧著的盒子,不是主動過來幫忙,就是離得遠遠的,他們什麼都沒說,我卻感受到那種物傷其類的眼光,雖然我覺得這個傢伙其實是咎由自取,把事做絕了就怪不得別人。

順利完成任務銷假回島後,又過了一段安穩日子,擔心的督導一直沒來,原來軍中死人是常態了,除了怠忽職守的連長被記過調職之外,沒什麼人受到懲處(他也只是去別處當連長)。當我把饅頭數了又數,一批批的菜鳥背著黃埔大背包上島,我也成了將退的老鳥了,本來以為可以就這麼有驚無險地滾蛋回家,沒想到臨滾前還有事。

在某個白天,訓練得熱火朝天的營區又傳來一聲槍響,這聲槍響距離我們很近,絕對不可能是底下的崗哨據點射擊的槍聲,我第一時間跑下戰情去問,他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觀測兵們打了好幾通電話,確認槍響應該在營部附近,他們打電話給營部連的安全士官卻沒人接。

「安官脫班了嗎?快打連長室!」我連忙道

但是觀測兵有點遲疑,因為他只要通報營部連連長,站安官的士官就吃不完兜著走了,或許他只是暫時離開幾步而已。他拖了一點時間,試圖等安官回來接電話,但還沒等到安官,就聽下面響起了哭喊聲。

「怎麼了?」這下連戰情官都跑了上來

「營部連出事了!有哭聲!剛剛的槍聲跟他們有關,安官不接電話!」我連忙跟他說

「靠!」戰情官大罵著從觀測所的觀測窗爬出去,直接衝下山頭,跑進營部連。

過了幾分鐘,戰情官打電話上來說道:「陳官!補給船什麼時候到?」

我看了看班表,答道:「還有半小時!」

戰情官說道:「今天船班延後一個小時,有長官要上島。」

「是!」我大聲應道,然後又小聲地問:「有狀況嗎?要不要發佈演習?」

戰情官低聲道:「不用了!來不及了!」

才剛掛上電話,營上的醫官就慌慌張張地跑向營部連,隨後整個營部連都亂了起來,士兵們在營集合場被集合起來,連輔導長和營輔導長都上前訓話,在長官的訓話中,觀測兵小聲地告訴我說:「陳官,小白自殺了!」

小白是營部連參一,一個斯文秀氣的大學生,我經常在營部連看到他,雖然沒有深交,但對他的印象很不錯。我知道有人說他是零號,但他真的不是,他或許人善良了一點,但絕對跟零號無關,這樣一個帥氣又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怎麼會自殺呢?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他真的死了,一個前途似錦的年輕人,善良的好孩子,聽到這種消息,只覺得是不是有人搞錯了。

但屍體不會搞錯,小白真的死了,他只發了一槍,沒有連累任何人,只留給我無數的疑惑和不解。

上島的長官很快就來了,是所屬步兵師的長官,他搭乘比較大的補給船上岸,我不知道他督導了什麼,一整天坑道內和營部連都很安靜,彷彿所有人都把尾巴夾緊了似的。

到了晚上,不當班的我就寢前習慣性地到觀測所看看,接近午夜的觀測所非常安靜,夏風徐徐,海面上漁火點點,都是大陸那邊出海的漁船,我確認這些漁船不是在編隊演習,也沒有闖入水道的跡象,一切都很正常,就放下心來準備回去就寢,值班的觀測兵突然叫住我,他嚅囁地道:「陳官!你可以多留幾分鐘嗎?」

「怎麼了?」我有點擔心

「營部連那邊,剛剛有人在哭...」觀測兵小聲道,另一個縮在櫥櫃邊躲風的觀測兵忿忿地道:「剛剛有人在哭,長官們還在喝酒!」

「在喝酒?」我有點訝異

「你聽...」

我陪著他們坐在當作腳墊的木箱上,安安靜靜地等了一下,果然聽到有人的笑談聲從坑道中遠遠傳來,這種聲音我們聽慣了,確實是營部軍官喝酒的聲音。

我心裡想了想,低聲道:「應該是長官們在跟督導的長官聯絡感情,免得他回去後說些不好的話,這種事我們別管太多。」

觀測兵沒有多說什麼,我只好陪著他們看深夜的海,過了沒多久,營部連的巡哨隊伍開始來來往往,比平時更加嚴密,口令也喊得更確實,長官們的飲酒聲還是不斷傳來,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哭聲卻不再出現了。

這件事情過後不久,我就退伍了,在我退伍之前,營部連沒發現有任何人被懲處的跡象,營長照樣當他的山大王,不過我想也沒人有興趣來代他被困在這個小島上。

一年半的外島生涯,提醒了我生命的可貴,因為在某些時刻,這些生命毫無價值,如果在這裡丟了性命,沒有人會因為這樣而負責,就好像這些人根本從來沒出現過一樣。只是那是一條條性命啊!那些犧牲者還有家人等著他們回家,但等到的只有一罈骨灰,這就是國家給他們的回報。

很久以後,我聽說1990-1994年這五年間,光是陸軍就陣亡了1174人,這些人是怎麼死的,誰會去關心呢?我想這個數字應該不假吧,至少我自己的身邊就有三個,而我只是千千萬萬義務役裡面的一個而已,對我們這些小民來說,「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退伍是真的」這句話果然是不變的真理啊!

(這篇文章在聽見洪仲丘事件時就寫了,一直沒有貼出來,只當作是自己的心事,現在這件事有了結果,不論是否令人滿意,也總是讓軍中承認錯誤了,所以我分享了這段回憶。)

(有人懷疑洪仲丘為什麼會暴肥到90公斤,認為他過得太爽,其實這是個誤解,人只有在崩潰時身體才會失控,巨大的心理壓力會逼得人不斷尋求抒壓的方法,吃就是最容易的一種,但就算不斷吃,那種壓力也不會消失,所以人才會腫起來,這不是笑話,而是一種深沈的悲哀,我們從他的體重就可以瞭解他失控到了什麼程度,為什麼這些人就是不肯放過他呢?有什麼深仇大恨會無視屆退者不成文的特權,非把他逼上死路?這其中的動機真令人懷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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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1)


每個男人當兵幾乎都會有些故事,小弟當憲兵第一天進中心,當天中午就掛一個同袍;中午操練中暑,班長以為是耍花樣避操練,要求他繼續操練,結果熱衰竭,救護還沒到就走了~~~
小弟完整的,退伍斷條腿!連長記過,醫官記過,師長、旅長到連隊關心!!!
人家安官是背槍,小弟一樣當安官背2支柺杖!!!
都過去了啊~~~
2013-08-02 13:33 透過電腦版 回應
在一群焦躁好鬥的受困年輕人中,比肌肉是經常發生的事,比過頭了斷手斷腳也常有所聞,反正我們部隊就在一個小島上,只要不死人,關起門來誰會知道呢?在我的印象裡,手腳折斷是很常見的,只要不要斷到不見了,那都算是可以接受的,背柺杖站安官...這幅畫面我很熟啊...忘了從哪裡看到的...

在這篇回憶裡,有些事我不想說得太白,自己想著都噁心,只是為什麼倒楣的都是好孩子呢?他們的長官難道不知道他們受到委屈嗎?或許就是這份縱容和默許,才使得事情不可收拾吧,我想洪仲秋案也是這樣的。

嗯!太沈重了...或許下次來回憶831吧。
2013-08-02 13:47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