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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石頭

    二月春節後的早晨,天色陰霾,乍暖還寒,我穿過信義路,看著巍然矗立在公正路上的大中銀行總行大樓,樓形方直端正,乳白色大理石壁,直櫺玻璃帷幕牆;圓頂門廊,門內長廊深院景觀,大樓廳堂軒敞,樑柱聳拔,整個建築呈現高雅、端莊、正派又現代化的造型,我心中湧出一份引以為榮的歸屬感。

    我走入大門,迎面牆壁上鑲崁著一幅銅鑄發亮的字體:「誠信   穩健   服務   創新」,引人矚目。我循長廊穿過會議室,來到辦公廳前,以電子識別卡刷出勤記錄。

      我刷完卡後一走進辦公室,迎面的同事紛紛向我道賀:

    「李桑,恭喜!」、「恭喜升官!」、「李專員,恭喜啦!」

    今天公布的升遷名單裏,一如預期,果然有我的份。我喜不自勝,暗道一聲僥倖。我自忖以一個高職畢業、臨時雇員的身分,進入總行授信管理部十年,在授管部最紅的審查科,能夠熬到專員的職位,其實是天助自助,不如貴人相助。

    我環顧四週同科的同事,小劉和我同期沒升,老張、老王也三年沒升。還有石頭,咦,石頭人呢?我左顧右盼,不見石頭人影,我知道他難過,以他研究所畢業又有鑑價師的資格,在我們授管部裏,算是優秀人才了,通常任職滿兩年,就會晉升。他學資歷良好,進行三年還沒升,心中憤懣可知。但我沒同情他,反而暗自竊喜。

    一如往常,我移開辦公桌上的公文卷宗,先沏了一壺烏龍茶,再拿著報紙,倚坐在辦公椅上,抖著翹起的二郎腿,一邊喝茶,一邊捧閱報紙,心情格外的輕鬆愉快。忽然,「啪!」的一聲巨響傳來,接著許經理的辦公室傳出石破天驚的怒吼聲:

  「我為什麼沒晉升?公平嗎?你說!」

    我跟著同事圍聚在許經理的辦公室門口,只見清朗的日光燈下,石頭倒豎著濃眉,爆睜著圓眼,臉色赤紅泛紫,雙手插在腰際,挺立在許經理的辦公桌前,那份人事升遷的傳閱公文夾橫躺在地上。圍觀的同事,無人勸阻,辦公室裏瀰漫著幸災樂禍的氛圍。

    石頭不只難過,他憤怒了,他非常的憤怒。因為去年此時,趙副總經理還當眾對許經理說:

  「石大同雖然固執燥進,人際關係欠佳,但他有學識有理想,工作認真,明年的升遷,可以考慮他了。」話猶在耳,如今趙副總退休了,人亡政息,怎不叫石頭難過又憤怒?

  「晉升是綜合考量,不是年資到了就可以晉升,何況你受過懲戒,紀錄不良。你回去辦公!再對我吼,我就告你侮辱長官,記你的過!」

  「記過就記過!我不怕!許添萬!你私心自用、圖利客戶,你不配當經理!」

    石頭當眾發飆,痛罵許經理。他不怕死,他豁出去了,他別想在大中銀行混了。我心中想著,人卻閃進許經理辦公室,拉住石頭推向門口,好言相勸:

  「石大同,冷靜一點,別對長官不禮貌,我們出去吧。」

  「你這個狗腿,別跟我假惺惺,滾開!」  

    石頭甩開我的手,接著右手握拳,朝許經理辦公桌「砰」的重重捶了一拳,怒氣沖沖走出許經理辦公室,回到座位,伏案振筆疾書,寫下辭呈送出。

    石頭離開授管部後,授管部上上下下,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因為就在石頭辦完離職手續,踏出授管部的那一刻,工友老曹從儲藏櫃裏搬出一箱蘋果來,分給全科同事每人一顆,笑嘻嘻說:

  「萬世建設送的,慶祝石頭離職。」

    整個辦公室充滿了和樂融融的氣氛。我身旁的同事,一邊喀喀啃著蘋果,一邊談論紛紛:

  「自命清高的傢伙,早受夠他了,害我們自強活動經費少一半。」

  「驕傲的公雞,亂喊改革,亂寫文章,引起爭議,惹一堆麻煩。」

  「還是許經理高明,年年考績給乙,不讓他升遷,讓他自動走人。」

    的確,石頭來授管部的第一天,就起了爭議,引人側目。

    他報到前兩天,我就聽人事室說,有一個鑑價師高考及格、政大地政碩士的高材生分派到授管部來。因此我特別注意,這個高材生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那一天上午,他來到我們授管部審查科報到,我心懷忌妒睨了他一眼,原來不過是個身材結棍、臉色泛黃、五官平平的小夥子,頭臉方方正正的,遠看像個稜角分明的石頭。

    石頭辦完報到手續,坐在辦公座位上,翻閱著授管部法令規章時,負責收發的寶珠就分了一件公文給他。不到半小時他就拿著公文卷宗,走到寶珠身旁,說:

  「這件授信申請案,十五個送審項目就缺了八個,連最重要的貸款資金用途、擔保品登記謄本和分期償還計畫都缺,怎麼審啊?為什麼不退件呢?」

  「我們都是先收件,資料有缺再通知補送的。」

  「缺一兩項還可補送,這個案子缺件太多,而且都是重要項目,抱歉,請退回客戶,補齊資料再申請。」

  石頭說著,把卷宗放在寶珠桌上。寶珠忽然自抽屜裡拿出兩張禮券,笑著說:

  「這是客戶送的『加班費』,剛才忘記放了,大家都有份哦。」

  寶珠將禮券放入卷宗裏,再將卷宗遞向石頭,吩咐說:

  「這案子很趕喲。」

  「對不起,我不收禮。」

    石頭一臉嚴正,一把推開寶珠的卷宗。寶珠忍不住喝說:

  「大家都是這樣做,你神氣什麼?」

    石頭瞪了她一眼,抬頭挺胸,逕自走回座位。全科的同事都看到這一幕,大家面面相覷,都不做聲。後來還是孫科長出來打圓場,另分一件案子給石頭,才結束了爭議。

    過了一個禮拜,石頭又和別人發生爭執,這「別人」不是別人,是他的直接主管-審查科鄭副科長。那天我正埋首審查案件,忽然聽到身後鄭副科長高聲說:

  「石大同,過來一下。」

    我直覺有事情發生了,回過頭去,只見石頭走到鄭副科長辦公桌前,鄭副科長拉長了臉,對石頭說:

  「富發建設打電話給經理,說你積壓他們的案子,是怎麼回事?」

  「我要驗富發建設的土地登記謄本,他們一直沒送來,只送影本。」

  「你不會在影本上但書『正本待驗』?整個案子先送來我這裏覆審。」

  「如果正本一直沒送來,出了紕漏,我要負責的。」

  「大家都有責任!你怎麼這樣倔強,又臭又硬,你是石頭啊!」

    從此,「石頭」之名不脛而走,大家都在他背後叫他「石頭」。

    石頭對申請授信的客戶更是不假辭色、公事公辦,不時聽他在辦公室裏嚷喊:

  「我依法規辦事,不要再送紅包來!」

  「你在行賄!有刑事責任喲!這包錢拿回去!」

    我們常看到在他桌旁洽公的建商職員、一般客戶,總是被他訓得一臉驚惶,拿著紅包、紙袋落荒而逃。同時,我也看到孫科長、鄭副科長頻頻攢蹙眉頭,一臉的不悅,其他同事也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就連徵信科、鑑價科的同事,也起身探頭朝審查科看,露出訝異的眼神。

  「這個臭小子,真他媽的混帳,沒聽過『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嗎?」

  「我們基層職員,薪俸微薄,不靠客戶年節的禮數,趕件的『加班費』,弄些外快,貼補家用,怎麼過好日子?」

  背地裏,大家都在罵石頭不知好歹;表面上,點頭招呼虛應禮數,最起碼我就是如此。因為孫科長曾交待我:

  「弄清楚這傢伙的底細,看看能不能『點醒』他?」

    我一向服從長官的命令,跑腿特別勤快,這道理太簡單了,因為考績、獎金、升遷全都掌握在長官的手裏,長官可是衣食父母啊。當年,媽媽交代我:

  「阿華,進入社會,做人要乖巧圓滑,要聽老闆聽長官的話,工作才能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這確實是我進入社會以來的深刻體驗。因此,孫科長交辦的任務,我一定要「使命必達」。

    於是,我有事沒事就找石頭講話,趁機摸摸他的底。我曾經問他:

  「你審查建商的授信案怎麼這麼嚴格?你好像特別痛恨建商?」

  「許多建商其實是『賤商』,下賤的賤,他們炒作地皮,哄抬房價,害得許多基層民眾買不起房子。賺這麼多黑心錢,何必對他們客氣。」

    有一天,我繞到他背後,見他在翻閱一本線裝書,該不是什麼禁書吧?我趁他離座時,走過去瞧一瞧,原來是在看「古文觀止」裏的「岳陽樓記」。哈哈!這是什麼時代了,還在看古書,活在古早時代,太迂腐了,難怪食古不化,跟我們現代人溝通不良。

    我向孫科長報告石頭閱讀的書籍和文章,孫科長搖搖頭說:

  「這小子只會在象牙塔裡死讀書,和現實社會脫節,可憐又可悲。」

    不過,這個可悲的石頭,居然幹出可惡的事來,他竟然在授管部動員月會時,公開向許經理建議:

  「客戶申請授信案件常怪我們拖延時間,一個主要原因是同仁對授信法規不熟,搞不清楚或解釋錯誤所造成。尤其這幾年金融法規不斷更新,因此謹建議,彙編最新的授信法規,部裏同仁人手一冊,每半年或一年舉辦測驗,做為人事評核的參考。」  

    這個建議害我三十幾歲了還跟中學生一樣,晚上捧著一兩百頁的講義在燈下苦讀死背,連老婆都笑我當年讀高中時也沒這麼認真。當然,受害人絕不只我一人,整個授管部幾乎人人叫苦、個個咒怨。

    幸虧授信法規的測驗只辦過一次,因為測驗之後不久,許經理指示:「為體恤同仁平日工作辛勞,本部授信法規的測驗,改以各單位於工作會議時共同研讀法規的方式替代。」

    石頭不僅可惡,還更可恨,因為後來他在授管部的工作會議上,高舉「改革」的大旗,竟然提出下列的建言:

  「為提昇效率,革除陋規,謹建議授信申請書予以表格化,並詳細臚列應送之證件資料,明定重要證件未送正本者,一律不受理。另以壓克力製作審查流程及期限,俾客戶知所遵循,以杜絕紅包送禮之惡習。」

    這根本是要抽掉我們的外快,阻斷我們的財路,連大家心照不宣的「紅包送禮」竟公開喧嚷,這那裡是改革?這簡直是革命、是造反!是可忍孰不可忍?終於,孫科長開了反擊的第一槍:

    「現行的授信申請書比較簡化,係為方便客戶之故,且行之有年,從未有客戶申訴不便。倘草率更動,恐有徒增紛擾之嫌。」

    接著,鑑價科的章科長開了第二槍:

  「依石大同的建議,要重印申請書、另增印詳細的應送證件資料,又要製作審查流程的壓克力,恐耗用公帑過鉅,似有違總行撙節費用的政策。」

    接著,鄭副科長開了第三槍:

  「石大同的建議,就實務而言,不具可行性,以石大同平日常對客戶擺架子、開官腔,從無『誠信、服務』的觀念,他的建議,其實是個人英雄主義作祟。」

    整個會議室裏,倏地浮起一股肅殺的氣氛來,人人屏息以待。

    接著,徵信科的賀科長開了第四槍:

  「報告經理,其他單位也常反映,石大同在授信案會審時經常堅持己見,很難溝通;至於他的服務態度,也有客戶反映他作風官僚。」

    忽見許經理把臉一沉,瞪著石頭,厲聲問說:

  「你怎麼可以對客戶開官腔、官僚作風?我們是服務業啊!人生以服務為目的,不是嗎?」

  「經理,我完全遵照公司規章做事,他們誤會我––」

    石頭脹紅了臉申辯,卻遭許經理打斷:

  「誰會誤會你?我會深入了解。」

    接著,孫科長再補開一槍,不,是一顆炮彈:

  「報告經理,石大同不只官僚十足,而且作威作福,我接過幾封檢舉他故意拖延授信案審查的信函,造成客戶貸款延後的損失,有怠忽職務之嫌,請經理明察。」

    許經理臉色一變,不怒自威,洪聲說:

  「散會後檢舉函拿來我看看,如真有此事,送人事室轉呈人評會議處,授管部容不得害群之馬,絕不寬貸!」

    明亮的燈光下,許經理的國字臉顯得份外嚴肅。他兩眼掃過授管部的同事,鄭重說:

  「我們是服務業,一定要有為客戶服務的觀念;同時,不可以收受紅包,拒絕客戶招待,我們要遵守法規,誠信服務,清廉辦事。」

    許經理的話說得漂亮極了,義正辭嚴,冠冕堂皇,實在是我們下僚部屬學習的榜樣。

    結果,石頭被記申誡一次,大快人心。當然,他的年度考績,得了個「乙」。

    石頭在部裏的建議連番受挫,銳氣消減,鋒芒也收斂了些,不再喝斥洽公的客戶,也不再提建議案。

    第二年,石頭在辦公桌旁擺了一堆的書刊雜誌和一疊稿紙,公餘不是埋頭讀書,就是伏案爬梳,不知又在搞什麼名堂。當然,我也奉孫科長之命,「留意」這傢伙的言行舉動。因此,我趁他上廁所時,掀開他的稿紙一看,原來寫了什麼「實價申報」、「調至市價」等等。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會議室中傳來嘈雜聲,我轉身看見幾個同事圍著會議桌看著報紙,指指點點,說三道四。我走進會議室,只見一份經濟時報上有一篇專欄,標題是「房地產交易應以實價申報課稅」,作者署名「大中銀行授管部審查科石大同」,我拿起報紙,快速瀏覽,文章大意:「為抑制房地產投機炒作,土地公告現值/公告地價/房屋評價應調整至市價,房地產交易應以實際交易價格申報並課稅。」

    「這樣會墊高土地成本、增加賣方的稅負,賣房子的利潤會減少。」

    「就是因為現行制度有缺失,才會造成房地產的投機炒作,炒高了房價。」

    「石頭這篇專欄,恐怕會引起建商的大反彈。」

    會議室裏,同事議論紛紛。第二天,石頭被叫進許經理的辦公室,我也躡手躡腳挨近門口偷聽:

    「你那一篇文章,在房地產市場投下一顆震撼彈,引起很大的風波,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會引起這麼大的迴響,我只是有感而發,盡一份知識份子的責任。」

    「你以為這裏是學校啊?你在這裏的身份是公司職員,不是知識份子,你務須依據公司規章辦理業務,盡忠職守。」

    「經理的意思是我不能發表文章,沒有言論自由?」

    「你發表文章署名任職機構,會使外界誤認文章係本行授意。你那篇專欄,如果因此而損害到本行的名譽,你恐會受罰。」

    果不其然,那篇專欄引起軒然大波。此後幾天,抗議的電話不斷打來,整個授管部的同事都應接不暇,抗議的民眾和建商紛紛抨擊大中銀行有意緊縮銀根,打壓房價。後來總經理也打電話來,斥責許經理沒管好石頭。

    再過一個月,石頭又被移送人評會議處,幸在趙副總的緩頰下,才以「言論不當,有損行譽」為由,再被記申誡一次。他第二年的考績,又得了個「乙」。

    到了第三年,石頭捅出更大的摟子,因為,他這次居然槓上了萬世建設-全市最大的建設公司,老闆是市議會林議長的小舅子,據悉林議長在萬世建設插有乾股。要命的是,市議會掌握市屬銀行預算的生殺大權,大中銀行是市屬銀行,得罪了林議長,非同小可。

    原來,自從石頭因「改革」建言被懲戒後,許經理特別交代寶珠,分案時只分小案給石頭,像萬世建設的大案根本輪不到石頭。不料那天寶珠請假,代班的工讀生陰錯陽差,竟把萬世建設在大崙山的「萬世大鎮」的授信申請案分給了石頭,惹來了大麻煩。

    那天,許經理把石頭叫進辦公室,喝叱聲傳出室外,我起身走到許經理辦公室門口旁,聽見許經理說:

  「萬世大鎮已獲得主管機關的山坡地開發許可,雜項工程已在施工,你為什麼刁難他們?」

  「依據『山坡地開發建築管理辦法』第四條規定,山坡地的開發建築,應先取得雜項執照,再申請建造執照。況且,萬世大鎮座落的大崙山的山坡是順向坡,平均坡度達39度,地質結構欠佳,我覺得它的開發許可似有疑慮,充為授信案的擔保品似不妥當,應另換擔保品。」

    「萬世大鎮已經獲得開發許可了,雜項執照和建造執照正併案申請,即將獲准,會有什麼問題?這件案子你已經拖了兩個禮拜,連總經理都打電話關切,你要以最速件辦理!」

    石頭悻悻然走出許經理辦公室。

    那個禮拜天,我開著新買的裕隆飛羚轎車,經由中正路,轉台港路,逕向大崙山駛去,一方面去郊外踏青散心,一方面也想看看萬世大鎮究竟是怎麼回事。

    台港路寬約十五米,四線車道,尚稱寬敞,沿途山明水秀,綠意盎然。只是進入山區,坡度漸陡,人煙漸杳,車輛亦漸稀少。轉過一個路口,迎面是一個巨大的廣告看板:「萬世大鎮   萬事OK」,預告萬世大鎮的動工興建。

    車沿山路上行,坡度愈更陡峭,四線車道已縮為兩線。再行一刻鐘光景,我見到遠方山頂有一大片遼闊的空地,近路邊又豎了一個巨大廣告看板:「萬世大鎮   萬事OK」,旁邊已建有工寮,幾輛怪手挖土機在空地上沿著山壁開挖,挖土機軋軋作響,一堆堆鬆軟烏黑的沙泥沿著山壁傾瀉而下,塵土飛揚,剝落的山壁,露出破碎的斷層來。路旁另有幾個工人忙著釘樁、綑木、搭棚,似正在搭建樣品屋。

    我輕踩油門,汽車緩速前進,將近山頂時,我看了後視鏡一眼,發現後方二十餘公尺處,一輛機車駛近廣告看板,停了下來。機車騎士脫下安全帽,居然就是石頭。石頭從機車腳踏板上的背包中取出一本冊子,一邊翻閱,一邊看著山壁的沙泥和斷層,似在查核比對資料。沒隔多久,我再從後視鏡望去,只見一輛黑色轎車駛來,停在石頭機車旁,走出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來,和石頭打招呼,我曾在許經理的辦公室中見過他,應是萬世建設的高級主管,他二人似是相約來萬世大鎮的工地勘查現場。我恐遭他二人發現,遂取出太陽眼鏡戴上,倒轉汽車車頭,踩油門循原路加速離去。經過二人身側時,一瞥眼,只見二人怒目相視,針鋒相對,似正喋喋爭論不休。

    一個禮拜之後,石頭被孫科長叫到辦公桌前,孫科長罵他:

  「你在搞什麼官僚?萬世建設的授信案子怎麼還沒送上來?」

  「『萬世大鎮』的環境評估報告裏有幾個疑點,我在等萬世建設的答覆。」

  「『萬世大鎮』的環評早經主管機關審查無誤,你一再藉故拖延,後果自行負責!」

    這時忽見許經理從辦公室裏衝了出來,臉色凝重喊說:

    「總經理緊急指示,市議會正在審查本行的預算,那件萬世建設的案子,下班前簽名送上來!」

    下班時,石頭在案子上簽了名,不過,簽名上方的「擬辦」是:「本案擔保品係屬山坡地開發案,因坡度過陡,地質碎裂,環評存有疑慮,不宜充為授信擔保品,本案擬俟更換擔保品後再議。」

    第二天,傳來大中銀行的自強活動經費被市議會刪除一半,聽說總經理大發雷霆,立即指示許經理將石頭再移送人評會懲處。三週後,石頭被記兩個小過。

    石頭被記過後,變得沉默寡言,鎮日埋首工作。  

    今年除夕前一天,年度考績核定下來,石頭第三年的的考績,仍然是「乙」,難怪他的臉色鐵青得發出淡綠來,怒火似已在燃燒。

    春節過後,今年的人事升遷案公布,讓石頭滿腔的憤怒,像火山爆發似的,ㄧ股腦傾瀉而出。終於,他發了飆,遞了辭呈走人。

    看著石頭灰暗孤寂的身影,在長廊中蒼涼地踽踽獨行,逐漸消失後,我取來中華電信的電話簿,找出燕窩、洋酒、珠寶等高級禮品的店家地址和電話,詢問這些禮品的品項價目,我要向提拔我的貴人致上最高的敬意。

    訂購禮品完妥後,我轉頭看了看石頭的座位,空空盪盪,冷冷清清,四週的同事都埋首工作,無人關心石頭,彷彿他已從人間蒸發。我喝了口茶,看著窗外庭院裏花木扶蔬,怪石嶙峋,綠葉抽發新芽,陽光穿雲而出,灑落大地,世界如此美麗,明天還會更好。我遊目騁懷,賞景一响,赫然發現,怪石的細縫中,不知何時,竟蹦出一株異草來。

                                          【註:本文獲2012年新北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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