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晚歸的時候，我知道推開門，必定有盞燈亮著。微小、昏暗但溫暖，一種家的象徵，家人留給我的燈光如愛。我知道我總是知道，只要快速地將門關上，一切世界的不幸與苦難將被拒絕在門外，我在裡面可以安穩地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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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幸與苦難始終存在，它們遷徙、漂流，在遠方嘶吼。普立茲獎攝影展來台展出，黑白兩色的佈置，冰冷而幽微。所有普立茲得獎作品排開如一部人類的災難史：天災如洪患、地震、颶風等，但更多是戰爭、饑荒、逃難、身體疾病、恐怖行動……悲慘具體而微地凝縮在白底黑框之中，他們的眼神如此絕望而銳利；他們失去愛情、親人或家。遠處的燈火可能是爆炸的烈焰，或者希臘神話裡冥河的渡船前，掛著的那一盞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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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燈火，想起那條只剩下路燈柔光不斷延長的高速公路，我們剛從醫院離開。凌晨二點的公路上如此黑暗、空曠，像是沒有盡頭，廣播這樣唱著：「一部影片上映，投射在過去的夏天。空氣中漂浮著植物的味道，多風的午後，人們說話漸漸慢了下來……」雷光夏透明的聲音說時間不往前，這是一個老夏天。實則相反，大家全老了，老到或許無法再見下一個夏天。爺爺的狀況不是很樂觀，迸發的感冒再次讓爺爺進入加護病房，淒慘的日光燈如普立茲展，哀傷照射在臉上。我們直到進了門才開始討論，談親人談這個家談死亡。啊死亡！何其沉重的話語，也因此只在踏進家裡才願意扛起這重量。這裡愛還存在、堅固，於是我們可以說誰先走了要如何應對；父母並且冷靜地分析他們意外過世後該如何生活……一切似乎周詳、掌握之中。我其實害怕這樣平常心似的規劃，當下說出各種死亡以及不幸後的應對，彷彿正唸著什麼重大的預言，會不會意外就這樣猝然地發生並且隔離我們？家裡煮好的晚餐，週末一起看完的電影，半夜不息的電視聲……會不會瞬間生活眾多片段就如此從身邊剝離？我突然發現自己保有過多的幸福，而且至今不曾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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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立茲展作品的核心是一無所有，全部的安全與幸福皆失去。我記得一張照片：廣闊草地上佈滿光滑的墓碑，鮮綠與潔白，顏色如此的明亮。畫面只有一個婦女狠狠地環抱住墓碑，哭泣。不只這個婦女，每一個墓碑皆刻著一個重要的名字，像是刺在家庭間的傷痕如此血淋淋，這幅作品名為「國慶日」，遍地墓碑橫豎插著如生日蛋糕上的蠟燭，歡樂的背後隱藏巨大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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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許三個願望。直到國中前我的最後一個願望必定是：「希望爸媽可以與我同時死去。」彼時想到全家最後將剩我一個人以成年人的姿態活著，心情就極為不安。如果可以，我願意只活到五十歲，然後我們一起離開，我吹熄蠟燭時不停這樣唸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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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持續地切換──蛋糕上遍滿越多的蠟燭，我不再天真地提起脆弱的願望，自己開始規劃實際的未來：期望的大學歷程，並且好好地找一個工作；尋找一間房子讓自己安穩地棲身其中，仔細安排與朋友的國外旅行……讓自己愈飄愈遠，愈來愈融入社會之中，不要回望，計畫一個人的生活。然而每次望著生日蠟燭一小簇的火光，勾勒成形的計畫全化為影子，那燭光如晚上留著的夜燈告訴我，這裡還在，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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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一次的生日，我總很容易地想起全家旅行的時光，隨便某天的晚上決定要去臺灣某處度假，確定下榻的地方後，妥當而迅速收拾行李，我們一家人隔天已經開在鄉間地產業道路上了。我直到國小三年級才進入學校的教育體制，在此之前申請在家自主學習，因此我們可以恣意地開始一趟趟隨性的旅程：一車子的歡樂。我們習慣在車內說極度輕巧的話，最近聽到的愛欲八卦或者回憶更早期的旅行趣事，藉此讓路途的時間流過。路途彷彿無限延展，我們於是玩起各種遊戲，語詞接龍、猜謎、歌唱競賽……唯一的規定，我們不談所有嚴肅、令人疲倦的話題，那些日常的、學業的話題從不曾跟隨我們旅行過，旅行意味著安全的時光來臨，我們就真實地活在當下，並且讓整個家的關係回復成最原始的情感連結。是的，回復成最初的狀態，我們泡在溫泉裡講當初我如何出生，剛剛新生的肉體如同泡在溫泉裡的我們一般赤紅而熱騰騰；一家人也曾經躺在巨大的岩板上，一片破碎開來的星河。父母遂告訴我三歲時去加拿大洛磯山脈遙望冰河的回憶，當陽光在白雪上跳躍，整條冰河閃閃如星塵全炸開來；在北橫公路時車子薄薄擦過山壁，我們圍著車子，那野蠻的刮痕筆直切過整輛車子，我們愣著，父親開始說他最危險的經驗，差幾公分便迎面與砂石車對撞。他知道我們是多麼地害怕，他試圖告訴更多危險的經歷來說明這次狀況其實十分輕微，最後父親說：「只要我們全家在一起就好。」直到我國小三年級為止，我們已經旅行了將近百次，反覆地在臺灣遊走，那段時光最為純粹，所有附加的雜質譬如我成績的問題、經濟的壓力、生活的困難全然摒除，我們非常簡單的就只有最開始的親情，父母子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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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燭佔領的越多，是不是失去的事物越多？就宛如那些墓碑逐漸地佈滿整塊草地，最後我將如同那個婦女，除了狠狠哭泣，什麼也無法重來，時間如此、親情亦同。我告訴自己不要猛烈地吹熄那些已經脆弱、渺小的火光，希望它們就這樣留著，像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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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可止歇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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