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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帶她走(GL)

      在久遠的記憶裡有這麼一句話迴盪,我記不太清楚說話人的臉了,只記得那個女性的低沉聲音溫柔地說:總有一天,我們會分離……

      幾天後她死了,享壽八十八歲。

      她是我老家隔壁三合院的老婆婆,我從有意識開始就常受到她的照顧,因為我父母在我出生沒多久就已經死去,靠著遠房親戚的收留我才能夠不被送到孤兒院。

      我的遠房親戚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加班,基本上我都一直待在隔壁的老婆婆家,她會幫我煮飯、會找我看電視……

      晚上九點,我該睡了,她跟我踏出細碎的腳步、陪我一起走到床邊。

      接著,她用那雙已經磨去指紋的雙手抱著我上床、幫我拉被子,點亮了床頭燈,拿出櫃子裡的一本故事書。

      翻開,她為我開口。「很久、很久以前……」

      老婆婆的聲音很適合說故事,那時候的我不知道她幾歲,只知道她的聲音跟收留我的親戚相比低沉不少,有點像是電視裡那個說鬼故事的主持人一樣,低沉到讓人放鬆警戒。

      但是她的聲音又不像附近工地的大叔一樣粗曠,反而是很溫柔、很軟的感覺。

      「有一個老婆婆獨自住在祖傳的老房子裡,她已經老到做不了任何工作了,就連出門散散步都能讓她氣喘如牛,但是她還是很努力地拒絕了兒女要送她去養老院的建議,因為她還不想承認自己真的老了……」

      我不知道其他小朋友的床邊故事都聽些甚麼,但我聽著她低沉的嗓音,眼皮不由自主的闔上,無論我如何掙扎最後仍是敵不過睡意,故事只聽到了故事中的老婆婆不知道為什麼走到附近的深山中,然後我就再也聽不到甚麼了。

      隔天早上七點,我揉了揉不想張開的眼睛,打了個大呵欠。

      空氣中飄著白粥殘留的一點米糠味道,還有油膩膩的肉燥味。

      我轉頭看身邊,大床鋪上除了我以外就只有被掀開一角的棉被。

      我坐起來,小心地雙手雙腳並用爬下床,自己走去浴室洗臉刷牙。

      收留我的親戚工作真的很忙碌的樣子,所以我常住在老婆婆家,住到我的生活用具、衣物甚麼的都已經搬過來了,就好像她才是我的家人一樣。

      我小心地跨過門檻進到浴室,雙手扶著眼前的小樓梯,小心翼翼地保持身體的平衡,好爬到這個只有六階的樓梯最高點。

      爬到最高點後我站起身,跟洗手檯還有鑲在上方牆面的鏡子面對面,伸長手拿來我的漱口杯,拿起裡面的牙刷放在洗手檯邊緣上,再拿起還躺在杯子裡的牙膏,打開蓋子,用力擠了一點牙膏出來。

      然後把牙膏的蓋子蓋上先放在一旁,拿起牙刷慢慢地刷牙。

      在嘴裡用滿泡泡後我裝了半杯的水漱口,刷牙完畢後把東西整理好放回洗手台的另一端去,接著扯過一邊牆面的毛巾,這個動作讓我身體平衡大亂,差一點就往旁邊倒下,不過我不喜歡爬樓梯所以每天都是用這種方法拿毛巾。

      拿來毛巾,我隨便沾了點水、胡亂擦了臉就交差。

      因為我餓了,尤其是浴室在廚房隔壁,這麼近聞到好多到菜的味道讓我的肚子不斷的叫。

      擰乾毛巾,我爬下樓梯,走到毛巾架下,墊起腳尖好不容易把毛巾掛回原位。

      接著我來到了廚房,老婆婆已經準備好了一鍋白粥、幾盤小菜放在門內的桌上,雖然我怎麼抬頭看都看不到,但我確定今天的菜根昨天的一樣,因為味道都是一樣的。

      「妳來的剛好。」老婆婆對著我的方向露出笑容,她正把最後一盤青菜放到桌上。

      放好菜,她用圍裙擦了擦手,走過來伸手把我抱到長板凳上。

      我坐在長板凳上,桌上看到的果然是跟昨天一模一樣的飯菜。

      我們坐在桌子的各一角,開動。

      吃完早飯,我們去看電視、在中庭慢慢走著當作散步;接著吃午餐、看電視、散步、吃晚餐、看電視、睡覺。

      每天的流程都一樣,不太一樣的是每個禮拜天,我才能看到收養我的親戚,他們夫婦倆個都是女的,沒有生小孩,我一星期都會有一次看到她們頂著大大的黑眼圈來老婆婆家看我、謝謝老婆婆照顧我。

      那天我就得回家跟她們一起睡,聽不到老婆婆說的床邊故事。

      不過隔天我又聽得到了,因為我又去老婆婆家住了。

      老婆婆每天晚都會從頭說床邊故事,每次她說到故事裡的老婆婆走進森林裡的時候我就又睡著了。

      我很想知道後續,不過我看不懂字、也不知道大大的書櫃上老婆婆到底拿了哪本書念給我聽,更不敢跟她要求直接念後面,雖然我年紀不大,但我還是知道老婆婆沒有義務聽我的任性,她肯照顧我又念床邊故事給我聽,我應該要懂得感激了。

      連續劇都是這樣演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不久我就得去上學了,不過我還是住在老婆婆家,每天她送我到巷子口坐校車、下午我回來的時候也看得見她來巷子口接我,然後又是散步、看電視、吃晚餐、看電視、睡覺。

      自從上學後我學到很多字、跟很多人相處,我漸漸知道像老婆婆這樣一個老人家單獨住是很奇怪的,可是我不敢問她甚麼,只好繼續聽她永遠到中途的床邊故事。

      那個故事中的老婆婆進到森林後發生了甚麼事,我到了國小三年級,漸漸可以撐得比較晚才睡著的時候我才聽到。

      我跟以前一樣九點就躺上床鋪,老婆婆也坐在床邊,翻開了從牆上拿下來的故事書念故事給我聽。

      我看著故事書的封面,有兩個大大的字,不過字很多筆畫我們還沒教過所以我看不懂。

      「有一個老婆婆獨自住在祖傳的老房子裡,她已經老到做不了任何工作了,就連出門散散步都能讓她氣喘如牛,但是她還是很努力地拒絕了兒女要送她去養老院的建議,因為她還不想承認自己真的老了……」

      聽到這裡,老婆婆跟以前不一樣地停下說話聲,我好奇地抬頭看著她,她緩緩綻開笑容繼續說。

      「無論是洗澡、煮飯,只要是一個正常人可以做到的事情她都很努力地自己做到,幾年後,她的子女相信了,讓她一個人繼續住在祖傳的老房子裡。這樣的獨居生活過了幾年,老婆婆漸漸發現她的腳抬不太起來、手也舉不高了,但她不想要去養老院,不想跟她的朋友一樣到死都只能看著養老院裡的工作人員憐憫的眼神……」老婆婆嘆了口氣,是故事的哪裡讓她不開心了嗎?明明以前念故事的時候都沒有探過氣的。

      過了好一會兒,老婆婆見我還沒有睡就繼續說了下去。

      「發現自己真的老了的老婆婆,有一天整理了自己重要的東西裝在一個小箱子裡,坐了趟公車、搭了火車,到自己年輕時最喜歡爬的山上去,把裝有重要東西的小箱子埋到沒甚麼人知道的山道上,然後回家,繼續過著以前的單調生活。」說到這裡,老婆婆闔上故事書。

      故事說完了,我卻覺得這個結局有點奇怪。

      在學校我也聽老師說過很多故事,故事的內容很多種,但是每個,都是幸福快樂的結局,為什麼老婆婆說的故事結局這麼特別?

      老婆婆把故事書放回書櫃,從另一個方向上床,跟我一起睡覺。

      我看著她,很想問她為什麼故事中的老婆婆沒有幸福快樂的結局,但是又不敢問,直到她要閉上眼睛前再看我一眼,發現我的怪異。

      「人跟人會不斷的相遇、分離,故事裡的老婆婆雖然已經跟大家分離了,但是她說不定還會跟誰相遇,就算這輩子不會、下輩子也會有跟別人相遇的機會。」老婆婆笑著說,我卻覺得她有點像故事中的老婆婆一樣害怕孤獨,所以在孤獨前先選擇了孤獨。

      「我們也會分開嗎?」我父母死的時候我沒甚麼印象,所以我不太清楚所謂的分開,為什麼會讓老婆婆嘆氣。

      老婆婆伸手摸我的頭,順著我的頭髮一下又一下。

      她的手很大、體溫很高。

      很快的我就想睡了,我拼命的掙扎不想讓眼皮垂下,我想醒著直到聽見老婆婆的回答。

      迷濛之間,我彷彿聽到老婆婆說話,但是我實在很想睡、很想睡……「總有一天,我們會分離,不過,也會再相遇的……」

      幾天後她死了,享年八十八歲。

      雖然我不是她的親戚,但在她的喪禮上我坐在椅子的前排。

      我還不是很懂死是甚麼意思,不過我父母死的事情我知道,死,就是永遠沒辦法再見面、永遠沒辦法再吃到老婆婆煮的白粥小菜、永遠沒辦法聽著她低沉的嗓音說著同一個床邊故事。

      看著那張要被鮮花淹沒的照片,吵鬧的樂器聲中,我的耳邊響起了老婆婆的聲音,一遍又一遍,說著那個有個孤單老婆婆不服老、認老,最後孤獨到結局的故事。

      老婆婆死後,她的家人沒有賣掉她的老三合院,我每天去上學都可以看到她的老三合院大門深鎖。

      到了大學,我考中外地的學校離開這裡,直到上班十幾年都沒有回來過。

      但我心裡仍記著老婆婆說的床邊故事,也忘不了她那句宣告分離的呢喃。

      三月十四日,白色情人節。

      這樣的節日我沒有伴可以一起度過,當然在二月的同一個日期也是,不過這種特殊節日,我總會想起在老婆婆。

      或許有點奇怪吧,不過,我總想著她說的故事,想到午夜夢迴都會夢到深山小徑上,一個老婆婆慢慢的走著,雖然步履蹣跚就是不肯拄上拐杖。

      都晚上九點了我還在公司的辦公室小隔間裡,看著窗戶上的倒影,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自己好。

      轉頭回桌上,我的桌上除了一台電腦、幾份文件跟必要的文具外就只有一個相框,裡面擺著我跟老婆婆的合照。

      「抱歉,我還沒睡。」我看著那張照片,感覺有點對不起從小照顧我的老婆婆。

      笑了下,我又回神繼續工作,直到十二點鐘我才離開公司,我也帶著那張照片一起回家。

      回到家後我隨便洗了個澡、吃了點東西就去睡了,迷濛中,我彷彿又見到老婆婆在爬山的畫面。

      「明天……回去吧……」反正明天放假。

      隔天我回到家,老婆婆的三合院依舊在那裡,只是變的破舊了。

      三合院的中間有幾個男子在談話,我認出其中一個,那是老婆婆的大兒子。

      他原本話說得很激動的樣子,一看到我,便很熱情地打招呼。

      我對他點頭走了過去,這才知道他們打算拆了這棟房子但是怎樣都找不到地氣跟房契。

      要拿到也不難只要再重申請一張就好,但他們就覺得老婆婆故意讓他們找不到或許是不想要房子被拆掉,正在爭執著。

      我看著這棟老房子,對我來說,這裡有很多記憶。

      對於才住幾年的我來說是如此,對老婆婆來說,這棟歷經風霜的三合院應該是她的一輩子了。

      『有一個老婆婆獨自住在祖傳的老房子裡……她還不想承認自己真的老了……』我想著那個故事,後半段我只聽過幾次,但是後半段,我印象卻更加深刻。『發現自己真的老了的老婆婆,有一天整理了自己重要的東西裝在一個小箱子裡,坐了趟公車、搭了火車,到自己年輕時最喜歡爬的山上去……』

      「老婆婆她……年輕的時候喜歡爬山嗎?」

      我的突兀發言讓他們都愣了,過了好久,老婆婆的大兒子才愣愣地點頭。

      我問了老婆婆喜歡爬的山之後匆匆離開這裡去找那座山,坐了幾個小時的車,我終於來到那座山的山腳下。

      聽說這座山幾十年前還少人,最近多了不少追求健康、自然的觀光客,才變成這樣三步一攤的熱鬧景象。

      我隨著山道上去,漸漸的,人越來越少。

      走著、走著,映入我眼中的景象跟記憶重疊,我看見老婆婆走在我面前,慢慢的,就像小時候的我一樣,每一步都只有細碎的前進。

      我慢慢走在她身後,時不時地伸出手想要扶助她快要傾倒的身體,就像小時候我在走路,她跟在我身邊的景象。

      老婆婆越走越深入這座山,不知道甚麼時候,身邊已經誰都沒有了,只剩下我跟老婆婆慢慢走著,就像以前一樣,只有我們兩個,靜靜的散步。

      走了很久,路只剩下一個人可以前進,我默默走在老婆婆背後兩步,雖然知道她不是真的在我面前,我還是會想伸手扶住她。

      在這條小徑上走了一下子,老婆婆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我。

      她用著不知甚麼時候出現在手上的拐杖點了點地上,之後便消失不見。

      我站到她剛剛的足跡上,看著長著雜草的那片地,蹲下身挖掘了起來。

      『……把裝有重要東西的小箱子埋到沒甚麼人知道的山道上,然後回家,繼續過著以前的單調生活。』

      我挖了不久便挖到一個小箱子,箱子已經有些破破爛爛的,大概是有上漆的關係,箱子並沒有完全破損。

      我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拿出來,開啟。

      最上方的是兩張摺起來的泛黃紙張,是地契跟房契,下面壓著一張黑白相片,相片中,是老婆婆笑著的樣貌。

      她手上拄著登山拐杖、頭上戴著遮陽帽,身上的衣服很休閒的樣子,而年輕的臉上,笑容燦爛。

      在她身邊的是一個女子,她比老婆婆高了一點,同樣的登山裝扮在她身上卻更襯托出身形的修長。

      我先注意到的是她放在老婆婆身後,那隻隨時準備好要扶住她的手,才看相照片中她的面貌。

      她長得並不出眾,卻比老婆婆燦爛的笑臉更吸引我的注意力。

      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愉悅,就連眼神都不是看著前方而是稍微低頭注視著老婆婆,那張臉,跟現在的我一模一樣。

      『總有一天,我們會分離,不過,也會再相遇的……』

      我帶著這些東西回到老婆婆的三合院,她的大兒子跟那些人還在那裡爭論著。

      我把房契跟地契給了老婆婆的大兒子,告訴他我是在山裡找到的同時也詢問了關於相片中的另一名女子。

      老婆婆的兒子看著相片沉默許久都沒說話,倒是在一旁的一位老先生說話了。

      「她是我妹妹的初戀情人。」他是老婆婆的哥哥,他用跟老婆婆相似的低沉嗓音說著那段被阻止的戀情。

      老婆婆年輕的時候喜歡爬山,久了就認識相片中的這位女子,她們一起爬山、一起幫助遇到山難的人、一起就職、一起生活。

      她們兩個之間的情感只要有注意的人都知道,當然,老婆婆的父母也知道了。

      在那樣保守的年代裡,老婆婆很快就被父母強硬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人,也被禁止再跟相片中的女子見面。

      「之後,我聽到消息說她遇到山難死了,我不敢告訴妹妹,不過她從那天起就鬱鬱寡歡,或許冥冥之中,那個女人有回來找她吧……」我聽著他說,看著他雙眼中的空洞。

      終於明白,老婆婆的孤單人生早在跟照片中那人分離就已經開始;這才知道,我對老婆婆的依戀早已超越家人的羈絆。

      我向他們詢問,是否可以帶走老婆婆念給我聽的那本床邊故事書。

      他們同意讓我拿走那本書,只要它不是甚麼重要的產權證明就好。

      「去吧,帶她走。」得到老婆婆他哥哥的同意,我進到臥室中,走到床鋪附近的書櫃前,抽出老婆婆常念給我聽的那本故事書。

      書頁早已泛黃,但是封面上的兩個用毛筆寫上的大字依舊看得清楚:記憶。

      翻開書看,裡頭的每一筆、每一劃,都是老婆婆親筆寫下的思念,對那個人的思念、對她們之間回憶的思念……

      闔上書,我走出去跟老婆婆的親人們交代了一下,他們同意我帶走這本書,也告知我房子已經決定要拆毀了,如果我懷念的話找時間常回來看。

      我對他們點頭,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好,只能默默離開。

      踏出三合院的最後一步,我回頭看,老婆婆的兒子跟其他人正在討論著拆房子的事宜,只有老婆婆的哥哥看著我、皺著眉,帶著笑點頭。

      『去吧,帶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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