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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

僅以此紀念所有無法回頭的青春。

      側著身,把自己縮在木製的單人椅裡,女人的手撐著下巴,左腳翹在右腿上,輕輕地前後晃動。

      像是把腳伸出小舟外,以腳尖撥點漣漪那般。女人眼前是一整片的落地窗,窗簾被拉至兩旁束了起來。窗外是連綿不絕的草地,無止無盡似的,女人傲然地遺世獨立。

     

      女人上過淡妝的臉龐,仔細一看有種凝滯感,歲月來了又走了,順手一抽連帶拿走了女人的什麼──不再旺盛的生命力,女人曾經有過的、蓬勃生姿的青春彷彿正在經歷著敗朽,凝固在逐漸僵化的動作裡,搞不好用力一吸還可以聞到儲藏室裡的霉味也說不定。

      至少,華年是這樣想的。

      輕微地搖擺就像老爺鐘,滴滴答答,乘載了女人的年華與衰老。

      正在攝影的華年放下手中的相機,張口猶豫著要不要叫女人停下動作。那晃動太快、太急躁了些,像是正要起飛的直升機的螺旋槳,發出嗡嗡的擾人聲波。華年彷彿可以看見空氣中分子的擾動、碰撞,像蝶翅輕撲,像披風旋劃,逐漸在空氣中排列出五顏六色的眩目色彩。

      突然間,華年覺得好像這樣盯著女人的背影,就可以穿透女人,挖掘出女人的過去似的。

      倏地,女人轉頭,眼神犀犀利利地盯著華年,明明很容易就能移開目光,可華年覺得自己像被定住似的,怎樣也調不開。他心底一驚,吸足了氣,狠狠地調開頭,因為動作太大、用力過度,像擰毛巾似的扭了一下,華年按摩著側頸,哀怨地看著女人。

     

      「欸、你拍完了沒?」

      「啊?」一時沒反應過來,華年愣然地張著嘴,瞬間滿臉愧紅地低下頭來。

      扯了扯嘴角,女人轉頭繼續凝視落地窗外的綠景,試著揣想綠景的盡頭是什麼。折射的光線刺了女人的眼,抬手遮去,回頭。華年以為女人打算讓他重拍,沒想到女人卻勾了唇,逸出輕笑:「算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不過是一瞬間而已,華年確信女人掩蓋在陰影下的眼色跟以往不同,到底是哪裡不同呢?華年卻說不上來。他對文字的敏感度趨近於零,這也是為什麼他選擇以攝影工作為生──畫面可以比文字更精確地捕捉到華年想表達的東西,而且是任何東西。華年如此肯定。

      基於此,華年更不想錯過真實的每分每秒,這並不是說眼前的女人是虛幻的,而是在人人都需要被徹底誤解的時代裡,華年自覺手中的攝影機就變得無比重要。

      「再拍一下、一下就好了,我保證會很快的!」華年瞥了眼手錶,不想讓今天預期的進度延宕到明天。

      原本要起身的女人聽見,微猶疑了一下,至少身形停頓了一刻,接著又軟軟地縮了回去。

      「好吧,就一下。」女人如是說。

      於是華年重新掌握好相機,調整好角度,快門正要按下──

      「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我要你拍什麼?」

     

      又來了!已經是第二十次了,華年想起從第一天開始,女人就不斷的問自己這個問題。

      說話的女人動了一下,長髮隨之飄動,華年注意到落地窗沒全關上,從細縫溜進的風吹起女人的髮絲。

      「是生活片段嗎?」華年記得,事務所的上司讓她接這工作之前,說明了客戶想要找個攝影師記錄自己一個月的生活片段。

      女人遲疑了一下,雖然沒看見女人的正面,但華年彷彿可以看見女人四周氣場的變化。他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難道就沒有別的答案嗎?這世界呀......」隱隱約約地,女人似乎如此說道。移動手臂,女人的臉偎進胳膊的夾角處。長髮流洩了一身。

     

      像是不願讓女人失望,或者覺得自己有必要在此刻說些什麼。

      華年顯得笨拙的開了口:「那個......我在想,也許、也許我拍的不是您的背影,而是您的回望也說不定。」搔搔頭,華年有點無措的笑了一下,女人的愣然回眸裡似乎藏著詫異,華年則不著痕跡的按下快門。

      啊啊!拍到好東西了呢。

      再次拿起相機時,卻是一片漆黑,隱約夾雜了些許光亮。移開眼,華年才發現女人不知何時離開位置,來到自己面前,用手指遮擋鏡頭。些許的光亮是從指縫間鑽出的光。華年試著睜大雙眼,可惜背光的原因讓華年看不清女人的表情。

  

      正眼看著華年,女人撇了撇嘴角,「誰叫思念本來就只是反反覆覆的回望呢......」

      ※

     

      我想我曾有過熠熠生姿的青春期,就算用回想的也能嗅出當年正值花季的芬芳。每朵花都是在凋零之後才有重生,這是花的法則,而我總不得不去羨慕那些常春植物,我得申明這裡的常春植物純粹是指綠葉,任何時候都看不見枯枝禿枒的樹木。

      人就像花,有周期性,不過對比來看,人比花青春了不止一季。

      女人尤其像花,特別是像我一樣纖細敏感的女人。我並不是要說我是個纖弱、稍微曬曬太陽就會不支倒地的嬌嫩花兒。我指的是我的內心,最近我老覺得自己罹患了憂鬱症,可又老給自己找理由,假裝一切都很正常。我把失眠歸咎成咖啡喝多了;慣性熬夜是因為塞滿了腦海的靈感,再不好好整理遲早會爆掉的緣故;變得神經兮兮肯定是我更年期提早到了,儘管我才三十五歲而已。

     

      實在不想承認,女人過了二十五歲新陳代謝會開始變慢這點,在我身上已經起了作用。減肥對我來說不再像以前一樣輕鬆,跑了十公里氣喘如牛,站上體重機數字卻跟你開玩笑。有瘦半公斤就該偷笑了。

      我希望自己正處在花的凋零階段,這樣或許隔天醒來我會發現看世界的角度變得不同。當然這純粹是在說笑,除非來一輛卡車把我橫街撞死什麼的,否則思想不斷沉積的結果就是養成一套十分自我的生活態度。

      伸了個大懶腰,筆直的往前看去是一大片未經修剪的草坪。這草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像人的腿毛一樣,修剪了反而長得更快、更茂密,不去理會,時間一長反而看得順眼。

      我習慣在早上洗冷水澡,到了某階段,皮膚鬆弛就變成我得認真看待的事情。輕拍臉頰,趁空瞥了眼牆上的行事曆──看來今天我得出席九點半的討論會。

      身為一個編輯,而且還是等級不小的編輯,除了重要的討論會以外,多數時候我都是賦閒在家。當賺得錢夠多的時候,職業就可以變成餘興節目。

      到公司的時間比預定的早了二十分鐘,我決定到離公司有點距離的早餐店解決生理需求。

      「老闆,我要一份火腿蛋不要番茄醬,謝謝。」點完餐,我挑了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等餐的同時,我發現旁邊擺了一整櫃的漫畫、小說,突然間就想到了我美麗的青春期裡,也曾渴望被這些後來的自己稱為閒書的東西淹沒。

      伸手,我取了櫃子上面的報紙。過了特定的年紀,有些行為能依賴的只剩回憶而已。

      咬著吐司的角角,我迅速地瀏覽了報紙的標題,隨後嗤了一聲。「這家報社真該把我挖角過去才對。」

      喝咖啡時,順道看了隨附的笑話,千篇一律,了無新意的笑話讓我不耐地皺起眉頭。笑話如果是用來放鬆人心,就不該老是重複同樣的橋段,不該在已經疲乏的社會裡,施打更多的麻醉劑。

      隨著年紀的增長,我無法接受過去總是對社會抱持懷疑、想挑戰社會價值觀的自己,已經消失在即將邁入中年的歲數裡。

      最近幾年,日復一日的反反覆覆已經讓我感到厭煩。

      我的凋零期怎麼還不快到?我急迫的想要重生,想要重新呼吸,但不要痛。

      開完會確定這次的主題要做背影,據說是因為朱先生的文章,再次被評論大家拿出來重新剖析了一次,並在文學界再次響盪的緣故。對此我投了反對票,我從不認為我們雜誌必須迎合潮流,甚至跟文學扯上關係,我們雜誌追求的是獨特,與眾不同的風格。

      可小蝦米對抗大鯨魚,結果根本是一清二楚。

      我再次賦閒在家。

      「這世界是不是一成不變呀?」我在牆壁上用水性筆寫下這問句。

      過了兩天,我找來朋友推薦的攝影師。

      ※

     

      在攝影師還沒來前,女人給自己倒了杯茶,熱氣燻糊了女人的臉。放下杯子,女人環視客廳,鎖定一張前天才從米蘭空運過來的椅子,抓著椅背,女人一點也不小心的拖著椅子來到落地窗前,伸手,刷地一聲拉開窗簾。

      「就在這裡好了。」拍拍手,女人笑著拿了杯子坐上椅子,雙腿不自覺的交互搖擺起來。

      到現在,她還是有點懷疑自己的決定,自願接下「背影」這計畫案,甚至大膽要求出書計畫延遲一個月,這個想法會否太瘋狂了些?

      女人舉起杯子,瞥見手腕上年少輕狂時刺下的「Free」,她想不透那時怎會有勇氣,去承受如今想來都刻骨銘心的痛?時間抽、抽、抽、抽!似乎不斷地向自己予取予求,而自己已經悲哀到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是多麼的、多麼的,羨慕嫉妒過去的自己。她心底明白。

      老是用花的法則諷刺自己,但要她終止自己的生命她卻辦不到。不是不甘心,而是害怕。一方面想要重生,一方面又苟延殘喘的想撐過,想等到年華老去,想等到生命自然的分崩離析。

      她知道自己不會永遠不可能成為常春樹,不只是因為她終究會凋零。一棵被環狀剝皮的樹木,只能感受生命最後的喘息,直到最後一片葉子的孤零飄落。

      一次又一次的轉身、側頭、回眸,女人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尋什麼,有時候又會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渴望什麼。

      對於這樣子的搖擺不定,女人已經受夠了。她得找個人把自己的人生做短暫的定格,好讓她能夠從中找出蛛絲馬跡,而相片,無疑是她的最佳選擇。

      冷卻的液體滑過女人的喉嚨,杯子已經見底了。與此同時,門鈴刺耳的響起。

      打開門,女人露出微笑──

      「你來了呀。」

      站在玄關的華年則不好意思的給了靦腆的笑容。

      「您好,我是約好今天要來的攝影師,華年。」

     

      (全文完)

      高中時候寫的,好像有點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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