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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冬季

高三了,學生們都被迫得留校參加晚自習,一直念書念到九點。

我天生怕冷,坐的位子又靠窗,夜晚吹來的冷冽北風總是令我不自覺地縮起膝蓋、拱起肩膀。這時,我便會將紅色圍巾纏繞在被黑色制服外套擋住的脖子上,讓它形成一股流動的暖意,好暫時抵擋台北冬季那懾人的氣溫。

除了圍巾外,熱飲也是我的必需品。其他人喝咖啡、喝茶,為的是想顯露自己那根本不存在的文藝氣質,一種勉強裝出來的虛假的幻象。我看的出來。而我只是單純的需要它們來幫我度過漫漫冬季與無數個晚自習的沉重夜晚。白色馬克杯中裝著便利商店就買的到的廉價拿鐵或可可,我總是不急著喝完,而是要在晚自習結束之時嚥下最後一口,替自己的努力做個象徵性的結束。

──「喔,今天念得如何?」

每當我輕輕將杯子放下,旁邊總會有這句話冒出。

他坐我右邊,我在他左邊。

「嗯,還好。」

他用的馬克杯也是白色的,只是圍巾和我不同,顏色是墨藍色的,像淚水滴在洶湧的大海中消失不見,他的圍巾總是讓我聯想到這幅畫面。

「妳今天又在算數學啦?」

他對英文最為用功,擅長的卻是數學,我則剛好相反。對我來說,搞懂英文字詞間的空白格子要填哪種時態,比從數學題目給的線索中去下筆還要容易的多。

「對啊,但還是都看不懂呢。」我自嘲,然後起身離開。

我們擅長的科目雖不同,但卻仍有個共通點--我們都喜愛文學,只是我偏好優美的文字,他則傾向於精彩的故事情節。

「也不用到精采啦其實,」他有次這麼跟我說,「只要好看就行。」

為了看到更多好看的書,他下定立志要考上中文系,未來當個作家。

「那妳呢?妳未來想當什麼?」他在某天的晚自習問道,一邊看著我用學校飲水機來泡咖啡。

我沒回答,只是聳了聳肩膀。

我不想告訴他我一直都記得他想當作家,也沒透露說我未來想成為音樂家,所以就更不可能問他說、

『未來,我們兩人聯手製作一部音樂劇好不好?』

但他終究是知道我想當音樂家了。因為有天晚上他突然為了一個之前沒出現過的原因而打斷我念書。

「哪,妳聽。」他將連接在自己手機上的白色耳機遞給我,「兩隻耳朵一起聽,這樣比較有感覺。」

我接過,順從的將耳機戴了上去。

是The   Piano   Guys的O   Come,   Emmanuel。

『好聽齁。』他在我的數學講義上用鉛筆寫下。

我則在他的字跡旁畫了個笑臉,

一個燦爛程度比不上我那藏在口罩下的表情的笑臉。

有段時間我以為我們兩人的關係可以永遠像這樣持續下去。一個比朋友親密、卻比情人單純的關係。用來牽引我們之間的絲線不是承諾也不是情感,而是對彼此的信任和託付。

「未來妳一定要當上音樂家喔,這樣才能替我撰寫的劇本創作音樂啊。」學測前,他這麼對我說。

都快考學測了,怎麼還談這種事呢,我暗忖。

「那你也要把劇本寫好啊。」我回道,「先提醒你,我只收好看的劇本,所以你最好給我努力點喔。」

「呵呵。」

他總是習慣以笑聲來回應人家。

學測結束,我們都上了離自己目標並不算遠的大學。

然後,便失去了對方的消息。

大學時的我一直都很努力,甚至比高三時還要努力,只是衝刺的方向是跟音樂有關罷了。當初拚命讀書就是為了要考上國立大學,畢竟私立大學的學費太貴,父母恐怕不會有餘錢讓我去上音樂課。

一切的一切都環繞在音樂上,都環繞在夢想上。

追夢的路途起起伏伏,我憑著心中的那股執著,衝破了好多好多的難關與阻礙,我漸漸學會要對成功和失敗採取淡然的態度,不管迎面而來的是批評、是讚美、是噓聲,抑或是旁人羨慕的眼光,對我的夢想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只要最後能實現夢想就好,只要最後能創作出一部屬於我的音樂劇就好。

真的,只要能達成的話、就好。

一直到我獲得替劇本創作音樂的機會之時,我都是這麼認為的。

甚至,更堅定地讓它在我心中持續存在。

對於整趟旅程來說,創作音樂劇的這段時間雖不輕鬆,但卻是最令我回味、也最能讓人瞬間燃起熱血的。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這種跟許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完成夢想的感覺,在過程中接收到了他們的熱情,而我深信他們一定也察覺到了我的。

最後,我們一起迎接期盼已久的公演到來,好久好久的等待似乎就這麼被濃縮成短短的一天,我看著台上的演員一擺平常吊兒啷噹的姿態,敬業的讓故事順利的進行,而他們嘴裡唱著的歌聲和坐在底下演奏者所震盪出的樂聲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這是我創作出的音樂,我和好多好多人一起即將完成的夢想。

將演出的過程中,我不斷在一旁這樣告訴自己。我不知道我在尋找些什麼,但總覺得現在的我不應該是這種情緒的,應該要再更亢奮些,再更激情些。

還沒調整好情緒,三個多小時的音樂劇就這樣結束了。我和其他人一同走上舞台,接受眾人的掌聲。台下的觀眾全都站了起來,將鮮花與口哨聲飛拋到台上;鎂光燈和著頭頂上的聚光燈刺痛著我的雙眼,但我卻哭不出來,我哭不出來。

幾位重要演員們一個接著一個朝底下說話,他們說了些什麼我沒在聽,因為我還在尋找我那消失不見的情緒。

我應該要感動到哭出來,或是開心到止不住笑容才對啊,為什麼我總覺得好、

好困惑?

這一切到底少了些什麼,我是不是又錯過了些什麼?

音樂劇的撰寫者此時也拿起了麥克風,他說:

「從小到大,我的夢想就是成為一位作家。」

我愣愣地看著他,發現自己似乎在無意間被牽引著而跨越了某種屏障,到達了另一個空間。

『我喜歡看故事,所以我未來想當作家。』

「除了文學外,我也喜愛音樂,所以創作音樂劇對我來說……」

『原來妳以後想當音樂家啊,那妳幹嘛這麼用功算數學啊?』

「如今,我的夢想實現了,在此我想要……」

『如何,很好聽吧?以後我會多幫妳找些好聽的歌的,這樣才能激發妳內心的激情,對吧!』

「沒有你們,就不會有現在的我,說實在的……」

『未來我一定會寫出超棒超美妙的劇本給妳,到時候如果願意的話,妳也一定要創作出超棒超美妙的音樂喔!』

麥克風被遞了過來,我腳步僵硬的走上前,面對台下的觀眾,開始背誦我腦海中早已寫好的演講稿。

但我只說了兩三句便停了下來,因為我終於了解到這一切是哪裡出了差錯了。

--沒有他。

--台上,沒有他。

--在我的夢想裡頭,並沒有他。

彷彿一切都不算數了呢。

我的夢想,沒有他,就什麼都不是。

最後,我開口:

「有時候人走得太快,似乎也不是什麼好事呢。」

淚水滑落,滴到我的後悔之上。

這輩子第一次,如此地想讓時間重新來過。

「對於夢想的憧憬總是蒙蔽了雙眼,認為自己只要能達成夢想,便死而無憾。」

我回頭,後方排成一排的工作人員我全都認識,但唯獨少了他。

少了當初跟我做了這麼個約定的他。

如果當年還是高三生的他知道我們最後會變成這樣,那他還會願意跟我做這個約定嗎?

我當初明明就、好想好想跟他一起創作,一起完成夢想的。

--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有、好好地等你。」

說完,我立刻轉身下台,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並沒有食言,我在未來真的成為了音樂家,但在創作音樂劇的那段期間陪著我努力的人並不是他,而這差別造就了我無止境的遺憾。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我只完成了我一個人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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