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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楔子(序章)

        「先生,我有些怕。」

      「怕什麽?」

      「《誌怪錄》中說的邪祟……」

      「呵呵,不要怕,如果真有邪祟呀,看到小經綸也會馬上逃跑的。」

      零星夜空下,及腰蘆葦旁,白日裏剛下過雨的泥濘小道上,一前一後一大一小走得不疾不徐。

                  在前引路的是位老者,左肩掛布包,右手提燈籠。燈籠十分精致,八面皆繪有人像水墨畫,上下十六角皆垂掛彩纓,內裏幽幽燭火晃動,隱約將那繪製的人像印活了般。

                    精美物什描不凡之畫便也與那草笠蓑衣下的一身粗布格格不入。

      緊隨其後的小女娃雙手拉著老者的衣角,一身被汙泥沾滿的衣裙頻頻被風掀起又拂落,倒是頗為輕盈,不似寒磣的料子。未蛻嬰兒肥的臉頰邊垂著兩條粗辮子,年紀看上去不及舞勺,一路瑟瑟縮縮左看右看。

      「先生,我們還要走多久才到觴城?」

      老者拍了拍扯他衣角的手背,笑盈盈道:「小經綸唱首歌吧,唱完了,我們就到了。」

      女娃眨巴著大眼偏頭想了想,開始哼起。

      『天之山,山之顛,幾經轉,似有仙,執一筆,畫一面,九霄地府均可見……』

      一首足足唱了兩個時辰的歌謠於晨光出現在某個山頭時才停止,光芒乍眼卻也引人註目,經綸瞇起眼睛,雙手松開老者的衣角換去擋光,稚嫩的聲音中滿是疲憊,也有些雀躍:「今日無雨。」

      老者仍是笑瞇瞇的,不看她也不看日頭,只是把燈籠裡的燭火滅了,指了指東南方,道:「再繞一個彎就到了,既是無雨,那今日入城後的活我來做,小經綸只管玩兒去。」

      經綸咧開嘴笑出兩排白牙,提起裙子朝前跑,邊喊:「吹糖人,糖饃饃,紅豆芝麻球!」

      老者在後招手呼她:「慢點,地上滑,摔了可怎好。」

      大荒之東八十四城,他們這已是第八十個落腳處了。老少二搭在城中最繁華的街道邊擺起了攤子,擺攤的桌子是跟旁邊的餛飩攤租借來的,虧得人生意不咋樣,空著也是空著。

      桌上鋪著的粗麻布,有時晚上夜裏涼,也時常用來當被子的一張,頗擔得起那句物盡其用。

      聽人說,這城裏今兒個趕集,是以街市上人來人往,比肩接踵,好不熱鬧。只是這般熱鬧,攤前也未曾停下一人,唯一停下的只有那瞧在燈籠上的目光,好幾個都看傻了眼,還撞著了人。

      老者不厭其煩繼續吆喝:「畫扇面嘍,兩文錢一幅。」

      經綸在一旁逗著餛飩攤老板的小黃狗,她原本是要出去逛街市的,在看到今日這黑壓壓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後,果斷打消了念頭。反正剛來此地,往後有的是時間慢慢玩,慢慢吃。

      這攤餛飩的生意就算是趕集也不見有兩桌客,經綸暗自猜想應是味道不好,留不住客,見老板臉色烏雲難散,趕忙離開是非之地,免得受波及。

      還就真見老板氣勢洶洶地朝那小黃狗走去,一腳把它踢到陰溝邊,啐一口:「招損的東西!」

      小黃狗嗷嗚一聲,踉蹌爬起來,卻還朝主人還搖尾巴,姿態尤是可憐。生意不好拿牲畜撒氣,看得經綸火氣直沖腦門。

      「丫頭。」

      聽到老者喚她,經綸才別過眼,回話:「先生,怎了?」

      「下雨了。」老者把草笠遞給她,道:「該接活了,我去尋個遮雨的物什來。」

      上空的艷陽未減,毛毛微雨就偷偷地來了,看來今日又不能偷懶了。經綸再瞟一眼那可憐的小黃狗,好在主人家沒有繼續施虐,不然她就止不住脾氣了。

      「畫扇面嘍,一錠金子一幅。」先生走後,經綸開始如是吆喝,不足濕衫的微雨並未減少行人,只是拂於面上略有清涼之感。

      經綸吆喝的聲音不小,聽得在旁一同擺攤的叔叔嬸嬸們都樂了。

      「你家先生兩文錢都畫不出去一幅,你這小丫頭叫一錠金子,等先生回來看不抽你。」

      經綸眨巴眨巴眼,對旁人的哂笑不以為意,還認真解釋:「是先生讓我這樣叫的,先生說,這樣我就不容易闖禍了。」

      旁人聽得一頭霧水,只當這師徒倆腦子都有點錯處,便不予置評了。

      然而偏偏就有兩文錢不屑一顧,一錠金子爭相而來的人,當然多是來瞧熱鬧的,或是說來看傻姑娘的。

      「小妹妹,你會畫何物呀?竟能值一錠金呢!」四五成堆的少年,兩三並立的婦人,甚至是巡視的街衛都停下側目,也不知是從哪位嘴裏問出來的。

      經綸朝先生消失的方向望去,心下嘀咕:每次都是這樣,去了就不看時辰,估計又找酒喝去了,麻煩還是得自己打發。

      此地剛來,人生地不熟,風土人情、世俗觀念、階級分化如何都未知,她可得謹慎點,尤記得之前在某個城說了一句無心話,怎知就觸到了人家城主的逆鱗,連夜被趕出城,那叫一個落魄。

      「我會畫一些魚蟲鳥獸,山水青松之類的。」人家的嘲諷言語,經綸卻回得認真。

      「這些就值一錠金啊?我還以為你會畫天上的神仙呢!」一少年嗓笑道。

      「畫神仙有什麽了不起的?能值一錠金,要得把神仙畫活了!」另一少年接話。

      經綸垂了頭去:「我不會畫神仙,我沒見過。」

      「看!真是個傻子!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啊哈哈……」

      哄笑不絕於耳,可循聲源,但她不想。

      這時聽到一婦人斥道:「去去去,你們這幾個缺德小鬼就知道欺負外來人。」

      看來這城裏也是有好人的,經綸低著頭,面上轉笑。而後見幫解圍的婦人湊到跟前來,「小姑娘,我想買你這燈籠,成嗎?」

      經綸擡眼,攤前是個珠圍翠繞,身著錦緞的嬸嬸,髮間雞蛋大的堇色飾物不知是何種寶石,可是閃耀!身旁還跟著一位侍女和三四小廝。看著雖是慈眉善目,笑容和煦,但是嵌在那張臉上總覺得膈應得慌。當然經綸不是看相的,只隨了那笑容搖頭道:「燈籠不賣的,嬸嬸要畫扇面嗎?先生不在,我可以只收你兩文錢。」

      婦人狡黠的目光一閃而逝,對著童真多少有些尷尬,她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這個滿身泥的女娃,耐著性子表著誠心:「出門在外沒錢寸步難行,嬸嬸出十兩銀買你的燈籠,順便再送一個薄皮燈籠給你,趕夜路的時候不灌風,可穩妥。」

      經綸仍是搖頭,笑容焉下去了:「這燈籠不能賣你,你看,」她指著其中一面上的人像畫:「這個是潛龍潭的蛤蟆精,會吃人的。」再轉過一面:「這個是銅陵城的采花樹妖,嬸嬸這般貌美,他定染指,還有這個……」

      「停停停!」婦人擡手打住,見這女娃不吃軟,立時翻了臉,「我看上你的燈籠是你運氣好,凈扯這些個神神叨叨的莫不是腦子壞了!我告訴你,我可是城主二夫人,話我可撂這了,你跟你那什麽先生在這城中,別說兩文錢一幅扇面,就是一個子兒也別想賣出去,回頭你在這城裏快餓死,我等著你拿燈籠來求我!」

      說完朝身側之人使了個眼色,隨即甩袖而去,就見隨行的那幾個小廝,三兩下將跟餛飩老板租借來的桌子給掀了。興許倒是不敢如此目無法度,沒有直接搶走燈籠。

      混亂當下,經綸呆站在一旁,有那麽一瞬她想:怎麽不搶呢?搶了倒也好。

      製造混亂的人來得快去得也快,留下一地狼藉和一個稚氣未蛻的女娃,無人敢幫,任誰路過看了都難免唏噓惋嘆,好似此等事件在觴城習以為常。

                經綸看了一眼婦人走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先生走的方向,冷不丁道:「又是一個呆不過三天,不,這次是連一天都呆不下去的地。」再看向倒在地上的燈籠,眨巴眼微微笑了:「戾氣最是美味,先生不在,我就偷偷給你們一點糖吃,我最怕邪祟了,往後走夜路你們可得幫我擋著點。」

      陰沉的笑聲似地底而來,穿透經綸的耳膜令她渾身一激靈,又自言自語:「每次都笑得那麽滲人。」

      雨突然變大,路上行人紛紛跑起來,而這時一把多事的傘罩在了經綸頭頂,還未看清來人,又被那人拉入了餛飩攤的遮蓬。

      老板登時上來攔人:「欸!我說,這小丫頭剛得罪的可是二夫人,客官您若是路見不平,好管閑事,還是帶她去別處,我這小廟可不敢留這尊瘟神。」

      管閑事的是位束髮少年,醬色傘,青直裾,面容清秀不算出挑,唯眉尾的一顆米粒大小的褐色痣頗令人印象深刻。

      「你在這不要動,我去幫你把燈籠拿過來。」少年又道,全然不理會餛飩老板的發難。

      經綸卻拉住他,看了眼餛飩老板,有些不好意思:「我那燈籠有些特殊,淋不壞的,既然人家不歡迎我們,我們尋別處躲雨吧。」

      少年這才註意到一旁滿臉嫌惡的老板,於是從懷中掏出銀錢袋子,擱在桌上,拱手恭敬道:「小生失禮,這裏是三十文,老板賣我兩碗熱餛飩可好?」

      現成的銀錢自是比將來指不定的擔憂來得有效用,也虧老板是個見風使舵的勢力人,這兩文一碗的餛飩賣了十五文,臉上不得笑開了花:「客官哪的話,餛飩自然是熱乎的,觴城不常有雨,今兒個縫著這天降潤澤,送了您這位貴客來,真是蓬蓽生輝。」

      經綸隨著那少年從善如流坐下,眼睛從未離開過他,即便是方才堅決不賣的珍視,此刻卻還比不得這剛見一面的少年,倒成了棄若敝履的物件。

      「觴城少雨多艷陽,時值酷暑,城中人人手執一扇,你怎的沒有?」經綸問他。

      少年方才從袖中掏出一把折扇,道:「家母擅女工,衣衫多寬深內袋,這類不算大的物件無用時都藏身上了,讓姑娘見笑了。」

      「你打開我看看。」

      少年依言。

      可惜。

      有畫了。

      畫舫遊湖圖。

      但是,還好騰有地方。

              經綸若有其事般指著扇子道:「你這扇畫少了點東西。」

      少年果真拿起來認真瞧,但瞧不出什麽,便問:「少了什麽?」

      「湖光春色,精雕畫舫,薄紗帷幕雖可見人影,卻不見船頭有賞景之人,豈不辜負?」

      「這扇子不是什麽稀有之物,路邊隨意買的罷了,扇上的畫我從未去深究。不過姑娘小小年紀,談吐不凡,想來出自士族大戶,又怎會……」少年打量了她一番。

      經綸知他要說什麽,左右她自己都不清楚,只能轉開話題:「你幫我擋雨,請我吃餛飩,你若允,我便幫你這扇子添幾筆作為還恩。」

      此時餛飩老板端著托盤走了過來,聽到經綸這話,甚是嘲諷:「小妹妹還真是不食人間煙火,還是想想等你先生回來了,怎麽賠我的桌子吧。」

      卻聽那少年竟是應了:「反正這扇子不是稀罕物,畫也不是出自名師手,助人為樂不言謝,姑娘若是有興致,是我的榮幸。」

      經綸對老板的嘲諷恍若未聞,她接過少年遞過來的扇子,一折一折打開、鋪平,再從身側小荷包中抽出小巧的五色顏料盒及一只短小的紅絮毛筆,低聲說著一些旁人聽不懂且覺得怪異的話:「筆頭啊是千年赤狐的尾巴毛,筆桿呢,是鳳凰所棲的梧桐木,我就送你半百陽壽,活過人瑞。但是先生常說,凡世困苦,也不知於你是好是壞。」

      筆鋒巧妙遊走,經綸畫得認真,不過少許功夫,就在那扇畫上的船頭描了一個站立賞景的女子,一身錦衣,一頭珠翠,然頭上一顆堇色寶石顯得畫蛇添足。

      低沉笑聲又隨之而來的,只經綸聽得到,她也不顧有旁人在,自顧輕斥:「好了,再笑我就塗了!」

      笑聲戛然而止。

      少年莫名,卻也無話,當經綸把畫遞給他時,他反覆認真瞧了瞧,心下確然覺得這小姑娘的畫技實在普通。想來是經年遊歷,為混口飯吃罷了,實屬不易,但人家都施展技藝了,總要想個什麽話頭,便問:「姑娘畫的女子是誰?」

      經綸眉眼帶笑,實話說來,還添了人家沒問的:「是方才讓人掀我攤子的嬸嬸呀,之後她會一直在你的扇子裡,待你故去,她才能一同入輪回。」

      少年只當這姑娘有臆想之癥,許是時常遭人欺負,無奈之下如此安慰自己。

      餛飩也吃完了,雨也停了,先生卻仍不見回來,經綸有時候會想,先生走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興許什麽時候就再也不回來了。

                  雨停後,直至少年告辭離去,她都未問人家名字,也未告知自己的名字,先生說漫漫人世中的偶遇於她來說無須深交,只不過這一次,她可能會記得那顆痣很久吧。

      後來,先生回來了,沒有帶遮雨的,也沒有喝醉,只是拾起燈籠賠了桌子帶她尋落腳處。

      再過兩日,就有二夫人失蹤的消息傳得滿大街都是。

      再後來,先生帶她離開了這第八十座城,全然不知有一位束髮少年持著扇子滿城尋她。

      妖人?仙人?道人?

      少年頹然,打開手中折扇,看著站在船頭的女子,久久陷於這幾日的夢中。

      『放我出去,我在你的扇子裏!放我出去!你還我的壽命來!……』

      所有的怪奇皆自遇她。

      如若依她所言,她這不叫報恩,百年壽命於他而言是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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