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那一扇厚重的大門，已是一抹幽魂的她，隨著前方的人群幽幽緩緩地走在血色的石磚道上，道路兩旁栽著兩列更為艷紅的曼殊沙華，如以血化作的花。四周背景是一片衰褪的絳紅色迷濛，如煙如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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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走著，蒼白的臉上止不住撲簌的淚，同她的腳步，一滴、一步，眼淚隨著腳步滴落在她走過的黃泉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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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到了黃泉路，人仍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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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回頭，卻是無法。黃泉路是容不得人回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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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愣愣站了許久，直至前方飄飄忽忽的人影散盡，只餘下她一人，立在長得不見盡頭的血色徑道上。在這廣闊得不見邊際的血紅色空間裡，自己是如此地渺小，帶入黃泉的愛恨情仇亦不過黃河一沙那般微不足道，然為何，她仍這般煎熬？為何她仍像背負了千萬斤重一般痛苦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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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死是讓她解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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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娑著沉重的腳步，直至來到了路的盡頭，眼前橫亙著一川濁如黃沙的水，她知道，那便是忘川。一過忘川上的奈何橋，飲下孟婆茶，即使生時有著再如何深刻纏綿的記憶，皆要化作忘川中的一抔塵土，滾滾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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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黃如斯、混沌如斯的忘川，究竟是承載了人世間多少的愛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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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岸旁，端坐著一名女人，身罩一襲黑色披風，蓋至額前，而女人的面容便隱在帽罩之後，幽深得令人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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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她的腳步，女人自忘川之岸緩緩起身，手中捧著一個純白無瑕的缽碗，裡頭是如忘川般濁黃的液體，卻散發出一股醉人的異香，足以令人迷醉、痴濛的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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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忘記他……」沈夢離一雙原是空洞的眸恍如驚醒般，惶恐地盯著那缽碗，搖頭抗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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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到此的人，都同妳一般，不願忘卻前塵情仇。」帽帷中傳來女人低沉沙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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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他太多、太深。若要忘卻，我寧不願轉世。」沈夢離眼簾輕斂，晶瑩如玉的淚，落在黃泉濁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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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時，彼岸花盡謝，謝在女子淚裡濃烈的哀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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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沉默許久，面容深掩的女人從黑色的帽帷之中，吐露出一聲慨歎。良久，在血色的煙霧中縈繞不去。「連陰司都不曾料到，妳們會這樣糾纏了一世、又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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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沈夢離清清澈澈的嗓音在空氣中來回滌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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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至如今，我便把妳前一世的記憶，返還給妳。」女人說著，從黑色的披風下伸出手，柔軟卻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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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食指抵住沈夢離的額，頃刻間，指間散發出一道柔和的幽光，如絲縷繚繞，緩緩注入了她的額間，溫暖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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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夢離輕闔上眼，感受這股傾洩的煦流，和緩地流入自己的腦海裡、流入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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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開眼，竟如沉夢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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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然斑駁黃舊的記憶中，一個溫沉寡言、身形削瘦的男人，執著自己的手，彷是許諾。然記憶中，彼時那名為項紅淚的自己，分明動了心，只因他的身分，遲疑不從，不願相信，是故佯作淡漠，推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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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聽說他被誅殺於宮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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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溫和至有些懦弱的男人，與今世飛揚跋扈得不可一世的他，連一點影子都無法相疊；唯一相同的是，兩世都是自己負了他；兩世的他都是讓自己給狠狠地傷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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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過往的記憶在腦海中益發清晰起來；罪疚，便益發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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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又是我麼？」沈夢離心酸地斂下眼，蹙著的眉心中盡是不捨與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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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終於抬起了始終低垂在帽帷之下的頭，隱約可見的瞳眸望著沈夢離，沉沉一嘆，吐出的，是原不可為外人道的輪迴之秘，「妳可知，因這兩世的創痛，他已經決定轉生為一個無心無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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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夢離一怔。他，當真被自己傷得那麼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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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心酸酸地揪疼起來，入了黃泉，不只還有淚，原來還能這般地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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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無情……會怎樣的？」沈夢離急切地跨前了一步，問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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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不開心房的人，終將空虛一生、孤寂而老。」女人淡淡應她，話語無有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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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以我二世欠他之情，還他有情一生？」無心無情，該是多麼孤單的一件事？前兩世，他把滿滿的情愛都給了自己，來生，卻要生而成一個無心無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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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麼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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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無情之人，最易傷人自傷，即使如此，妳仍願意以下世的生命與情感為注？」女人幽幽盯著沈夢離，聲音沉沉揚起，隱有試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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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夢離一怔，心，卻因自己所造成的傷害而感到無比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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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下的情，我必還他。我定要還他的，孟娘……」沈夢離一激動，不自覺地喚出了她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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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了，她便是在上一個輪迴中，在此地遞給她一碗孟婆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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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回應沈夢離的叫喚，女人纖手一抬，緩緩褪下了帽帷，露出一張沉鬱卻艷麗絕塵的臉龐。孟婆看著沈夢離，有如看見了千年前的自己，因不願遺忘，寧可不渡忘川，不入紅塵。此後，她便留在黃泉地，讓往向六道的各個生魂，服下一碗孟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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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猶記得，千百年前，初次遇上這個女子，她幽幽地自黃泉彼端走來，沒有淚，也沒有笑。雖然肉身剛亡，但心，卻好像死了很久、很久一樣。她如常遞給她一碗孟婆茶，看見了茶，女子的幽魂好像才有了知覺一般，她抗拒著，差點要往後頭退了一步，孟婆趕緊拉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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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路上若是迴步，將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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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失卻了最愛的人，超生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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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由不得她，硬是朝著她咽喉灌下了那碗孟婆茶，並看著她涉過紅塵的魂魄逐漸澄淨，回復到最初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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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之水，霎時洶湧，彷彿流載走了她帶入黃泉的一世緣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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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輾轉千年，她竟然又負著滿身情累，來到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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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遍因緣流轉、愛恨生死，孟婆的心早已淡然得如一潭死水，方能無情地以那碗孟婆茶，滌去所有生魂之記憶、洗去眾生一世走來的哀樂、悲喜；然而二度看見眼前這名女子，千年來帶著同一雙哀傷的眸，輕輕觸到了她心底深處唯一還柔軟著的那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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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得見眾魂來世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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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看見了，她與他還要再糾纏一世，或許還有她尚未看見的下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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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看見了，此回，不是她負他，而是他，將成為一把無心無情的利刃，要來討前二世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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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覺得不捨了，不忍再看見相愛卻要相傷的一雙靈魂，崎崎嶇嶇、顛顛簸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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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濛昧，人海茫茫，妳要如何尋他？」孟婆輕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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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與他情緣未了，終究會再遇上他的。」沈夢離幽幽抬起眸，眸中彷彿淌流出哀戚的千言萬語，「我只求妳，莫讓我遺忘了他，即便……我倆真再無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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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再無緣分，她更不能忘了他，更不能自私地忘了一切後便懵懵懂懂享受著下一世毫無憂慮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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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有幾分贖罪的心理，然而更多的是──她愛他。在他生前她矢口否認的、推拒的，最終都逃避不了那真真實實悸動著、痛著的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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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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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望向她的眸，沉默半晌，方沉沉開了口，「即便妳負著前二世的記憶，但若一味沉湎過去，妳的人、妳的心，不過是千百年前的沈夢離，連活在那一世的資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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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沈夢離撫著心口，柔柔啟嗓，「我記著，只是讓我莫要忘記，自己轉世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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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忘記，來生，她是來還情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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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靈魂能負載的愛恨情仇有限，兩世記憶已是太沉重，必然侵蝕妳來生的情感，如此，妳也願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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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苦，我也不願他來生那樣寂寞。」她淒澀一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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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孟婆深思半晌，語氣忽轉沉肅，「若讓陰司知道了，不只妳前世的記憶，可能連下世的生命都會被追回，妳也無悔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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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悔。」沈夢離幽柔的聲音，在血霧裊繞的無邊黃泉中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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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妳便去吧。」孟婆一覆手，灑盡缽碗裡的孟婆茶；一揮袖，將沈夢離送上奈何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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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洶湧的忘川倏地靜如止水，首次擺渡一抹塵緣未盡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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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沒有沈夢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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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涉紅塵，再世為人，她是向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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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還情而生的向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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