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相期竹馬年(二)

      我所屬的師門人丁不多,平日雖能自給自足,有事時依舊需要大宗門的幫扶,有所得有所失,也因此必須不定時地上繳一些「供奉」作為酬謝。

      「沒想到仙人們也需要買『平安符』。」辛苦煉好的上品丹藥頭一回被一粒不留地徵收走時,我怒擦丹爐,一邊跟苗苗抱怨。「極品成色的明氣丹我也是初次煉出來的……」

      彼時苗苗只是抿著唇,一拋他的長劍,銀劍冷然的光劃過天際的金色滿月,又閃電似地落回他的手中。「不要緊。等我實力更強,能去探索秘境了,就能尋出更多寶物來交差了。」他說,「阿原也就可以留下你的寶貝丹藥了。等我。」他向我承諾道。

      他的口氣太過慎重,我連忙擺擺手讓他放鬆一點,別一個人又莽莽撞撞的。

      後來話題不了了之,「供奉」也自然持續繳著。

      入門近百年,我們繳交出或多或少的好東西,不知道該不該說是運氣……因為不特別出眾的典籍或者法器沒被對方放在眼中,我們反而能自己好好珍藏使用,倒不至於太拮据。想想也是,大宗門資源豐富,我們這樣的小門派裡,尚且愛惜不已的物品在他們那邊,想必只是能堆滿倉庫的俗物吧。

      我以為仙人們脫離凡胎,求仙之道也會是脫俗的,卻沒想到並不比人間高尚。

      「阿原憤世嫉俗啦?」苗苗還笑我,倚著我的肩膀,安撫似地拍了拍我的手。

      「就是感覺……不公平吧,也很幻滅。」我握住他的手,有點喪氣。

      「即使已經一百歲了,阿原還是很傻哪。公平這種事,我們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並不存在的嗎?」苗苗沒有將手收回,但也沒有放任我怨天怨地。「幾十年前,如果不是遇到了師父,我們就會跟其他無家可歸的孤兒一樣被餓死或者發賣,那些孩子們的枯骨現今早已不知所蹤,我們卻能好好地站在這裡說話,對他們而言,這也很不公平吧。」

      苗苗一直以來都比我通透,我明白他說的沒錯,但依舊意難平。

      「別沮喪啦。如同我之前說的,總有一天我會變得很強、強悍到即使是大宗門也不能來欺負人,屆時,『規則』便能由我們自己定了。或許還需要一點時間,可是,阿原你所期待的『公平』並非遙不可及的。」苗苗側頭對我說道,笑容自信張揚,在月下閃閃發光。

      「──相信我吧。」他安靜了一小會,聲音低低地又說,抬手抹了抹我的眼角。

      劍修日日勤奮練劍的手繭刮得我眼皮疼,他的神情因為我真的落下淚來而變得無比柔軟。在人前剽悍的他,面對我時總是既溫柔又可靠。好久以前那個單薄弱小卻又倔強的小草,總有一天會長成誰也不能忽視的「蘭草君」,然而在這種時刻,我能清楚知道他還是我的「苗苗」。

      即使才能平庸、時而心思滯礙宛如一汪淤土,能伴著如斯美好的他成長,實乃我幸。

      若這樣的我也能在什麼地方扶持他,就太好了。

      領悟到這點時,我忽然從停滯已久的練氣圓滿期進階為築基修士。總算離他又近了一些,至此我才徹底明白──原來他便是我的「道」。

      僅僅一起長大就心安理得佔據著苗苗身邊的位置,或許也有誰會用「不公平」來責備或者挖苦我,即使如此也無所謂,我會腆著臉繼續死守下去。

      我放在心上既珍惜又敬佩的苗苗,不過是分化成了地坤,就變成他人眼中可以隨口被分配的、誰都想來搶奪的「寶物」。

     

      我們倚靠的大宗門意圖近水樓台,要為他們門派中還沒有道侶的天乾修士滿打滿算,派了化神期的長老來話事。如今修仙界中,超越元嬰境界者稀少,化神、煉虛或是更之上的修士們,無一不是傳說般的存在,隔壁宗門派來的化神期長老法力高深,據傳隨時能抵達煉虛境界,可見重視之意不在言表。

      該名長老外貌精明,面對境界比他低微的我的師父,語氣盡是誠懇與拉攏,直言這是兩派之好、親上加親,地坤及早定下天乾也好,否則潮期一到,招蜂引蝶反而不美。

      潮期、又是潮期。

      這東西、這件事有重要到必須罔顧苗苗的意志嗎?

      道侶是這樣隨隨便便就能湊一對的嗎?

      那長老提議的元嬰天乾確實時有威名,但人與人之間,豈能只靠體質就輕易下決定?

      我假借奉茶,聽了滿滿一耳,氣得一口氣順不過來,腦子一熱便哇哇地把這些質問都吐出口。

      ……我是打算好好為苗苗挺身而出的,可惜總是習慣迴避衝突的我,一點也不擅長與人正面對峙,儘管前一兩句話光靠魄力而說得正氣凜然,說著說著,卻不自覺地漸漸收起聲量,語句也不再流暢。

      有夠窩囊。

      長老的表情似是有小狗小貓在吵鬧,他收起慈愛的神態,刻意散發出高階修士的威壓,因為我梗住脖子不肯乖乖跪下而冷冷瞟了我一眼。

      「你叫澤原,是吧?築基中期的丹修,連金丹期的邊都還沒碰到,何以在此大放厥詞?」他說,無視師父的說情,持續散發靈壓,同時緩緩端起茶蓋,撥散熱茶的蒸汽。「水土雙靈根的資質,比起單靈根自然是平庸許多,卻也非一無是處,偏偏認死了要煉丹。若你生得巧一點,擁有木或火靈根,作為丹修也不至於到現在還不上不下。」

      他戳人心的話語說得輕巧,但平心而論,實則句句在理。

      我被嘲諷得無言以對,心裡的一頭熱也被他從容的動作撥開。

      他又義正嚴辭地講述了好些大道理,諸如天乾地坤的特殊天賦亦即天職、既是有望飛升的尖尖子,理應彼此扶持調和,積極成仙,帶領其他修士一起踏上登天的仙途。這種理所當然的「期待」未免太令人噁心;話裡話外,更是要我這庸俗之材自知輕重,別不知好歹。我說不出話,但也聽不下去,難堪地渾身顫抖,師兄們趁師父打圓場時,趕緊將我帶了下去。

      我賭著氣行禮退下,心中著實懊惱自己嘴拙。早知道泡茶時就應該趁機加料。

      相比於眾人以及我的躁動,金丹剛成的苗苗一派淡然,在洞府裡悠哉地聽風讀書、對山練劍,像是對自己的新身分沒有怨言。

      他不畏戰,打起架來也凌厲,其實生性喜靜,洞府選址在峰間的一個小湖邊,離師門其他人的住所都遠一些,此時剛好也遠離紛擾。我不需允許也能進入苗苗的住所,只是他正在調息,我不欲打擾,便坐在湖畔望著水中幾株將開未開的荷花發呆。

      晚霞將湖面暈染出暖洋洋的色彩,金光點點,我想起我們還小時,有次流浪到破敗的富人家舊址,在久未修繕的水池中,看見了一塘恣意盛放的荷花。也許是地處偏荒吧,這些秀妍的花並沒有在花期前就被飢餓的人們折下,獨自安然。

      那靜美的景色彷彿一道來自美好世界的昭示與慈悲。

      餓了許久、幾乎已經要撐不下去的我與苗苗哭著啃食了那些柔軟的花瓣。

      我一直記得這件事,特意在洞府的湖邊栽入荷花的苗苗想必也是。

     

      他們說,苗苗是有荷花香氣的地坤,搭配他那清雅的外貌,正正好。

      我聞得見真實的花香,但直到苗苗坐在我身邊,我也只能嗅到他腰帶上香囊的味道,香囊裡頭的香草們還都是我特意挑進去的。

      「聽說你大鬧了一場呢。」苗苗說。

      「……也還好吧。」我不想重複那長老說過的話,輕描淡寫地帶過。

      「阿原平日溫溫吞吞的,沒想到也有如此莽撞的時候。」

      「別嘲笑我了……那樣以下犯上,等等回頭要領罰的。」

      苗苗笑了笑,撿著小石子往小湖裡扔,我看著他平靜的側臉,突然意識到那長老的言論,身為當事人,他肯定早就聽過了。

      ──不會不甘心嗎?苗苗。就這樣任由「天道」捉弄。

      我不敢問。

     

      ──如果我成為一個天乾,「他們」能不能就放過他呢?

      我不敢奢想。

      我內心糾結不已,偏偏還被發現。苗苗試著哄我,主動允諾我可以把好不容易才種活的靈花摘去煉丹、而且等藕熟了還可以親自洗好煮給我吃。他就不該理我的。我根本不值得他這麼體貼。妄想著自己若是天乾就怎樣怎樣,到頭來我也跟那些可惡的傢伙沒兩樣。

      我們宗門雖小,到底還是扛著壓力,沒有輕易鬆口。

      一日我與苗苗一起靠在書閣的案牘上研究典籍,加緊補強我的知識不足。

      我們互為青梅竹馬,長生道上還要繼續與彼此並肩,再怎麼不知世事,我也該多多了解所謂天乾地坤是什麼樣的存在,以備不時之需。苗苗懂的比我多,他畢竟是擁有這特殊體質的當事人,也許早就及時研讀了相關的書籍,在我嘖嘖稱奇於書上的內容時,顯得很淡定。

      他瞧我一臉難以置信,像是懷疑書在逗我,還大方地低下頭讓我摸了摸後頸,實際感受看看。據說那是地坤身上最異於常人的所在。

      「就是很一般的皮膚?我沒感覺到哪裡不同。」我用指尖點了點,忍著不要亂刮。

      「還挺癢的。」苗苗笑著扭了扭,坐直了身。

      我將他束起的長髮撥回背後,看到他的髮帶有些歪了,順手拆開重新綁正,一邊綁一邊疑惑書裡為什麼要把後頸這部分寫得那麼……嗯,該怎麼說呢?

      ──充滿禁忌似的?

      「書裡明明說會有一塊軟軟的……肉?」我很訥悶。

      「什麼肉。被你講得好像可以吃。」苗苗吐槽。

      「聽說香息就是從那塊肉出來的。」

      「別再肉啊肉的說了哦,阿原。」

      我們玩鬧成一團,沒注意到有人刻意隱匿聲響接近,直到那人出聲,才驟然驚覺。

      「身為地坤,隨意讓人觸摸後頸,有些莽撞哪。」那人說。

      苗苗如電一般一閃身,提劍擋在我面前,沉著臉緊盯面前不請自來的紅衣修士。來者的修為比我倆都高,是沒見過面的生人,自稱錦槐。我不知為何對這個名字有微薄的印象,卻很肯定自己不認識此人。

      「您有何指教?」苗苗口氣不善。看樣子也不是苗苗相識的對象。

      「我沒有敵意的,蘭草君。」陌生修士錦槐笑瞇瞇地說。

      對方笑容滿面,神態很放鬆,乍看之下修為遠不到之前那位化神長老的程度,卻散發出某種更加危險的張力與壓迫感,猶如高聳的樹木鋪展而下的巨大陰影,我本能地感到不適。苗苗的背脊緊繃,全神貫注著宛如隨時要蕩出去的劍,姿態穩而英挺,但我清楚看見了他頸上的冷汗。

      像是他正承受著某種,比我所能察覺到的危機而更強悍的什麼。

     

      「我本以為你是剛羽化所以對香息還不夠敏感,才使得這個書閣幾里遠外都能聞到荷花香,我也才能循香而來。可是,看樣子你是能感應到的。藉由香息散發出驅逐之意的本事,也很拿手哪。」錦槐摸著下顎,一副饒富興味的樣子。

      這時我想起了他的身分。

      「這應該是『那個』天乾修士。」我湊近苗苗耳邊小聲說,苗苗也意識到了,輕輕點頭。

      「承蒙您與貴派的厚愛,在下還沒有締結道侶的打算,若您為此而來,還請回吧。」苗苗道,話講得硬梆梆,一個字一個字都要從牙縫擠出來。他的態度在高階修士面前顯得無禮,但這個錦槐不知怎麼地闖進了我們的師門與書閣,形跡可疑而且更加失禮,我助陣般也怒視著,與苗苗同心一致對外。

      錦槐聞言沒說什麼,只是微笑著向前踏出一步。

      苗苗的後頸倏地覆上密密的一層冷汗,在這一瞬間我福至心靈,明白苗苗為何承受了比我還深的威壓──如同書中所述,這個天乾正在用自己的香息壓制地坤──這是天乾地坤間特殊的溝通方式,修為不夠的我聞不到、被摒除在外,感受到的單純只是對方元嬰中期的實力。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我既想打斷對方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與此同時,苗苗白淨的雙頰通紅,呼吸帶著輕微的喘息,姿勢也難以維持平穩,我不再多想,從苗苗的背後竄出身,以自己的身軀擋在他們之間。

      我比苗苗高一點,只要張開手,或許就能把他好好地藏起。

      我聞不到那見鬼的什麼味道,這也表示,我完全不受影響,既然如此,就讓我來當盾吧。

      我咬緊牙,按下苗苗想將我格開的劍,強撐住一股氣,「錦槐君,您請回吧。」

      修為不如人,我知道要是打起來,對方切我肯定像切一塊豆腐,可是,就算會被切我也不願意躲。我光憑氣勢強作凶狠,忖度著如果對方不聽勸,即使沒有金丹可以自爆,也要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炸他。

      我掏出衣襟裡的小小丹爐,正要催動法器,錦槐竟笑了。他退開一步,壓在我身上的威壓也一口氣散去,他被我們兩個頂撞也不以為忤,神色愉快至極。

      「明明只是築基,真是好大膽。等你修出金丹,再來會會你。」錦槐對我說,隨即視線移到我背後的苗苗上,「蘭草君,我們後會有期。」說罷便乾脆地走了,一瞬千里,跟來的時候一樣無影無蹤。

      「不知道這人有什麼毛病,我傳個訊跟師父說一聲……」

      虛驚一場,我軟著腳喘了一大口氣,手指還有點抖,傳音符畫了好幾次才畫好。苗苗脫力一般將頭靠在我的肩上,我轉過身,伸手扶住他。「你沒事吧?」他的額角濕淋淋的,我輕輕挑開他的瀏海,用袖子擦了擦。

      他的狀況非常不對勁,整個人紅通通的,四肢軟綿,臉色痛苦,站都站不穩,還撕扯著自己身上的衣物,發出難受的悶哼。

      「你怎麼了?苗苗?」

      「阿原……我好熱……」

      「突然之間怎麼了……?」

      我以水靈根的天賦招來一絲水霧,冰涼涼地罩在苗苗身上,他的眉頭因著水氣的潤澤而少少鬆開,我才剛要放下一顆心,他又蹙緊眉,整個人發狂似地在我耳邊吐出熱呼呼的喘息。他這模樣我從沒看過,眼神迷亂著,連話都說不好,斷斷續續才說出幾個含糊的字,我捧起他的臉想聽清,只見苗苗原本就極俊秀的面容此刻妍麗灼人,眸中溢滿了水氣,眼角紅豔豔的,總是堅毅的眼神透露出罕見的脆弱。

      我看得心頭一跳。

      再怎麼不懂事,我也明白了。

      ──苗苗被強勢的天乾強行逼入潮期了。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