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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1梦中欢乐葬礼

1卡带

我喜欢录音,录音是不常用的具体,用来记录原本了无痕迹的生活。

声音的具体牵扯出真实的线,而非事实之上,我横加搭建的回忆。我顺着不加修改的事实在米诺陶的迷宫里穿梭,有时觉得记忆才是迷宫它本身,把我扔入重叠的嘈杂中,企图在振动中找到我来时的路。

至于录音的内容嘛,常录的都是大街上的喇叭声,脚步声,人们交谈的人声,气若游丝的,咕噜咕噜汽水冒泡一样的,或者如在眼前的大声喧哗;要不然就是些自然界的风摇树响,我总不能神经质地担心树怪罪我偷听它吃喝拉撒吧。尽管这样为自己开脱,一些稀稀疏疏的几句人声,抖动它们迷人的尾羽,一些隐秘的罪恶就浮上来,我的心肝被不经意的偷窥欲蒙得透透的。我想再听更多。

在所有录音里有一句我一直念念不忘,“我先生打电话来了”,好轻柔,夏草一样的嫩绿,挠得人每个毛孔都轻松自在。“我先生打电话来了”,这句人声第一次出现让我根本摸不着头脑,老旧的显示屏上滑过编号:74526。

一个录音而已,不至于有什么奥妙。

等按下播放键,显示屏上歪歪扭扭的起伏,重绘出当时的场景:啊,春夏天,下雨的午后,河边,一些雨水流动的啪嗒声,风声浪涌,叶子响动,脚踏轮轴,颠簸。

当时似乎在踩着脚踏车,在路上晃累了以后,按下了录音键,清脆的啪嗒声,开始。我坐在公园的排椅上,神游在河雾一般的轻盈,突然,女巫施法,云雾缭绕,暴雨将骤,我被卷到了一团软软的芳草地上,露珠的冰凉晶莹,落临我脸上,一团浓雾拖着我去冒险,在迷宫里找一种真实。

而真实就是:“我先生打电话来了”,我在心中无限复读,甚至会模仿那声音的语调,音高,那声音的表情,每一个嘴角的抽动,面孔的凹凸,眼神无意又倏忽,放漾与紧张,声带的颤动,喉咙的起伏,以及最后的“咕噜”,是我吞咽口水,不由自主。

我被那女声投入了西西弗斯的处境,弃掷入无形牢狱中,永不能停止推石头般的酷刑。在每一次将找到迷宫的通路之际,在每一次放亮开阔之前,我被骨碌碌的大石头滚碾到谷底。那时会有一些潮湿的河雾再次笼罩,一闭眼,就将我置于那声音筑成的围墙里,弯弯绕绕的,又再度透见前方隐约的通道,不可抑制地重蹈覆辙。没命地向前跑,想创造更多的可能。而那声音不死心,它是爬山虎生了根,勃发出细密藤曼活生生将我窒息,一瞬,菟丝子缠绕,死于“我先生”三字,昭然若揭。我可能永远也走不出浓雾迷宫,但仍在迷宫中祈愿,能不能在现实中再听这声音?哪怕她先生的电话响个昼夜不停,我和那声音的可能,会不会有可能?

我时常做梦,梦里我漂浮在我的床旁,像一根浮木,倒栽在水里,鱼群光点摇曳,床和海浪里的木船一样前路茫茫。看自己睡觉做梦就是这种感受,卧室的门嘎吱响了一声,有人要进来,是谁?我隐约期待是那声音的主人——隐约听见有人在唤。我希望是她,希望到我连她的“先生”都想要一起爱了。

白炽灯亮醒了我,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床重叠着棉被、衣服、袜子一干混乱的鸡窝里。那还能什么样?当真处处都能和她一样好么?看不到就看不到吧,反正梦里的迷宫总是持续无限延展,在通关之前,每天晚上都可以重新打开存档。只是可惜了这次,正在飘飘然,就闪退了。

我从左边扒拉到了长袖子一只,地板上拾掇到眼镜内裤和袜子,在不想起来的早晨穿衣服是件痛苦事,僵硬地匍匐捡起一片片碎片,再拼贴好,一折一折地顺着肢体填充好,线头再仔细剪剪。我嘛,也就这样了,只要最后一条微笑的唇线缝好,那么今天扮人就可以做得很好。

说起来我都是工作了的人了,竟然还这么不务正业地终日幻想。不过说起工作嘛,也是很没用的工作,无非是接过花花绿的商品,扫描,结算,拉开抽屉,或是抬起激光枪,烧干他们赖以生存的数字。比起大部分已经服服帖帖地压成罐头的人,我是那罐不小心封装漏袋的不合格品,故而有了机会做个扫描罐头的人呀。

是不是感觉很无聊?我毕竟是漏气了嘛,漏出了大家藏着掖着的一无是处,没办法再滥竽充数,罐子里仅有的一点油滑,匮乏地浮在表面。我老板王二,终日手握键盘,无所事事地准备建功立业。于是我们俩儿,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日复一日地坐在桌子前经营一眼可以看到头的人生。

就这么说给大家听听,各位应该也感觉得出来,本店相当经营不善。事少人少,这对我这个收银员来说当然是好事,王二同志做着人瑞的美梦,我在这儿讨生活,一边意淫我爱的声音,一边轻描淡写地扫描商品。

只要进了店里,一切嘛,都是死乞白赖的样子,就这么一天天儿地过,蝉鸣涌皱,凉糕冰粉叫卖的喇叭声,透过塑料帘子,把这里围成声音的孤岛。多竖起耳朵听一会儿,恍惚置身小行星带,真空漂泊,同一圈一圈的陨石一起无所事事,似乎燥热的太阳光下,每一粒尘埃都和行星一般永恒,也和宇宙一样空虚到茫茫无际。

门铃响了,在“你好!欢迎光临!”触发后,又从宇宙的大千、花开的蓬松紧急着陆到贫瘠的便利店,意识撞击到电极上,再溯源回流到我充满氧气的动脉,心脏搏动,前后左右,脸色平常的我,听见:凉拖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拐角走向冰柜。拉开柜门,350ml的听装可乐,金属罐的撞击,嘭地一声,关上,冰箱的磁贴吸住,缓冲的塑胶带皱巴巴的豆腐块摔在木板上,缝隙里都是偷窥的翳尘。

一个女人,一身红泳衣,游泳圈拎在左手,右手是喜庆的可乐,嘴脸貌似可爱,还没给我更多机会小心打量,她就失手滑落了什么,不管滑落的是什么,我都对那个“她它他”感激涕零。在她蹲下时,大腿根以下,膝盖以上与带着茸毛的小腿软绵绵地夹成糕饼一块,肉嘟嘟,老虎的金黄,圆滚滚,皮肤上有水珠,似乎是松香味的。她走来柜台结账,拖鞋汲出水,每走一步,一朵朵蒲公英浮现又淡去。我接过她递来的钞票,顷刻触摸到她的食指尖,不切实际地临摹出她的指纹是如何模样,还有些许水迹,光洁珠润。依靠肌肉的反射,我拉开抽屉,却忘记了如何找补,愣在原地,又忽然意识到蒲公英在一阵风后就只剩下个空骨头。

我猛地抬头紧盯她,她自然奇怪,睁大眼皮,鼓着眼珠子好似要问我要怎么着儿。

我半天没个动静,我不动她也不动,看我要唱哪一出,但是坐在烟酒柜台的“人瑞”少有地多嘴了。王二探出半个帽檐,眼镜软趴趴地顶在鼻尖儿,捧着泛着油光的键盘,噼里啪啦地敲着,好一会儿,觑起半只眼睛,鲶鱼一样的嘴开合:“怎么了?”。二四二声,上下上,三字,十四笔画,出口就像水草一样盘粘着,尚未在空气中风干,他柴木纹的手指头瘪捏着玻璃瓶嘴儿,猛吹了一口,青蛙落水,咕咚,咽喉起伏。  

我慌张又燥热地从收银台盒子里抓出一把的硬币,紧张地排列好,比树枝的分叉还规律。松糕用指头聚拢它们,抓起,哗啦啦地落入布口袋,并不尖锐的撞击声。那瞬间我多么想变成其中的一颗小钢镚儿被一起带走,至少可以多嗅嗅她的大腿与小腿夹出的三明治。

拖鞋嗒嗒,“欢迎光临”没有头也没有尾,淹没其中,她的肉腿消失不见。时不时的蝉鸣和按键敲打出的无序混合,持续。

在松糕女人走了以后,气味形成的记忆还弥漫在空气中。那天下班以后,我感觉很冷,明明是湿热的夏天,我却发冷汗,幽闭又眩晕。像是被关进了录音机里,马路都是线路,商铺和楼房被钉进土地,集成电路板上的焊点,尖锐又粗糙,硌得我胸口冰凉。

“若三明治大腿肉是金华火腿的咸香,那么王二的人瑞理想是烂橘子果酱,我的下半生不遂,则是在靠日光施舍的便利店里,熏出废品回收站的味道。”

坐在公园排椅上,不远处有有小狗像人一样拉屎,有人熊一般倒卧在草坪上,我不厌其烦地按下播放键,在啪嗒啪嗒的断点中,在一次次的机械播放后,那声音已生根在了我的记忆里,它有了自己的脱缰之力,演化出了无穷的腔调,成为了每一个我爱的人。

那句人声的嘴脸和松糕对上了。这难道说我因为一肘腿子爱上了松糕?还是说我在假装松糕她就是录音里的那个人?或者?我爱那女人,于是爱屋及乌,爱上了松糕?这些问题像热油一滴滴地烧,一不小心就要走火,脑子得短路,身子得跳闸,所有一切只剩下质疑!

我像是哪里失火了一般,狂奔回去,跳进我的一床混乱中浸泡着,泪汪汪地滚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可哭呀喊呀,仿佛我真的遭了海难,头上烈日,脚下是深渊,要怎么办——能怎么办……    

一连好几天,我缩在我的那床阴沟里,蠕来扭去,静止的苍蝇梳理几条细腿儿,沙丘下的臭虫拧出的沙皱。翻船遭了难,那可就不知道要要飘零到何时。

窗外的蝉鸣闹得人心一跳,睁开闭眼,把脸埋进湿乎乎的棉被,好像在其中能够听清王二安心的人瑞梦。好几次天明天暗,大浪拍过来,我就要溺毙了,可想起我房间里的那个孤零零的录音机,录音机里的女人,我就舍不得死,只后悔得要死,那时要是随便变成什么,绕在她身边千丝万缕,就好了。

白炽灯烧亮一个个通宵,在灯丝烧断的那天,闹钟跟着也响了起来。我上紧发条,好不容易穿了上去一身人皮,喝了一杯放得发沉的开水,出了门,把锁牢靠上,就转角走去便利店。

一切如常地像所有都从未发生,也没有谁来过。王二蛰伏在柜台里面,一如往常,八爪老蜘蛛,一天也不和我叽歪一句。

夏天还是一样的热,日光之下半点无人,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我坐在收银台前,插着耳机听每天的录音,想在重重叠叠的目录里偶遇我的“我先生打电话来了”。

门铃响了,欢迎光临打断了一切,是一样的拖鞋声,远远近近,我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她如预演那般打开冰箱,嘭地关上,圆舞曲,滴滴答滴答,滑落,红铝罐咕噜噜地滚,她蹲下去,即将压成一块绝无仅有的肉饼——

我在等待夹扁的裸肉甩开,回弹,细瘦的大腿,春天的嫩枝,新芽的绒毛。

在捻紧眼睛的瞬间,我一下悟了:逃出生天需要的是平衡,我需要保持我摇摇欲坠的生活的平衡。要是绕晕到听信了那声音的妖言,跳进谷底做一块乖乖的尸体,本来庸常的生活就会坍塌到不值一提。但——

要心甘情愿丢掉一切,庸常生活是塑料花一朵,我不要——

我隙开眼缝,她的膝盖下,一把松针味的毛发,仙人掌新发的绒毛,胖胖肉腿,溜溜,我要的这种花,终其一生,我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为她,哪怕变成厕坑里的一滩尿垢,漫不经心地被冲进下水道。祈求着:“请给他一朵真花吧,闻起来有微弱的灵气,生长葳蕤,往复茂旺,最好就是松糕她本人。”

默数三二一,电风扇的开关旋转,中档,一坨坨松糕从扇叶边儿落下,张开大腿的松糕,旋转,头顶发黄的电扇,发晕,天花板被卷得抖动,尘埃和墙灰落下来来不及躲;高档,转一转,通心凉,松糕眨睫毛,和树叶掉落的轨迹一样,左摇右晃,松糕骑在我的腰上;低档,快要歇菜了不?老式吊扇要忍不住流下一屋子的口水,给你一些机会留作喘息保命;天顶的漩涡,松糕踩着拖鞋,风风火火,由远及近,火红的可乐罐,气息交换,漩涡暴雨,滂沱滚滚。柠檬的皮肤被手挤压,皮肉破浆,游戏角色被压扁出汁水的声音宣告结束。我那时哪里知道操纵杆已经不在我手中了,这种编程上的错误不为玩家所察觉,从来都只能事后轻叹一声,怪罪自己的不走运。

锡铁罐子搁在收银台,她走出这片虫蚁横生的地界儿就是游戏结束了吗?

松糕,松糕。咬开,哪一块是榛子,哪一块是笑?

像和几天前一样,松糕,低下眉去找纸币,递给我。

摸到手指,一串水迹,拉开抽屉,一把分币,发呆是轰鸣又无声的幻想曲,接下来是王二该开口么?我祈求这一切有变化,不然这叫我如何相信这不是梦,难道已经从“我先生打电话给我”的关卡通关到“松糕女人的金华火腿”了么?这么说——

之前的是梦吗?还是说今天是梦,以后是梦?

到底什么清醒,什么荒唐?

王二依旧稀奇地探了半个帽子,鼓着那双眼珠子觑,半张嘴好像是蜡浇铸出来的,嘴巴一摞,和松糕泳衣荷叶裙边上,被大红色晕染的水珠一样,胶黏。

我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梦,偏过头,等待着“怎么了”,又或是等待着它的不要出现。他皱出的唇纹,嘴角上拉,在将动未动间,那些泛着尸臭的霉味,从狭窄晦暗的床里飘散出来,我不要回到那潭肠肠肚肚中!

“怎么了!”,我吼叫着!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生活!女人!我自己!

我看向她,她是美丽得不可亵渎;我又看向王二,他!他是丑恶得难以招架。我和王二,不过一个柜台的分别,那么,这样,我怎么可以伸出手去够她的手……

松糕长手把我推开,我撞在老旧的墙上,她伸向抽屉里,活生生一个强盗,抓了一把几天前的硬币,哗啦啦,镍币的光泽,她的线条,抽象为焦躁的涂鸦,她的手腕上有中性笔的墨迹:cage   without   spirit。

她是笼子,关押了我。毫无预兆的“欢迎光临”响起,她走了,就用丰润大腿,一床霉臭潮湿换掉了我自己。

我的眼泪再也包不住了,就这样放任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如此确切的爱走掉么?我猛然跳起来,拉开帘子,是不是!只要跑得比“欢迎光临”快,是不是!就可以抓住她再占有她!我跑呀跑,炎热的白光闪盲了我——

奔跑,跌倒,摔倒之后,我失去了一切。

好在,甜蜜的她闻起来是松香味的,在他的身边,被他拥抱。

她,不过如此,被他拥抱着而已,和她的奶罩,内裤,纹身字一起,被他拥有着而已。她的柔和,每一根毛发的蓬松,身旁的他都自以为能够感受到。

他会守着她到世界的尽头。而每一个瞬间,都好像是永远。

只要有她。而她呀,她呀,总是太倔强了一点,还不舍得承认她留恋他的好。

在一次欢爱后,他再一次软了下来,“我只想天长地久,和你求一个安稳……”他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掉,糊满了他身下的她。

她的指头拿捏着他的老二,一扯,示意他到此为止。“不过如此……”他还在急切地解释着什么。她压着睫毛,爬出去,收起厌恶的神色,背过去,靠在窗台上,半身探出去,几乎要将自己抛弃。

那床百衲被底下翻滚的戏剧时间一旦结束,松糕就从厌恶回到她的冷漠,徒留我一个人只敢以为那场性爱是第三人称的叙事错误。

那时我就会心头火起,手脚颤抖不安,要把野兽释放才能做回我,那个爱她至极的我,陪她永远的我,绝对奉献的我,把自己血淋淋的庸常生活端上前去祭祀她的我。但此时,此时无法随了我的意,我只想鞭打她、撕裂她、吮吸她的血肉、抽干她的骨髓、蒸发她的一切。那头由不得我的野兽,虐待我们,虐待我们这对恩恩爱爱的夫妻,残杀我的爱妻。我的爱妻出于爱我,总是对那头野兽宽厚忍耐,她一声不吭,青紫淤青算得了什么,我们之间永恒的爱呀,在镀金的天空中永不衰落。直到一切都随着太阳的重新升起,赤道永远燥热的空气唤醒我们这对苦命的爱人,我俯身亲吻她,满地血迹星星点点,我和她的爱,红莲一样的惨烈。

“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从心底许愿,身旁是我的爱妻,她总是安详地在睡梦中笑着。

“我做了噩梦,又梦见我打你了,你还是一声不吭,像你那么怕痛的人怎么会不哭闹呢,那一定是在做梦了吧。幸亏那是做梦……”

我轻拍她的肩背,脊背瘦弱地弯曲出骨节的起伏,她睡得好安详。

我日复一日地去便利店工作,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把这里买下来,我和我爱妻的命定之地。我依旧保持着在扫描商品时听录音的习惯,出于爱护,我也爱上了观察我的爱妻在我的房间里扫除清洁,做饭发愣,她呀,她的一切就是美的最高。

录音机和监控工作着,声画来回地圈住我,底噪更迭,酥麻着我的神经。记忆分裂,钝化。低分辨率的嘈杂突然变得清晰——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来见一面么?”,家里座机话筒里的陌生声音传进我耳朵里。

“下次吧,下次会有机会的。”,监控里,我的爱妻竟敢为此神色沮丧。

“莲生,就这样吧,我先生打电话来了。”我的爱妻无声地呜咽了起来,闭上眼睛似乎看见那个什么莲生的一脸亲切,又拉扯出笑,哭哭的笑。

“是么……那下次吧……”挂断之后,我听见了,那人在电话那端的遥远叹息。

那是何等留恋又纠缠的叹息,竟敢对绝不可亵渎的我妻存有最为不洁的淫欲!莲生!那是何等的疯女人,竟敢蔑视我们的爱!

我奔逃回家,如同踏入梦境的冥府,要去其中拯救我的爱妻,我的欧律狄克。但绝不能再犯神话中的那等错误,我绝不会回头,至于她,更不能回头!但若是她回头时看到莲生化成盐柱该是何等美妙!那时,是真正完全地只有我和她!

我抄起椅子,想要把莲生从我的爱妻身体中赶走,我殴打她,我绝不会手软,我的爱妻怎么会因为爱上女人的疯女人而暗自落泪,那样的她,绝不是我的爱妻……

五边形的头颅,接着是头顶的黑巾被拖拽,椅腿戳进肚子,洒满地毯的艳红,乌黑的眼珠,丰润的红唇,四分五裂的时候,浆果爆开是充满食欲,鲜血和呻吟庆祝我的爱妻回归。

磁带滴滴答答地开始转动,谁要你动!你胆敢动!她不要我了,连你!也敢把我弃掷在这荒凉的人世吗?我在间隙时分对录音机发泄着不满,仍旧留有余力要将她侮辱到不敢再回头。来呀,来呀,都要把我逼死么!你们!

玻璃,木头,铁棒,肉拳,要你全部尝过才知道我爱你有多么不容易!她哭喊天地。

反正这一切无非是梦中!难道我还需要对这一切内疚不安吗?我要在这梦中家庭欢乐的游戏场使唤一切虚实,倘若回到那现实中,我的爱妻,那个如此干净地拒绝了疯女人的我的爱妻,我的宠幸之至,我怎么会不好好将她爱个够呢?

但是现在,这蠢货是莲生的松糕,岂会是我的爱妻!她结了婚,竟敢为了其他人露出忧伤,这样丑陋的不忠,得刻在她的骨髓里,让每一个见过她的人,从亲友师长到所有倾慕她的通奸者、嫉妒她的长舌者都唾弃她远离她;我全身上下长满了最恶毒的目光、最凶险的唇舌,我是每一个污奸她羞辱她,这14亿人口的大国,这9700万平方千米的土地,没有一个人一寸土是会留她好过的,她的灵魂将永远是离地漂泊的幽灵。

于是我抽她,踹她,一刻不停地,从卧室客厅到每一块墙缝砖隙里都充满她的尖叫;我侮辱她,殴打她,怎么,不应该么?如此我就解气了吗?我还要让她看到她的妖妇化为盐柱。要叫她的莲生跌得没有一块好肉,最好是碎成粉末,一点念想都不留给她。

而对我来说,做到这个还不简单么?

只需要寄给莲生——我和我爱妻的结婚证,她的松糕满身青紫手脚打断颈链枷身的影印,配上松糕的糯糯嗓子制造出的求饶与尖叫!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生而赴死喽!

很快我就如愿以偿,她惊叫着,她听见她的莲生被血淋淋逼到退无可退时的尖叫,那声音叫人恐惧得像是要把五脏肺腑都呕出来,但莲生依旧优雅得像芭蕾舞者,再不济是歇斯底里的芭蕾,莲生挤出一抹惨笑,“来呀!来呀!来爱我!”

她望她的莲生别这样,她呼喊:一切都好,一切都可以,莲生,别走!别跳!

求求你,留下来……而繁复的肢体画出至美的弧线,舞到空无。尽管她叫呀喊呀哭,但至美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莲生苦果,苦痛得叫她断尽生命。

看到她那样,我一阵安心,是么,在这时,被死亡所终结的畸形又扭曲的爱和莲生一起魂飞魄散。我和婚姻要把她的过往都锁进去,还要搭上一层不透光的帘布将她的莲生彻底冷落,再也不要有什么莲生,只有我,和我们的幸福。莲生跳下去的那幢楼,叫富生大厦,确实如此,我因此复生。因为那幢楼的存在,我的松糕再也没有拒绝我的理由了,不是么?

她在我们的爱巢中喘息着,我退后一步,审视着血迹斑斑中的松糕,她像被暴虐的小孩折磨到碾瘪了一半的蚂蚁,细弱的躯干在地毯上贴着,爬过,血迹渐渐晕开,格尔尼卡的野蛮不及这地毯一半的表现力,毕竟我的作品是真实的再造。

我条件反射地按下录音机按钮,一下接一下,啪嗒,按钮弹起,啪嗒,其实我不想听见任何声音。但我等待她的声音怨恨至极地浸入我,恐吓我。她的冤魂是不会放过我的,我知道,我知道。

“我本可以有多么幸福的一生,和我的莲生一起……”,她眼帘低垂,扇子梳拢睫毛,要封闭她的一切,回归到她的宇宙根本。

我恐惧极了,她平和的语调,像是我的爱妻,而不是那个与女人相爱的疯婆子松糕。

  “从现在起为莲生……”,窗台的风吹得她长发散乱,咚——,冰河消融,泉水叮咚的咚,落在硬化的混凝土上。

这么着——

原来是要把死当作新生,这样的把戏嘛。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不错,为你的疯女人去死吧!我的爱妻将永远是我的爱妻,在那本血红色的结婚证中,两寸照片里的温良柔顺,被自己的不忠与疯癫逼得自杀的,只是松糕罢了,傻女人。

可笑我曾经听到那声“我先生打电话来了”,还自以为我就是那僭越者,“她的先生”,把我和她横亘其中,却没想到人类的视网膜本来是倒置,甚至已经习惯了分不清正的倒的。我以为是我在祈求她,却是她在祈求她。没有了莲生,就是完全的我和她。我本来是这么希望的,但在我身边,她怎么会是蛀空的坏果,生霉的蘑菇?一口咬下,恶毒的拒绝,叫人忙不迭地吐出来,我万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婊子,她竟敢毫不爱她的丈夫。

录音机里交叉的文件与目录还在播放,翻转又倒置,摧毁我记忆的真实,这条迷宫中的线一直都在,杂乱地缠绕后,最终还是带我来到了这儿,答案是:来时的路是死胡同。她没有说完的话我一下子想起来了,不需要录音机再无故播放了。

我发自内心地恨,凭什么偏偏我爱上的是松糕!我本可以有最般配的爱妻的……

梦醒了,我不必再装疯卖傻了,其实我记忆惊人,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餐饭我都记得,可我是个男人,我本来是应该毫无记性的,因为没有哪个和松糕结了婚的男人是无罪的。

她原本幸福的那一生,是阴差阳错的反射又翻转,在不知道多少道镜映反复后,成为这副光景:她游完泳,在不知哪个巷子的便利店里,可乐罐不小心滑落,砸偏了她的一生。那好像是好多年前的事,藏在我从未去过的东京的某个地下室里,在她割断过的不知道多少条动脉下,在烟熏得发黑的厨房的碗缺沿口,久到那年死去的蝉产下的蚕蛹再次破土,久到王二死了,我成了王二。

“放了过久的橘子,果粒已经失了真”,一阵沉默后,“老天爷啊,总算了了这桩错——”,接着是西瓜落地的脆响,血红的瓜瓤铺泻,花红尽染,叠出黄昏的余晖。再一次播放键,咔嗒——,录音机卡带后,就这么没了。

什么也没有的风声与无边的底噪被打断,重回宇宙大爆炸时的最原始的波段。

突然人声往复,她的已经衰老,突然和脑海中浮现的伶俐又坚定的面孔重合,她的脸棱角清晰。松糕和松糕的女人,花瓣的光明光暗。

我抱着录音机好久,好像抱着王二,又像抱着她的先生,时间一再交叠,直到坐标发生混乱,我猛烈地咳嗽着,被不知廉耻的东西按倒在墙上,墙灰抵在我的胡茬上,条子很不礼貌。我想念我的爱妻,她怎么不陪我到花白耄耋,而徒留我一人在此地遭受不公?

那些不知廉耻的东西到访此地,他们蚂蚁一样来回,欢迎光临的声音来来回回,他们关切地告知我:我老婆死了,而且我老婆的死决定了我也死定了。

我点头。他们摇头。

那天晚上我通宵营业,直到天光放亮,门口传来嘻笑声,她们一起好好,去到小岛。她蹲下来用头发逗弄小黄狗,另一个已逝的她围着遮阳帽,拔院子里的萝卜茎,抖落附在其上的泥巴,抬头瞥见那位望也望不断的苦恼,低头是止也止不住的唇角,日夜休止,不过劳作吐息。

2   失焦

为什么不趁着记忆最近最狰狞的时候把一切写下来?关之琳也不知道为何一拖再拖。

深深浅浅的泪水与心揪,勾画着她日显衰老的脸,关之琳甚至再也想不起吉诗灵的面孔如何了,高矮胖瘦可以任由自己制造,或许她体内隐隐又闪现的爱篡改了所谓的“记忆”,又开始假模假样地开始履行曾经不必存在的玩笑——譬如什么天长和地久……

终归,她想要得到的安安稳稳的爱意像鲸鱼搁浅在沙滩上一样庞大而无能为力。她能怎么样?浪拍潮水来来回,能有几度悲凉还不被洪流腐蚀?她只好戚戚艾艾地抬条板凳钉坐,与濒死的大鱼进行最后的对视,离席。

待她枯等到眼里长出了绝望的水泡,再默候到一颗颗的疹泡灌脓,流下无法原谅的泪水。她阴燃的血管扑哧一口火气,捉摸不透的梦,噼里啪啦的柴火堆烧燃了,内心里全是被灼炙的欲望枝条烫穿的孔洞。

求而不得的爱,她们两人的爱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还是说吉诗灵一个人劫持了爱远走高飞了?烧寂的煤灰在无声的患处被哭干、泡烂,汇入身体里说不清的交叉线里,她全身都在颤抖,恐惧与无力,从指尖到心尖儿。

一切的最开始关之琳确实和她相恋,但谁知道呢,说不准是在梦中呢?这恋上了以后,就说不清真假左右,她梦境的单人回旋舞越转越快,直到节奏失控,与吉诗灵撞个满怀,她低眉展笑后,意外地变成了两个人的恰恰舞,浓情蜜意自此,好像谁也离不开谁了。

“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啦。”关之琳歪着头咕咕哝哝地说,似乎是在与空酒瓶怅然若失。

四下无人,她在空空的戏台上扬起了手臂,“cha-cha-cha……”,尘埃环绕着光线,光线又顺着她身体起伏的线条倾泻。

静悄悄的戏台,她戚戚地还在等她的恶魔小鬼,剧场的门重重地推开,她回头过去,蛾眉舒展,双目炽烈,没有人演奏的钢琴声起,光线附着在她的胸腔的摆动上,琴键跳动得左摇右晃,骤雨将歇,猛然惊雷,她在心中复诵:“灵灵,灵灵”,祈求爱人的死而复生。

梦境的最后是一阵涣散,迷乱过后是满眼的熹光。摆在窗台上的仙人掌叶刺浓茂,呼吸的滞重胡作非为——由于吉诗灵的鬼魅飘动在窗台上,再次拉近焦距,她的眼球被远处泣血的绿扎出眼泪。

一切逼真得好似吉诗灵就真的在某扇门后,在等待她睁开眼,在望着她看着她感受着她。每一丝呼出的气体都在牵动她的破碎,飘忽涌动,试探地围着吉诗灵打圈圈,饱含她万般影灭又来去无踪的爱意,一下子的收缩,光谱波动,吉诗灵像幽灵一样浮在她的颈,唇,眼,她的全身内外。琴键敲击越来越鼓噪激昂,催动她弃置她的肉体凡躯,要把自己系在吉诗灵的灵魂上。“吉诗灵”,她想象着自己的舌头嘴唇喉咙,和空气的吞吐,是怎么把这个充满诅咒又心甘情愿的名字吐露。

瞬而,在猛然停止的乐声中,她吐出的呢喃是一团浓雾,在睁眼的时刻,团雾散去,只剩下空无,还有扎眼的仙人掌,她的窗台上,唯一的吉诗灵送她的唯一的仙人掌。

关之琳不可置信极了,愕然地环顾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卧室,仿佛昨夜还在她耳旁嘀嘀咕咕的小狗,现在已经什么也不剩,像是老式马戏团的噼里啪啦噼,电光火石的心动后就只剩下什么也没有。她环顾找寻,只有那盆吉诗灵赠予的仙人掌还留存。

“喂——!”窗外又是爱人的声音。

她的鼓膜被无常的尖锐呼喊刮蹭,自那个分别后的日夜起,吉诗灵离开的事实从贴满广告的楼梯间涌上来,传单一样廉价地告知分别。

别这样!

她在刚苏醒的床上无所适从,祈求那话语的停止,“琳!”,她不回答,她害怕,“关之琳!再见了——”,不,不!她不要听!披着平和的外表的凶险……

关之琳的心肺在抗拒,那株仙人掌,和吉诗灵变成恶鬼之后的笑声一起,从她的眼耳蠕动着爬进脑子,又凄厉地哀嚎。她抠紧自己的耳道,别无他法,无力软绵绵贯穿她,心跳泪流不止。

她踢开满床衣物枕头,她想抱紧脑袋以阻止空间的变幻,但裂口已经形成,被撕裂的白纸一样,越裂越大,那些纸边上的毛绒在一片瞎眼的白中绷开,塌陷成她的灵灵末日——

“之琳,我……不能再陪你了,或许我就是再也没法和你在一起了”,幽暗的巷道里橘色的灯光打在她僵硬的颧骨上,忧郁的潮湿在她明艳的嘴唇上闪烁,“可能就是我还没办法对我妈那么狠心……”,她越发哆哆嗦嗦,“忍忍吧……”

关之琳看到她鲜活的爱人几乎变成了残枝败叶,枯朽地被风散去所有——生的气息,她感到一种晦暗的心痛。

莫非吉诗灵要把她一个人抛在这荒郊野地,自己躲进婚姻中去?吉诗灵,那么灵的女孩一个,当真要甘心被困在那具空壳里了么?

“狠心?你对我不狠心么?”她气得眉目冲天,忍不住阴阳怪气,“忍忍?怎么着?你大小姐,当初也是忍着恶心来搞同性恋的不成?”,她吼回去,她的女孩怎么如此糊涂又混蛋?

“可是我不能够再继续了……不能够了。”吉诗灵哀求着,“我也没法子了,要是可以不结婚,我怎么会舍得来伤你的心呢?”  

关之琳祈求她不要再说了,祈求她的吉诗灵枯木逢春,祈求所有可以祈求的,停止!定格!该死的,是谁把最难堪的丑陋披上灵灵的皮,竟敢派最稚洁的爱人来恶心她!  

但吉诗灵的嘴唇依旧不死心地在挪动,或是在打颤,那微小的挪动竟然使她的眼窝凹陷,嘴唇干瘪,呼吸停滞。当她开口想挽留她的灵灵时,却发现她已饱受蛾蛀了。

她上前一步,吉诗灵便退后一步,那步子轻巧地踩烂了她所有的希望,碾扁在地砖上。可笑她的珍惜,爱什么爱,稀巴烂的臭水果罢了。

“求你了,求求你了……”,灵灵的哭诉绵绵,要把人潮软发烂,“我做不到呀。我妈,是我妈闹的。如今这个婚非结不可了……”,吉诗灵软弱的嘴不知如何是好,“之琳,我开不了口拒绝……”

“开不了口!?对你妈开不了口!你就对我开得了口吗?”   她难以抑制哭泣,她嚎啕,她怒吼着,而面前的灵灵则是小鹿般慌张四顾地失措。她的灵灵也裂出了纸毛边,像破旧的连环画沾水就透的纸片,她曾经可亲的灵灵在她眼中面目模糊。

尽管此刻她故作凶神恶煞,但她怕得要死,这些话……就区区可笑的“妈”和“婚姻”,那么容易就在她们如此深厚的默契中为非作歹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关之琳的手瘫软了下去,低垂似死,她无可挽回了,她救无可救,她甚至要亲眼看见她活生生的灵灵要被抬进棺材板子,眼前这个狠心的女人还要她亲自把棺材板钉牢,她怎么舍得!

“你怎么忍心!”,而她自顾自呓语咒怨时,竟不见女人已经抽身落荒,奔逃离开。她捶打着一如往常的电杆,骨节撕裂,血迹斑斑玷污着曾经每夜的温存地,嘟哝着:“灵灵,你竟是这样的胆小鬼……”

她记起来了:灵灵的妈妈恶言相向,灵灵的爸爸暴跳如雷,灵灵的奶奶痛心疾首,灵灵丈夫的居高临下。她都记得,可是,她怎么就想不起来她的灵灵了?她敢爱敢恨的灵灵去哪儿了呢?她的灵灵难不成变成了铁石头木疙瘩,不然怎么会留她一个人要在这些凶巴巴的男男女女中辛苦搏命呢?

灵灵!呼喊她的名字是具有魔力的,她什么时候呼喊,什么时候灵灵便眼底带笑望着她。

于是她似乎再度想起了回忆中的篡改,灵灵家门口巨大的黄角树下,灵灵的妈妈像蛇一样阴冷又怨恨的眼睛睚眦,恨恨地说:“灵灵被你害死了”,接着是推搡和掌摁,跌倒与青苔,灵灵的妈妈湿浸浸的目光把她的心脏悬空包裹着,风在猛烈地灌,呼呼呼,呜呜呜,关进了一个没有灵灵的世界里,漆黑与绝望,血泪交错。

她嚎啕了起来,要哭断长河落日,震干冰河铁石,她的叫喊穿透楼板,胡乱地砸着扔着周围的一切,叮咚地碎裂后,她又慌乱地举起手在空中想要抓紧什么,但一切都无济于事,灵灵没了,她大口喘气,没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永远见不到了。她再度神经质地尖叫了起来,像锐器刮骨,像是刻进身体的难捱与心碎,她的女孩魂飞魄散,这让她很难不以为自己也做了一把帮凶。

枕头下的小灵通滴滴地响起来,她丝毫不想理会,只想让自己安静地驻留在恶俗的相思里。相思?魂都不知道丢到哪里的吉诗灵,还会恋恋不忘着什么么?她想起她小狗一样的舔舐与眨眼,灵灵是不是真的还记得住她呢?她爬起来摸索镜子,“好似另一个人,好似昨天一场梦……”,连说出口的话都不像是她自己的喉咙了。

恍然之间,关之琳听到像以往一样熟悉的摩托车熄火声,来自灰扑扑的拮据楼梯间,这样的幻听不知道往复多少遍,她还能怎么自欺欺人,她早就腻烦了,一如昨晚和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她的卧室成了真真的万千剧场,时间在这里要退位于虚妄。戏台上无止无休地上演着她爱过的一切,灵灵的一切,对如今的她来说必然是自虐,而她却痛苦着想要更多。

有人敲响房门,走进玄关,取下安全头盔挂在门口衣杆,抓着买来的早点,用脚蹬下鞋,光着脚丫走进来,不出意外的话,是以前的灵灵,她会顶着去超市兼职的熊头,肚心白白的,棕黄色的花边,她笨拙地脱下,理理被压乱的碎发,俏皮可爱。

这些具体无非是一种想象罢了。她懒得理会这些飘忽的云朵,今天的戏码也应该到此为止了,那些飞来飞去的心跳应该适可而止……

倘若一切都是假的……那她发自内心的声嘶力竭岂不是很卖弄?她自嘲地笑笑,无知无觉地瘫倒在床上,静默中有滔滔不绝的灵灵,哪怕是片刻,片刻已经足够……

她努力呼吸,避免生命过快地流逝,脚步声缓缓扑通,她的胸腔便随着它的节奏收缩,她的身心渐渐安稳了起来,还能怎么样呢?

吉诗灵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她早早就打算好赴死,到了那时刻却怎么都不甘心,她老是以为自己有所遗忘。当刀片压在动脉上,她的心跳和缓,层层麦浪中翻涌着宁静,她没能和她的灵灵一起死,明明那胆小鬼是那么怕死!

血管已经涨开,喷涌的潮汐想要一劳永逸地终结生命,光是红的,肉体依旧泥黄,她透过生命的尽头,看到那些阴险的照片,她的灵灵倒在木椅下方,焦黄的死木受人指使,穿刺过灵灵肉肉的胸腹,那些可爱嘟嘟的纯洁无害全是苦涩的红浆,曾经温暖哺育着她的臂弯枯萎为干柴木,而她的那位终身守候在毫不留情地把枯木踩断为断节。关之琳再难忍受,眼睛滴出血来,一滴滴地给灵灵肃穆的黑白遗照染上红色,她恨极,握住警察局的听筒,先于拨通救护车,生命在流逝么,不是吧?

她的觉知从未那么清醒过,每一次呼吸她都看到灵灵的种种曼妙,灵灵推开门,有一些汗水的湿发贴在她的额角,她捏着她的肉脸,逗弄着睡懒觉的她,喂!懒猪!怎么这么迟了还不起床?灵灵凑过来蹭她,她嗅到自己的味道,昨夜同她玩乐时纠缠上的水蜜桃沐浴露味儿,被热得傻傻的她的汗味,布偶熊头的棉布,以及,她的灵灵,独一无二的弥漫了整个房间的温暖与长存。她倾身上来,吻住她,挑逗着,要她起床,这些损招,她早就腻了,这小笨蛋还好意思叫灵灵?她睡意朦胧,难以清醒,她调皮地在她的舌尖上滑一滑,想背过身埋在枕头里继续长眠。

“喂!臭琳子!你不是说今天要早点和我一起起床的么?”,她听着她毫无威胁的质问又些疲倦,灵灵,我很累诶,就再多睡一小会儿啦,“你个小骗子!”,她的屁股被拍上嫩嫩的红印,好嘛,可是对不起啦,我真的需要休息,求求你了……

“喂,臭琳子!你不是说要等我们俩儿都老到眼窝塌陷,奶袋下垂的时候再一起通通死啦死啦滴么?”,她把她搂在怀里,如同每个早晨那样勾着手指蹭着她的鼻尖,“怎么就又当大骗子啦?”

她总算睁开眼睛,疲倦极了。一阵海风清凉,她被强光扎得睁不开眼,灵灵贴心地张开手掌为她挡光,“好了好了,骗子你也当了,现在先让你睡个好觉吧”,她抱起她朝她们的日式茶屋走去,温泉水咕噜咕噜的,她太困了,今天就让灵灵辛苦一下吧。

“我知道,可是,你先跑路了嘛!”,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在灵灵的肩膀上,痛变得模糊,她苦涩地笑笑,抚摸着她的细软腰背,轻轻地,和笼罩在她们周围的雾气一样蓬松,“但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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