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尋人啟事

在我那個年代,一般公立小學是這樣的;每隔兩年,把全校學生打散,同年級的小孩都要換班。先不管傳說中的黑箱運作,至少我讀的小學沒有資優生班。

不管是多有錢的家長、都不能讓小孩永遠能跟好朋友同班,我就親眼見證過,班上自以為是的大小姐、家裡開養鹿場賣鹿茸,分班的時候,一個人孤零零地、去了沒有任何人喜歡她的班級,每天下課都哭著逃出教室。

總之,因為這條規則,我在五、六年級時,碰到一對兄弟。

那兩個男孩不是親兄弟,他們只是住得非常近,從小一起玩,一到四年級都運氣超好的被分在隔壁班。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他們兩個長得很好看。

具體描述:那兩個男孩多好看?

其中一個下課後去讀私立舞蹈學校,已經有經紀人在等他成年。

另一個拍過兩次飲料廣告,在一部電影裡出演男女主角的兒子,沒有繼續演戲、單純因為他父母認為,演藝圈對孩童發育有不良影響。

班上的女生都喜歡他們,隔壁班的女生下課會跑來找他們玩。

不僅如此。他們性格好,體育永遠拿高分,考試都名列前茅,所以男生也喜歡找他們玩。班上唯二公開聲明討厭他們的男孩,理由很白癡,都是嫉妒他們搶走自己喜歡的女生。

可是,小恩跟小傑根本不怎麼和女同學玩。

這裡為了保護當事人,小恩跟小傑是他們的化名──我有點不敢想像、假如他們看到這個故事,媽呀,那個畫面太美,我會活活被尷尬嗆死。最少也是從今以後、永恆的社會性死亡。

重點有了,問題就來了。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老師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把我跟他們的座位,分在,一起。

那個時候桌子都是連在一起的。你旁邊一定會有個異性同學。男生一邊女生一邊,中間會有那個三八線,不可以越界,越界就會吵架,就會有男生被女生揍,就會有女生哭著去告老師。

更慘的是,這對班草……更正,校草?他們的座位,又總是分在前後!

這等於是說,每次班上分小組作業,他們兩個一定會一起,而我呢,因為我通常不是坐在小恩旁邊,就是在小傑旁邊,他們懶得找人、懶得思考,乾脆每次都拉上我。

雖然我作業分數變高了,但全班女生也通通都討厭我了……

現在回頭想,我都氣得想跳起來,死命搖晃小恩跟小傑,問問他們腦袋裝什麼,為什麼不想想自己在班上的高人氣?這麼做會害死我的好嗎?我被全班女生排擠了整整兩年,兩年!

這兩年內,我都只能跟他們做朋友,因為班上沒有任何女生願意跟我做朋友。看見沒?這個就是正循環下的負面循環。教科書版的示範。

唉。他們一定會說,他們不認為自己有多好看、多人氣吧。

其實跟小恩小傑當朋友,這也沒什麼不好。除了我被其他女生排擠外。嚴格來講,被排擠也不能全算在他們頭上。我記得,被排擠是從班花跟小傑告白失敗後才開始的。我還記得班花給全班其他女生傳紙條,就是沒傳給我。

直到畢業,小傑都很不喜歡班花。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討厭。總之,小傑不跟班花講話,有什麼事,他寧可轉告給小恩,讓小恩去跟班花講。

小恩總是笑著。非常活潑一個人。他到長大後都是這樣。但他給班花的笑容都很古怪。像是不高興,但教養要他面帶微笑、不口出惡言。

排桌子分組時,小恩跟小傑會左右各一邊的包圍我。小時候我容易鼻子過敏,又愛哭,小傑身上永遠有超多衛生紙。沒有了他就去問別人要。別人就算不想給我,也會鼓著臉給他,再眼睜睜看小傑把衛生紙給我,氣得要命。

這個行為,長大來看,是暖男了。

其實我也喜歡小傑。

他是讓我搞懂喜歡這份感情的人。是他讓我學會,喜歡有開心,有驕傲,有不安、憤怒、佔有跟瘋狂,也有暗地裡的沾沾自喜。當時我才小學六年級,這些我卻全懂了。

小傑幾乎是我喜歡過的所有男生裡、最好的一個。說真的,要是我從那之後,每次看上某個人,都以小傑為參考標準,那我就不至於浪費那麼多青春、給那麼多個爛人。

不管怎麼說,小學五、六年級時的小傑,確實做到正直、誠實跟勇敢。他從不取笑班上落難的同學,考試絕對不作弊,看到別人作弊不等著告老師,他直接站起來、把對方說到當場放棄當場大哭。平時溫和不刁難人,什麼問題都不撒謊,扯上別人就閉口不言,說三道四不會在小傑身上發生。

我最喜歡的,是在午休偷偷看課外書。小傑一邊唸我,一邊拿出課本。

我喜歡的,是小組活動時,我提了個天馬行空的點子,其他人反對我,就連小恩都不以為然,而小傑好聲好氣的跟我解釋行不通的理由。

我還喜歡在我拿著空筆記本,寫出第一個故事時,小傑第一個拿去看,看完以後要小恩也看,雖然他們都有點看不懂,還拋給我那種,大哉問的讀者留言……

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們在不同學區,讀了不同國中。考高中時在考場見過一次,他倆還是很要好,兩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我路過,他們問我要不要一起吃,我一時腦殘竟然婉拒,互相交換了想考的學校名字後,再也沒有見面。

現在我三十歲。

從十九歲開始,我一直、一直夢見他們。

有時候他們會連續出現在我的夢境裡,有時候整年都不會夢見他們。

有些時候,莫名其妙的小事、莫名其妙的持續十年後,會變成一種困擾。

所以……我決定去把他們找出來。至少見個一面。可以確定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踏進演藝圈,這不會成為追星行為。我也沒打算幹嘛,只是想確定下、那兩個讓我不停夢到的人,現在活著還是死了。

反正我失業。我很閒。

早年有種節目。你上去,帶著一張照片一個名字,節目組就上山下海、上天下地,掘地三尺找個臨演、都會幫你把你想找的人給找出來,哪怕最後找出來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那都成。

所以我就想,在這個google統治網路,資訊發達過頭的時代,我要找到我的小學同學,這能有多困難?

…………

我要收回這句話。

不。很難。超難。太他媽難了。

我沒有跟小學同學全部失聯,但所有我能聯絡到的人,都跟我說、他們早八百年前就找不到那兩個人。這中間包括當年班上最喜歡小恩的女生。

果然。愛是會消失的嗎?

我沒有節目組。我只有Google、臉書跟IG。但是,我的協尋目標過著遠離網路的生活。

從臉書,我幾乎找到全班同學。有人跑去賣保險,有人賣健康食品做到藍寶石會員。有人舉家移民出國,有人早婚多子。有人沒讀國中進了監獄,有另一個人、一樣沒讀國中跑去當專業八加九……還有人跑去選里長。

這麼多人,發展如此多元如此豐富,就是,沒有,我的協尋目標。

不用臉書,沒有IG。很行啊。

電子信箱嗎?這兩個人有夠聰明,他們給所有人留的信箱,是當初小學發給我們的學校信箱。

……不解釋。我只能說我佩服他們的大智慧。

但是,不。我才不會放棄。我會繼續下去。

既然我的協尋目標、在這個科技化的時代,選擇過遠離社群網路的生活,那我就Google。人活著總會留下點痕跡,特別他們兩個都很傑出,國中高中不可能沒參加過什麼比賽。

咦,還真的沒有。國中時期,參賽紀錄零。

這好奇怪。我不相信。小恩超喜歡畫畫,他水彩畫得很好,他說過他對演戲還好,更喜歡油畫。在小六的時候,他父母就給他報名了油畫班。

那高中呢?

我想起來,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小恩跟小傑。

我是聯考時代後的第一屆。第一次碰到推甄,國中的老師們都很慌。

我的推甄毫無希望。橫豎都要死在考場。而且我沒有陪考,一個人應考,看到別人都有家長陪,不僅尷尬,其實也有點傷心。

小學畢業典禮,我也沒有家長出席。國中畢業典禮,比照辦理。大型考試除非鋼琴比賽,沒有一次我的家長會出現在給他們留的椅子上。

事隔多年重拾記憶,我只能隱約想起──

午餐時間,我不想留在考場吃飯,感覺太寂寞又太噁心。所以我拿了錢去買麵包,好不容易從福利社擠出來,看見坐在福利社外吃便當的小恩、小傑兩家人。

那邊沒有椅子,他們就坐在花圃邊吃。小恩跟小傑坐在中間,兩邊家長隔著孩子閒聊,看上去氣氛很好很和善,沒有我在其他家長、或我的親戚間,會看見的那種,爭競、比較的嘴臉。

他們就只是很普通的在討論未來。

看樣子,不是小恩跟小傑感情好,是他們兩家父母有好交情。

我走過去,手裡拿著麵包,當下真的很羨慕、很羨慕他們。然後小傑的父母發現我,不知為何,居然認出了我,跟小恩的父母打聲招呼後,熱情地朝我招手,要我快過去跟他們吃飯。

正在吃飯的小恩跟小傑都停下來,抬頭看我。

小恩似乎正在跟誰吵架,滿臉不愉快,盯著我的眼神很坦然,喊了我的名字。小傑朝著我笑,安靜、靦腆,是他一慣的模樣,腳邊有一顆籃球。

我好想走過去。我超想走過去。但我沒有。我只是,表現出大孩子應該要有的模樣,禮貌地跟對方寒暄,禮貌地交換來這裡考試的感想、跟想考什麼學校應該多多加油,最後,帶著客套,體面的離開。

我知道他們喊我是因為看見我手上的麵包。

而我說,啊,麵包是為了跟同學一起吃。

這個謊言有夠智障的。

總而言之。

按照當年的名校排行,建中下來,要嘛成功、要嘛師大附中。小恩可能會挑美術班,但小傑應該真的就會去建中。他的舞蹈學校似乎沒有繼續下去,不知道是哪個笨蛋同學、給他的輿論壓力,還是他發現練習現代舞、可能會讓發育期的男孩子長得不太高。他腳邊的那顆籃球被我列為線索。

我對照入學屆和名字,沒有在建中找到人。他們全都去了師大附中。有一張照片,是他們夥同兩個組員參加科學比賽。

沒有更多資訊。

難道我能拿著學號打電話去師大附中,問這個學生後來考上哪個大學嗎?

就算我找到他們讀的大學,接下來呢?

大家都三十了,距離大學畢業,整整九年。中間可能有研究所,可能有當兵,可能出國留遊學……可能可能可能,可能性太多了。

我盯著螢幕。

電腦螢幕上,小恩笑容燦爛,小傑微微抿唇。兩個人看上去性格都沒太大變化,而且都活得很好。

我覺得我該放心了。事情應該到此為止。繼續下去會變成網路跟蹤狂。臉書不該是被我拿來這樣用的。

…………

我是這樣想的。

但是呢,我的夢不肯放過我。

眾所周知,作夢的時候,夢的主人不會意識到自己在作夢。

這是正常來說。

眾所周知,目前地球上絕大部分的事,都能套用八二法則。

所以有那麼百分之二的人,跟百分之二的情況下,夢的主人知道自己正在作夢,甚至能稍微操控夢境,這種事情也確實是會發生。

在上述大前提和小前提之下,我可能是那百分之二的人,有時候會進入百分之二的情況。小時候我以為這很平常,以為大家都是這樣。直到我問了至少二十來個人,所有人都告訴我:他們的夢不會有聲音、不會有對白,不會色彩鮮明,不可能有背景音樂、也不太會在醒來後記住夢境。

他們的夢很正常。過去的人,現在的人,看過的小說電影漫畫。就這樣。

我的夢像別人的人生。有時候我甚至相信,自己在夢裡去過平行世界。那些感覺太過真實,會讓我分不清楚夢境跟現實。有人說這是壓力太大,有人說是平常亂七八糟的東西看太多,有人說是生病。

或許思覺失調和光怪陸離的夢境有關。對,我有焦慮症跟憂鬱症。但我吃了藥,從白色的藥到橘色的藥,桃紅色的藥到天藍色的藥。沒有哪個能解決我的夢,和夢境裡不屬於我的人生。

我總夢到他們。

夢裡,恩跟傑的臉隨著年紀產生變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看過他們高中時期的照片,腦海中自動演算產生推斷。

怪夢累積太多,我就需要樹洞。樹洞朋友是國中輔導老師,大學專攻教育和心理。謝天謝地,她沒有給我一堆心理學上的冷酷評價,比方弗洛依德、榮格、達利跟希臘神話。

換個角度說,假設思覺失調跟夢境有關,我是前年爆發憂鬱症,夢卻是十年前開始,而憂鬱症可能可以追溯到青春期賀爾蒙變化內分泌逐漸失調。所以這整件事變得撲朔迷離,難以考證。

但她推薦給我一本書。

那本書據稱能讓人學會控制自己如何做夢。

…………

我信了這個邪。

在誠品買書的時候,我碰到了這個朋友。她剛發薪水,閒著沒事,跑來逛街,興高采烈,約我在旁邊的上島咖啡喝下午茶。

鑒於我手上剛好拿著她推薦給我的書──教你如何做夢。

尷尬之中,我答應了。

「最近你還好嗎?」她問。一個普通開場白。

「我不擅長客套。」我把書放在桌面中央,封皮朝上,以一個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當作一切的回答。

看看這本書,看看我的黑眼圈。不,我不好。

「你又夢到什麼?」朋友一臉好奇。」

「差不多的東西。」我扶著腦門,彎腰駝背,就差沒趴在桌面上。

「具體來說呢?我記得你上次說過沙漠中的摩天大樓、大樓爆炸你們組成游擊隊、對抗壞人最後全都死掉了。還有一次你們在星際婚宴餐廳打工,廚房起火大家逃難。我喜歡你的夢,你的夢都好精采,比電影精彩。」

我抬眼看了下她,懷疑這個人是真的關心我嗎。但我朋友很少,所以只能繼續容忍這個女神,經病。啊,反正我自己也是個神經病。

「我夢見小恩。」嘆了口氣,我老實說,「他沒有繼續上學,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不良。他把我約出去,我們吃麵攤,他給我一封情書,上面說他不介意我正在介意的事,給我至少五百字的閱讀心得。天啊,他跑去看我寫的書。」

「哇。這個行為換個角度看,就很像恐怖情人耶。」

「最後他說,他一直透過我的雙眼,看著我注視他,這很痛苦。」

朋友瞠目結舌。

「你的夢裡出現這句話?完整的?這句話?」

「沒錯。不是我瞎想出來,最近我也沒有看任何愛情電影,看了黑寡婦跟小丑女大殺四方。這根本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這不是啊。」朋友震驚地搖頭,「我知道你不會騙我……但這麼完整的台詞。也是啦,以前你的夢讓我更驚訝過。這不是第一次。」

「我快瘋掉了。」我深呼吸,把臉埋在掌心中,「不,這些鬼東西不能繼續下去。吃藥都沒有用!」

「你這個真的。」她不厚道的笑了。真的不厚道。「你要不要乾脆去找他們,這樣也許你的,呃,情結,就能被解開。我就不說是什麼情結了啦。」

「我嘗試了。」我單手扶額,把最近轉行當偵探的事、當茶餘飯後的笑料告訴她,「目前結果顯示,調查受阻。」

「媽呀,你還真的去了。」朋友嘖嘖稱奇。「不是不好的意思。是我佩服你的行動力。這不容易吧?我現在都想不起來小學同學有誰耶,只記得幾個,除非路上碰到,怎麼可能找得到。路上碰到我都不一定能認得。」

「我的記憶力通常在荒僻的方向發展良好。」

「矮牙,反正不管這到底有沒有用,找到他們都不是壞事嘛。」朋友開始樂天,雙手捧著臉頰,不是當事人、卻在那邊做起夢來,「照你說的,他們長得都很帥。你可以和他們當朋友啊!」

我斜眼盯著朋友。「你有沒有想過,可能十年二十年過去,他們變成超級大渣男,我之所以沒有google到他們,是因為他們渣到不得不去改名,用英文名字渣遍天下,我找到他們、只是讓自己成為下一個送上門的小傻瓜。」

朋友笑了起來,非常三八的拿食指往我臉前點一下。

「小傻瓜,那也得你長得夠好看,才有人想渣你嘛。是什麼給了你勇氣?梁靜茹嗎?」

「……是我在路上的異性回頭率,和把照片放在網路上後、異性跑來搭話的總比例。」我簡直要被這個天兵氣死,「就算不夠好看,也有一定水平。」

「那你就沒想過,青春期過後,他們發現真相,決定互相交往,自產內銷,一生一世一雙人,兩手一牽一輩子?」

朋友看著我,笑得溫柔婉約。我不可置信地看回去,頭上有好大一個的問號。

「不是。」我瞪大雙眼,左手抹了下臉,「你都這樣輔導你的學生?你的學生沒有抗議?學生家長都沒有投訴?你的同事都沒有講過、你說話很惡劣?」

朋友哈哈大笑。我要將這稱之為幸災樂禍的標準版。

「鬧你的啦~不要生氣。」朋友伸手,打鬧地推我一下,「往好的方向想,找到他們,你那些纏著你的夢就有機會被解決了耶。既然吃藥沒有用,讓我們嘗試一下偏方療法。」

我沮喪地看著她。真的會有用嗎?我好絕望。此情此景讓我想起洛基在雷神二裡的慘樣。

「會有用的啦。你就試試看。」朋友拍拍我的手,一副過來人、大姐姐的姿態,「就算不行,生命會自尋出路。」

我無言以對。

這個人真的是輔導老師嗎?被她輔導過的同學都還好嗎?為什麼我會想跟她當朋友?啊,對了,因為我沒有其他朋友。

好慘。

來算一下。

找到他們不一定能解決我的夢。找到他們不一定能解決我的初戀情結。找到他們,甚至不一定能讓我多兩個朋友。

我都不奢望夢裡的男主角、男配角能換一張臉,我又怎麼能奢望、單憑己力,找到兩個徹底失聯的小學同學──在我三十歲的時候?

不停夢到初戀跟他的朋友,這顯得我活像有病。就算我真的有病,也不想看見自己的病因是對初戀有處理不完的執念。我才沒有!清醒的時候我不會想起這兩個人,完全不。我的生活已經跟這兩個人徹底無關,他們只是我小學同學,我喜歡過的男生和他的好朋友。

但我又開始google小傑跟小恩的全名了……

新的進度是我找到和他們一起參加比賽的其中一個男生。照片顯示,他們小組總共四個人,項目是推廣太陽能發電。

這讓我想起好玩的事;小學時我沒什麼機會看電視,有次在親戚家,看到日本新聞,新聞上說日本北海道還是哪個地方,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太陽能板,自己蒐集電能、多的還能賣給電力公司。

我把這個故事跟小傑和小恩說了。小恩非常怕熱,夏天沒有冷氣會死,他說他想搬去下雪的地方住。我就說北海道下雪,而且他們有自己的太陽能板,小傑對我說的很感興趣,可惜我能講的也就新聞上講的那一點。

照片上另外兩個組員,一個名字剛好被遮住,剩下的一個就是我唯一的突破點。我用照片找照片,發現這張照片、被放在一本年久失修的無名小站相簿中。站主的其他照片跟自拍照能證明、他是小組內的第四個人,好像在比賽後跟小恩仍然有聯絡,有一本相簿是一群人去北海岸玩,繞著圓桌吃米粉。

小恩就坐在站主的對面。朝著鏡頭,笑容調皮。

我在站主最新的文章下面留言。

〝請問你是恩的高中同學嗎?〞

也許我會得到回覆。也許我不會。一直聚焦在這件事情上,對我的情緒只有負面影響。我要去做點別的。

關掉網頁。

──〝……看你看著他,我有多痛苦。〞

我又夢到了。

同一句話。可能也是同一個場景,我不記得了也不真的想記得。

半夜兩點半我醒來,小口但急促的喘氣。現在我感到失重、失真和失去現實感,甚至想不起來我的貓就在旁邊。

事情進展到這邊,開始變得恐怖了;我聽到腦海中有個旁白、用抑揚頓挫的語氣唸出這句話。那道聲音聽起來像我自己。這促使我半夜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電腦,又一次去看那個人的無名小站。

姑且先喊這個人無名先生吧。小恩跟小傑的無名同學,同一個高中、組隊參加過同一個科學競賽。

為什麼我高中不參加科學競賽?要是當年我參加了,就不至於有現在面臨的找人問題。不想參加我也該去現場圍觀。

等等。說起來,無名先生的無名小站帳號。

會不會也是他的line帳號?

就在我喪心病狂、想嘗試加加看的同時,我覺得我正在往瘋狂前女友的方向發展。問題是我根本不是小恩或小傑的前女友!聽起來是不是更危險了呢?

天見可憐,我只是想解決我的夢,永無止盡的、差不多的夢。我不會幹出更多事,我發誓。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這個帳號真的有人,頭貼是一個女生。我不抱希望的加了他,她莫名其妙的給我過。週六的半夜三點,我跟我的貓在我的臥房內,開始跟一個陌生人聊天。

〝你是誰?〞合理的問題。正確的開場白。

〝很抱歉半夜打擾你,我是輝恩的國小同學,在你的無名小站上、看見你們一起參加比賽的合照,想問一下你有輝恩的聯絡方式嗎?〞

〝我沒有無名小站欸。你是不是找錯人了啊?〞

嗯?

我瞪著手機上的對話和對方line的帳號,抬頭比對電腦螢幕上、無名小站的帳號。

不是吧。巧合嗎?!

我把無名小站的網址、和那張照片一起發過去。對方發了一串笑哭的表情過來。

〝這不是我的無名小站,是我朋友的。你好輝恩的小學同學,我是輝恩的前女友。〞

…………

沒有無名先生。只有前女友小姐。

我用力揉臉。很難忽視那串帳號的組合方式,仔細一看那翻譯過來,就是我愛某某跟一串未知的數字。

希望輝恩沒有被綠。

前女友自訂我找小恩是為了辦同學會,然後開始抱怨小恩畢業後就失聯,分手分得毫無懸念。我在喪心病狂尋找初戀的過程中、付出了代價,給某人或者某些人的前女友當垃圾桶、整整一夜,不知道剛才要是我報小傑的名字,事情會不會好點……重點是。

前女友也跟輝恩失聯。這是條死路。得到的唯一有效情報,是聽說小傑的父母在戶政事務所工作,老派公務員通常不會換工作,輝恩考上政治大學。

就這。

就這?!

全台灣多少個戶政事務所,我難道要一個一個跑去蹲。政治大學一年有多少個學生,我還能一個一個查出來……噢不,我真的要給學校打電話問畢業生的資料了嗎?這行得通嗎?會不會被報警?這樣想的我是不是要成為那種,用臉書跟蹤人的殺人魔了?!

值得慶幸的是,除了餵貓,被迫熬夜的我可以睡一整天來補眠。失業的好處。當一個不紅的作者、沒讀者催稿的好處。哭笑不得。

如果等下睡過去,我沒有再夢到小恩或小傑,我就放棄找他們。再也不找。從今以後。

我說真的。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是北極熊,不認識地球暖化這個詞、但比誰都清楚這代表了什麼。在冰冷的海洋中游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找到一塊很小的浮冰,沒有食物然後被同類欺壓,最後又餓又累死掉,屍體貢獻給物競天擇。

聽起來就好可憐。

更可憐的是,我不僅夢到小傑,夢境還變得更詭異了。

「小貓,緊急狀況!」一起床我就給朋友打電話。同一個朋友。我一直只跟同一個人抱怨我的夢境。因為和更多人講、只會得到更多的麻煩和羞恥感,得到更多評論,還得花更多時間解釋來龍去脈。

「多緊急?」小貓反問,背景有學生在尖叫。還有人大聲吵架。

「……應該沒有你那邊緊急。」

「那很好。因為我這裡有小孩拿刀揚言要自殺,現在所有人都不敢接近他,我們在等警察來。」小貓說,「晚點我再打給你。」

這個晚點就是半夜。這段時間足夠讓我冷靜下來,接起小貓的電話後、先聽她繪聲繪影的描述她今天碰到的校園差點出人命案。

「說吧,新的夢境是什麼?」小貓很懂我。開口就命中要點。

「我夢到跟小傑在非洲當志願者。本來我們有結婚的計劃,但我們觀念不合我想回台灣他想待在非洲,我沒有那種大愛。然後我碰到輝恩,跟他一拍即合,決定跳船。重點是我醒來後隨手一google,發現他真的去非洲了。」

「哇,你變成靈媒了嗎?」

「我不知道。我被自己嚇到。都不知道為什麼現在能平靜的跟你講話。」

「你在哪邊查到的?為什麼你能google到這個?」

「我不知道。一張照片,去年拍的,那個什麼新聞網。這算預知夢嗎?我終於要瘋掉了嗎?還是這就是我做這些夢的意義?」

「你後面兩句話聽起來像哈莉奎茵。他去非洲幹嘛啊,去宣教嗎?」

我不知道。我哪裡會知道。那篇報導只是碰巧撰寫者名字也有個傑,我點進去,看到照片。就這麼巧。見了鬼了。

「那你現在感覺好多了嗎?」小貓問:「你看,你找到其中一個人了,也知道對方在幹嘛、活著沒死、過得很勵志,你能放下這件事了嗎?」

忽然被這麼問,我一時語塞。

「我……不知道。」

「如果答案是你不能,那我告訴你,就算你把他們都找到了、跟他們見面了,沒有一件事會因此好轉。沒有一件。」

小貓語氣一轉,「親愛的,你沒有變成靈媒。我們不要自己嚇自己,這只是個巧合。聽你說了那麼多你的夢,你自己有沒有發現,夢境的雷同處?你想找到的不是你的初戀,是你記憶中的初戀。」

「這中間可能夾雜著你對理想的投影、你對自己的投影,你對那段時光的投影,跟那段時光裡的自己。我們都容易美化過去,哪怕你在找的那個人,早就不是你認為的那個人。但就算真的找到了,親愛的,我們也不能強迫對方愛上你,對嗎?」

這些話聽起來太像Youtobe上面的心靈雞湯,太像市面上戀愛解經書籍的有聲版。我一個字都無法反駁,只能悶悶的回答:「……我知道。」

道理我都懂。但夢就一直做,腦子就一直想,反反覆覆惡性循環。要是能中斷這個循環,我怎麼會不想。

戀愛身不由己。這不是真實的戀愛,深陷其中的我依然身不由己。

假設這是個電影、偶像劇,劇名可以是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或者我不能戀愛的理由之類的。

小貓的話逼我面對現實。我停止尋找小恩小傑的瘋狂行為,不過本來我自以為是的尋愛偵探也到了盡頭。一個人下落不明、前女友都勸我不用去找去花時間,一個人根本去非洲、不知道是宣教還是志願還是幹嘛,我還想怎樣?

結果我媽突然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跟小學老師約個時間。

「就是教你五、六年級的那個老師啦。」我媽說,「聽說是什麼,有人想辦同學會啦。大家找不到你,跑去找你的老師啦。啊你要不要去同學會?」

不,我不喜歡社交。不,我不想去同學會。

「啊你老師想跟你約個時間喝咖啡啦。好歹也是教過你兩年的老師,你答應人家才不會沒禮貌。」我媽又說。

前因後果就是,我的老師在菜市場遇到另一個同學,這裡我們喊他阿騰。

阿騰長大後繼承家業,在菜市場賣南北雜貨,每天四點半起床,做一堆新鮮、熱騰騰的紅姑龜,放在店門外賣。最近因為疫情,開始網拍事業,可能想透過同學會推廣他的網店吧我猜。

可以不去同學會,不能放小學老師鴿子。雖然我完全搞不懂、為什麼小學老師要約我喝咖啡,反正不管是辦卡、賣保險、賣健康食品、賣健身會員,我都想好了。

情況不妙,我就說我要回家餵貓。

那天半夜小貓給我灌了一頓雞湯後,不知道是不是怕我想不開,給我傳了好幾本書的連結。其中有三本是翻譯過來的美式愛情故事,單看作者我就知道劇情能有多拔辣。

真的不知道小貓是想要我好起來,還是夢更徹底。其實她不用擔心我,因為從那晚之後,我就沒有繼續做跟戀愛有關的夢了。

夢的內容開始變成我在各種場合保護我的貓,不停追在貓咪尾巴後、緊張的喊寶寶不要過去那邊很危險。老天哦。這根本是我生活的寫照。我的貓超愛追尋刺激,每天我都要喊個二到十次的「寶寶不要過去!那邊很危險!」。

大家都說,貓咪每天被關在家裡,世界變得小小一點,久了真的很無聊。做為一個優秀的好媽媽,我該從外面獵一點好玩的、好吃的東西回家。所以我決定去逛貓展,而且在回家路上碰到我尋找已久的初戀。

隔著人群認出小傑,這居然只需要一瞬間。我哭笑不得、百感交集、五味雜陳,一邊猶豫到底要不要衝上去喊住他、一邊驚訝自己居然在猶豫,一邊震驚自己認出對方的速度、一邊嘲笑自己每天夢到對方持續了十年。

當然認得出來。怎麼認不出來。那是我的初戀。

就有那種東西,你總是在找,總是找不到。

等你不找了,東西就自己跑出來了。躺在桌上,無聲問你:找什麼找?

好比那顆銀行專用印章。好比你家貓咪最愛的玩具老鼠。

人生就是莫名其妙。

「孔繁傑!」

我大喊。他回頭。我看見他驚訝地睜大眼,那張臉跟我夢見的竟然相去無幾。十幾年過去,小傑他……曬得超級超級黑。

客觀來說,非洲確實讓小傑的長相變得,呃,沒那麼出挑了。

讓我來評論他長得帥不帥這不好說。別人眼中他長得帥不帥這不重要。重點是,我找到他了。他自己出現了。

「你應該還記得我吧。」以防萬一,我決定搶先開口,「我是你小學同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們同班,常常坐在你旁邊。」

小傑笑了起來。陰天因為這個笑容變得晴朗。

「我當然記得你。」他說,看著我的眼神多麼理所當然,「你是家榕。你怎麼會在這裡?」

感謝上帝。感謝我的貓。感謝這場貓展。

那年錯過的科學展被補回來了!

雖然我手上大包小包、一堆貓點心跟貓玩具,手臂下還夾了一本小貓推薦給我的愛情小說,我依然記得把握機會,一定要跟小傑交換聯絡方式!就說我們老師最近約我喝咖啡,可能是有人想辦同學會吧。

小傑確實去了非洲,那一身被非洲折騰過的痕跡不用說。他的笑容依然溫和友善,一看就是個會自願去窮鄉僻壤當志工的人。不要說我被愛情蒙蔽了雙眼、戴著濾鏡看人,他是真的笑起來和別人不一樣,我保證。

聽到我說要交換聯絡方式,小傑靦腆的給我了。

就憑這個靦腆,我敢賭,沒事他死都不會主動line我一個字……

新的進展可喜可賀,問題是我不知道怎麼主動跟尋尋覓覓、燈火闌珊處的初戀聊天,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非洲──等等,搞不好他都早就成家立業。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小貓接了我的緊急電話。又一次。這次她聽起來很悠閒,正是個聊八卦的好時機。

「你有沒有注意他的手?有沒有戒指?他的照片呢?拿來,快點,我要看。」

「要是他沒有戴戒指呢?」

「那他就是個壞人!爛人!結婚不戴婚戒,我命令你立刻刪除他的一切聯絡方式,想都不許再想這個人。」

「不是啊,他去非洲做志願,可能戴戒指不方便。」

「那他手上會有戴過戒指的痕跡。啊算了,我知道你當場一定興奮得要死,哪有空注意這些。快,把人約出來,我要偷偷跟蹤你們。你們約在那個上島咖啡,我去隔壁桌當客人,假裝看書,幫你觀察。你太容易碰上爛咖了啦你,沒有把關我怎麼放心。」

「謝謝。所以說之前跟我講,真的找到人了、也不能強迫對方和我交往的人,那個人是誰?」

「我不管啦。快點,給我看他的照片,距離我提出這個要求以經過去三分鐘,我命令你馬上截圖他的頭貼。」

小貓要失望了。小傑的line極端無趣,名字就是本名,後面補上英文名字,帳號是英文名字跟生日的組合,頭貼是一張站在樹旁的全身照。

全身照。

那是能看得出來什麼?根本看不清楚好嘛。更不用說那張照片上,他戴著那種,去太陽很大的地方會戴的帽子。還綠色!

「從這張照片,我能判斷,」搞了半天,小貓也只能打出這行字,「這棵樹不是台灣的樹。這張照片的背景地點,不在台灣。」

肉眼可見。毋需多言。

「欸這太神奇了吧!你們是在玩什麼,命運躲貓貓嗎?」小貓開始她的自由發揮,「你不找他之後,他就自己出現。太有趣了吧這個。」

「我也搞不懂。」我在這邊扶額,把瀏海全都往後撸,反正在家沒別人看我,「好,跟你講話之後,我就有勇氣了。現在我要去找他閒聊,掰掰。」

閨蜜是戰友。是勇氣跟靈感的來源。我點開小傑的視窗,開啟話題。就問他是不是去了非洲吧,那張頭貼非常好用。

如果我能碰到小恩跟小傑。我是說,我夢裡的小恩跟小傑。

我要告訴他們:哈!我找到你們啦。

夢裡沒有人。只有我跟我的貓,繼續在各種各樣危機四伏的地方,試著打敗每個出現的妖魔鬼怪。

我的初戀跟我記憶中一樣內向。沒有關係我可以負責開啟話題。小貓變成我的首席顧問,在這場由我領銜主演的戀愛情境喜劇中、扮演討人喜愛的天兵女二,又導又演還坐在貴賓席,每天定時追劇絕不缺席。

而且跟我想的一樣,小傑跟小恩一直保持聯絡。人都三十繼續用小這個字不合身,那個輝恩跟繁傑,他們真的是天註定的鐵打的好兄弟。搬家都能一起搬,父母工作地點都能一起換。

講真,我都快要懷疑他們有沒有在一起……

輝恩跟繁傑性格基本相反。外向活潑,這幾年女朋友大概五、六個,沒有去非洲、沒有被曬黑曬老曬到粗糙,打扮走英倫風,在大學當助理教授,講話有點大聲。在一群人中,永遠是笑得最誇張的那一個。

就很像小孩子。

這兩個人,一個說對方長不大很幼稚,另一個嫌對方悶騷話少根本在裝。我們被繁恩意外拉在一個臨時群組裡,因為繁恩用line用得不順手。他這幾年都在國外,不常用line,我差點為了他去下載viber。

臨時群組那個對話,呃,我要怎麼說,就很一目瞭然。只要繁傑講話,我一定跳出來回。只要輝恩講話,繁傑就跳出來回。只要我講話,輝恩就跳出來回。如此循環生生不息,讓我數度懷疑,怎麼還沒人發現我的真實目的……

小貓說我超級明顯,要我收斂一點。

我說我做不到。

「你這樣不行。你需要指導。你都幾歲了怎麼不會談戀愛!」小貓要被我氣瘋,連聲音都氣得蹦蹦跳,「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耶。啊啊乾脆讓我來回啦!你不要去回他們的留言,我來,都我來!」

「難道戀愛不是自然而然演化出來嗎?難道用技巧取得的才是真愛嗎?難道我們不該在喜歡的人面前、展現真實的自我嗎?」我問,從靈魂深處提問,「我不想要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太累。」

小貓被我成功反擊,「好吧,你有道理。」她用英文強調語氣,然後轉而嘲笑我spotify上泰勒絲成名曲的播放次數。

這才不能打擊我追逐真愛的決心。雖然臨時群的對話紀錄逐漸變成,只有我跟輝恩在聊天。可是我沒有再夢到小輝恩跟小繁傑了!擺脫惡夢這可是好事一件,我想繼續遠離怪夢,擁有好的睡眠品質,就算貓半夜跳到我身上來都不能吵醒我。棒。

但是問題來了。大家都說,一直在網路上聊不能讓感情出現實質進展,不然早晚會在約出去之前就被拒絕。

不管男生通常怎麼約女生、通常會碰到什麼困難,我只知道,但凡每次我先開口把男生約出去,那次戀愛絕對是死亡結局。BE。沒有第二種選項。差別僅在於我的死狀能有多難看。

美麗佳人跟VOGUE告訴我,毫無技巧的把男生約出門,失敗就會寫在我的腦門。

偏偏我是一個天生直球的女生。

然後我喜歡上一個,從小學到大學畢業、從台灣到非洲又回到台灣,一路走來,保持內向,始終如一的男生。

……救命!

反正我就不能怎麼辦。當話題開到山窮水盡,我卻仍然在死命的想辦法、把人從網路彼端約出來的時刻,我媽提醒我,不要忘記跟老師約了喝咖啡。

這不是正好。我把這個事打在臨時群內,一如既往,輝恩超快回覆。

「好啊!一起去。欸悶騷傑,去啦。」輝恩顯得很期待。

沒道理繁傑不答應。他那個人姓孔,尊師重道簡直與生俱來。

老師很驚訝,問我怎麼辦到的,居然找到了大家都找不到的人。我表面溫婉內心尷尬,天曉得一切的背後都源於我的失心瘋。然後老師跟我說她也約了阿騰,那個在菜市場賣紅姑龜、從屁孩變穩重繼承家業的阿騰。

我感覺那天會面臨一場小型同學會,從一週前慎重準備,敷臉保養買衣服,嚴陣以待,很怕丟臉。

老師的喝咖啡,是:我們一起約在星巴克門口,在這個超吵的地方坐五個鐘頭的那種喝咖啡。

很合理。很老派小學老師。沒料到是我太笨。

阿騰最早到,幫大家擺好桌子,三張小方桌並排,桌上有五杯拿鐵。

我不能喝拿鐵。星巴克的咖啡豆對我來說超毒。抗憂鬱跟抗焦慮的藥跟咖啡因和酒精不兼容。安眠藥也是。

「這麼好喔。」老師笑著拍了下阿騰的手臂,「今天我們陳老闆請客欸,我還想應該我來出錢才對。」

阿騰笑著摸頭,動作跟他小時候如出一轍。「那不行啦,不能讓老師請。」

我客套不來。沒有閨蜜的連鎖咖啡廳對我來說人超多。憂鬱症、焦慮症通常跟社交不兼容。我跟人群也是。

選座位變得尷尬。我想要最角落的位置,但那邊被拿來堆外套跟背包。我被夾在老師跟輝恩中間,進退不得,望著窗外,一秒鐘內,想像一萬次自己可以瞬間移動、原地馬上奪門而出。

因為在聚會中拿出手機、假裝自己一點都不焦慮很沒禮貌,只會讓自己看上去有手機成癮、遊戲沉迷、還凸顯了焦慮感,所以我如坐針氈的保持端莊,盡可能不要肉眼可見的放空。輝恩跟阿騰坐斜對角,兩個人笑得超大聲,開各種話題,我覺得這場聚會根本有他們就夠。

為什麼我在這?

老師一直在問繁傑問題,問他怎麼會想去非洲,非洲有什麼好玩。

平常沉默寡言的繁傑不停回答問題。我盯著不能喝的拿鐵,心裡吐槽多到停不下來;非洲?不好玩。志願?不有趣。慈善?不是拿來填履歷表用。

「繁傑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不怎麼喜歡說話。」老師哈哈笑。

「他是悶騷。有女生在,他要裝帥。」輝恩這句是超熟的人才能講的話。

「我沒有不喜歡說話。」繁傑的臉超認真。

「是家榕變得很安靜。」老師突然cue我,「我記得你小時候挺活潑的。」

我感覺笑容僵在臉上。這跟我對我自己小時候的印象不一樣。我記得我常常哭,每天都在看書,靠班級巡迴演說、跟寫閱讀心得拿獎狀加分,這個問題我該怎麼回答?

「她沒有吧。」繁傑看了我一眼,「我記得她每天都在看書,跟我要我的借書證。」

我努力搜尋相關回憶。無。最好是。「你沒有給我啊。」

「有吧。我跟輝恩都有借給你用過。」

「我也給她我的借書證耶!」老師一臉驚訝。

「而且她上數學課遲到!」輝恩指著我,講得歷歷在目,「午休跟下課時間都在看書,死都不肯跟我出去打球。」

……輝恩有要我跟他出去打球?有這些事?為什麼他們的記憶都跟我不太一樣?是我被竄改記憶?還是我跟他們活在不同的平行時空?

「她都不記得了。」老師笑了起來,「你們是不是活在平行時空?」

「我也覺得我們活在平行時空。」我轉頭瞪著輝恩,真的想不起來,看著他的臉、我更想不起來,「你哪有要我跟你出去打球?」

「有。」輝恩斬釘截鐵。

「他有。我們都有問過你。」就連阿騰也這麼說,「我記得你跟繁傑坐在那邊,下課時間,不是一個在寫作業、一個猛看書,就是一個在寫閱讀心得、另一個猛看書。」

「他常常跟你們去玩吧?」我想抱頭了,「為什麼我跟你們的記憶都不一樣?」

「有的時候會去。」

繁傑並沒有跟我們一樣,陷入平行時空的記憶錯亂中。他超清醒,記憶跟VCR一樣清楚清晰。

「我喜歡先寫好作業,這樣回家後我能自由運用的時間就更多。家榕跟阿騰會在教室後面下象棋,你們吵架很大聲,全班都能聽到。輝恩會去嘲笑你們,但他沒有很會下棋。全班阿騰象棋下得最好。」

哇,會講話喔。

我看著繁傑的臉,心中浮現一句話:學習使我快樂。

對,他就是那種小孩。傳說中的隔壁家小孩。下課跟午休都拿來趕作業,不用去補習班也能考第一名,小學六年級就把行程表排到滿出來。

「我知道阿騰很會下象棋,可是其他的我都不記得了欸。」老師一臉驚訝,看著我們,又看著繁傑,「繁傑你記憶力很優秀喔。」

輝恩發出不小的噪音。我轉頭看他,看到他用一個超戲劇化的表情、表達了他的不屑。

我靜靜瞪著輝恩。

「幹嘛。」輝恩對著我笑。疑似是裝可愛。

我又不喜歡他。我才不買這個帳。撇嘴,我冷淡地給他兩個字:「智障。」

結果輝恩笑得更燦爛了,還想湊過來跟我撒嬌。我嫌棄的躲開,回頭發現繁傑面無表情、看著我跟輝恩,手摀在嘴唇前,若有所思。

有沒有看過《獵人》這部漫畫的?

三十歲到三十五歲這一輩的人,應該都對當年JUMP上連載的三王啊、獵人啊、到後來的網球王子印象深刻,沒看過也聽說過,因為這些漫畫當年真的超級超級紅,其中《獵人》應該是男生女生都喜歡,因為裡面幾個角色被畫得超帥,加上作者的前一個作品《幽遊白書》廣受好評。

總之我是要說。看過《獵人》的朋友們,記得庫洛洛吧。泯滅人性的盜賊頭子,長得多好看、性格就多變態,病態人格跟反社會人格的可運用案例,經典動作除了掏出他的盜賊手冊,另一個動作就是──講話時用手指摀著嘴,不講話也用手摀著嘴。

這個動作。要是從小到大、你都沒有看懂,現在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根據我看過的數本市售《FBI:教你如何解讀肢體心理學》這類的書籍,所有專家都會說,這是個有所隱瞞的經典動作。

要嘛是正在撒謊,要嘛是正在隱藏真相。

反正沒有好事。這個人現在不誠實。

恍惚之間我想起來,繁傑,從小,就常常做出這個動作!

萬分驚恐,嚇死人喔。瞬間我感覺冷汗爬了整背,胳肢窩都要濕了我說。

難道小貓的唱衰又要成為預言了嗎?

輝恩還笑繁傑這個動作是在耍帥。他居然認為這個動作、背後的概念僅僅是一個耍帥。我頭都暈了。這才不是裝,也不是模仿庫洛洛,這個是……啊我的天。是星巴克的咖啡味太重了嗎?我感覺不太舒服。

仔細想想,再仔細想想!通常繁傑是什麼時候、會出現這個動作?

……想不起來。

我挑了個老師去廁所的空檔,把拿鐵帶下樓,請店員裝進外帶杯。畢竟我一口都沒碰,放到最後直接收掉,這太浪費也太尷尬了。

但是。

好死不死。阿騰說他也要下樓加點,說他覺得坐太久、不加點不好意思。我心想啊你也知道隔壁桌的人都在看我們?就憑你們的笑聲跟音量……

排隊的時候,阿騰問我:「你不喝咖啡嗎?」

我就露出一個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對,我不喝。我不僅不喝,我是不能喝。知道思覺失調嗎?不知道?沒聽過?那憂鬱症跟焦慮症應該聽過吧。對啊,醫生說我不能喝。對啊,我吃藥三年了。有啦,我有好一點,但該有的還是會有,比方想死的念頭之類的。

……這種回答能出現在小型同學會上嗎?能出現在跟不熟的小學同學的對話中嗎?

嗯,應該不能。

「下午我不能喝咖啡。」我就說,「晚上會睡不好。」

合情合理。常見情形。

「喝拿鐵也不行嗎?」阿騰皺起眉。他沒有黑眼圈,每天早上五點不到就起床,我猜他會早睡,睡眠品質良好,沾到枕頭就昏過去的那種。

「就不行啊。」我沒有耐心繼續跟阿騰解釋。

其實我對阿騰的記憶,大部分是他欺負我。雖然剛才的對話證明,我們所有人、可能都活在平行時空中,事實的真相,八成是他欺負我,我弄回去,他又欺負我,我忿起反擊的無限循環。

我沒有我以為的那麼無辜。別的小孩也沒有我認為的那麼壞。

但這不能讓我對阿騰的無知、展現出更多一點的耐心。

排隊路過冰櫃時,我拿了一瓶果汁。本來想拿一杯沙拉,想起之前小貓吃這個沙拉時,說她不喜歡附的沙拉醬,就作罷。

「你在減肥嗎?」阿騰又問。

我抬頭,望著比我高不只一顆頭的這個男人,心裡想著:他小時候是這種類型的嗎?一直問女生問題的這種?

「欸,幫我點一個義大利麵。」輝恩的聲音從旁邊插進來。

我跟阿騰轉過頭去。發現繁傑也下樓了。

「那這樣誰在樓上?」我想起大家堆在角落的包包跟外套。

「老師在打電話。」繁傑解釋。

哦。意思是老師在打私人電話,他們決定給老師一點空間,不想聽到太多顯得很沒禮貌。我懂繁傑的意思了。

「你要什麼義大利麵。」我問輝恩,「我看它好像不只一種。你有吃過嗎?好吃嗎?會飽嗎?」

輝恩笑了起來。「你不是要減肥~」

「我沒有。」我橫了他一眼,覺得輝恩真的白目,明明在群組聊天時,我就說過我的體重。當時他跟繁傑反應都是震驚,認為我只有他們一半的體重、這很可怕。

阿騰的笑容好像有點僵硬。繁傑給了輝恩一手肘。

「你真的很幼稚。」繁傑說。把輝恩直接給擠開。帶走輝恩前,他看了我一眼,「他們的焗烤我覺得還可以,可頌跟起司麵包也不錯。」

起司麵包本來就是我最喜歡的星巴克食物。他也喜歡。

……為了這點小事高興我真傻。

繁傑把輝恩帶到店外講話,看背影感覺是場嚴肅的態度教育。身為被教育者,輝恩滿臉不耐煩。但繁傑就是不放過他,義正詞嚴的態度,讓我完完全全想起了他的父母……

「公務員跟公務員的小孩。」阿騰聳了聳肩。

我特別看了下阿騰的眼神,想確認他這話是陰陽怪氣呢,還是有感而發。

接著,阿騰突然原地自爆。

「其實我小時候喜歡你。」阿騰說,對我小小地笑了下。「上國中後我才發現這件事。啊,終於可以講出來了。」

我驚訝死了。

「不是。你一直欺負我吧?」我努力回想,小五、小六時,我跟阿騰有過什麼互動,「而且你們不是都喜歡那個班花嗎?」

「誰班花?」阿騰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們班有班花嗎?」

「有啊!還三個!」我據理力爭,「一個會彈鋼琴,一個綁小辮子很可愛,一個很毒舌但臉好看。」啊,等等,難道這就是男女審美不同?我們女生自己公認的班花,男生們毫不知情?不會吧。

「我們喊她班花,又不代表真的認為她是班花。是因為你們女生都喊她班花、還要求我們跟著喊,我們才照做的吧。」阿騰不以為然,「你也會彈鋼琴,你也綁過小辮子,你吵架死都不肯認輸,那你怎麼不能是班花。」

我對阿騰的邏輯目瞪口呆。重點是,居然還有點對欸。

「班花是綽號。不等於我們心裡都認為她長得最可愛。」阿騰擰著眉,笑起來。「你該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耿耿於懷這麼多年?」

我冷淡地橫他一眼。「整整兩年,所有女生看見我都喊我醜女,說我醜死了。我才幾歲?這是霸凌。」

阿騰被我嗆得噎住。

「對不起。」他坦然道歉,「小時候不懂事,欺負你,那時候我以為我們在玩。」

然後以為我也覺得很好玩,是吧。

我無奈地想。事隔多年,再追究都無濟於事,得到一個道歉,我的感受也沒有我以為的,會立刻感動到哭,傷口會立刻好起來。

沒有。我還是認為小時候的我很醜,認為現在的我永遠不夠好看。

我還是會為了社交緊張,為外貌感到不安,有經年累月製造出來的憂鬱症跟焦慮症。他們會說:想開點。我猜想有些人天生就能很快放下,有些人不能,而我是不能的那群人。

就像是,我會做差不多的夢整整十年。走不出戀情總是失敗的死輪迴。最後乾脆放棄戀愛,寧可抓著夢裡的人緊緊不放。

……所以說到底,我喜歡的人究竟是誰?

是我理想中的那個小傑,還是已經三十歲、正站在店門外給輝恩做禮貌教育的繁傑?

好像阿騰跟我下樓買咖啡,就只是為了把他小時候喜歡過我的事講出來。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啊。他只是想講出來,沒有打算怎麼樣,而我,經過今天難道還看不出來,我跟阿騰有多合不來?當朋友都不可能。我們生活的世界差異太大,沒必要勉強自己在通訊錄上增加一個人。

輝恩進來之後,態度好像也沒什麼改變,反正我是看不出來。我覺得他都三十歲了,會怎樣就是會怎樣,基本沒救,要改很難。

聚會結束時,老師問我怎麼回家。我住最遠,回家非常麻煩。

「阿騰你要不要送送她。」老師轉頭就問離她最近的學生。

我跟阿騰對看一眼,腦海中浮現黑板跟老師教書的聲音。

來跟著我寫一次,尷─尬──

「繁傑也開車,可以送她回去。」輝恩說,「阿騰就住附近而已,要開去隔壁縣市再開回來太累了。」

「那你呢?」

「我搭捷運。」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心想:有人記得嗎?Uber就是為了這種時候存在的。

但繁傑已經拿出車鑰匙。

我覺得我獨立自主……但也許現在不需要表現出來。

講真,為什麼不答應呢?

要是以為進入小空間,氣氛就能自動曖昧,那就太小看繁傑這個人一板一眼的程度。

開玩笑。他姓孔。他對得起他的列祖列宗。

上車前,我順口問了句:「咦?你不是都在國外,車是你家人的嗎?」人都在國外,很難養車吧。

「是公務車。教會的。今天過來前我剛好去探訪一家人,他們上個月舉辦告別式。」

「噢……」我小心翼翼地坐進去,很怕不小心碰掉什麼或弄髒哪裡。

然後。

至少二十分鐘內,我們,都沒有,再講任何半個字。

…………

小貓要能看到現場直播,一定會氣到蹦起來。她會想掐死我。或者掐死繁傑。取決於她的著急程度。

這二十分鐘內,八成的時間我都在思考:我在幹嘛?我的回憶都是正確的嗎?還是我這幾年夢做太多,把夢境跟現實搞混。不無可能。那小傑跟繁傑是同一個人嗎?我以為我喜歡的人,跟被我喜歡的那個人,他們是同一個人嗎?

小貓的提醒言猶在耳。不要喜歡上投影,不要迷戀美化後的過去,不要重蹈覆轍、又一頭熱蹦進愛情裡,遍體鱗傷的死出來。

我需要重新徹底認識我旁邊、正在開車送我回家的這個人,才能確定我到底喜歡上的是什麼東西。

為什麼繁傑會摀著嘴呢。

會有什麼事,讓他一直在隱瞞?

「我可能沒辦法參加同學會。」繁傑打破沉默。「如果同學會在九月舉辦,那個時候我應該人在韓國。」

我回過神,點點頭。「公務?」

接著他開始跟我解釋,為什麼他要去韓國。

這個解釋非常的長,內容非常的廣。現在我有點相信輝恩說他悶騷了……

這哪裡是沉默寡言。為什麼前面都聊不起來。是話題沒開對,還是之前他都不怎麼想跟我聊天?

事到如今我有點絕望。九月去韓國,十一月回來,現在都八月中了。去韓國他又不開line,我是要怎樣,每天點開他的訊息視窗、給他一句留言嗎?這不浪漫,這很可怕,想想吧,兩個月,那得是六十條訊息,一般人都會把我當成瘋子。

我低頭盯著手裡那杯拿鐵。不能喝,最後只能外帶打包,從六個小時前活到現在的拿鐵。

感覺更煩了。

這種時候我該怎麼辦。撒嬌嗎?會有用嗎?不對,先搞清楚,我跟繁傑的關係是能夠讓我跟他撒嬌的嗎?確定不會我撒嬌了,反而被他放進黑名單?

「那杯咖啡你不要喝了。」突然,繁傑說。

我抬頭,詫異地望著他。

「可是倒掉很浪費。」從小被教浪費不太好,又是這麼貴一杯咖啡。

繁傑把車停下。不知不覺,我們已經到我家社區大門前。

「你可以喝這個。」他拿出一袋塑膠袋。裡面有氣泡水、果汁跟星巴克的巧克力餅乾。

「我記得你喜歡巧克力。氣泡水可以代替茶跟咖啡,當你需要一點東西刺激神經、讓你保持清醒時,就喝這個。」

果汁就不用解釋了。氣泡水這,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裡聽來的偏方,不過好像這個說法有其他人跟我講過。至於巧克力。

「我小學的時候……」我努力回想。

他怎麼記得我喜歡巧克力。是最近我講過,還是小時候──喔,我想起來了。

「小時候不是有那個大波露。」繁傑說著,笑了起來,「每次你看到我有,都想要我分一點給你。」

「那你有分給我嗎?」我完全不記得。根本不記得。

「沒有,因為你整天咳嗽。你總在生病,生病不能吃甜食,我不能害你病得更慘。」繁傑彎起嘴角,笑意溫和,「終於你不生病了。」

其實我還是病著。不過不是咳嗽。

「咖啡給我。」他接著說,「剛好今晚我要熬夜,等下我得回辦公室,除了我,應該還有人也會需要咖啡。」

聽到咖啡不會被浪費,我很高興,開開心心跟繁傑交換食物。

「我不能喝咖啡是因為我在吃藥。」我決定告訴繁傑真相。反正他下個月就要去韓國,我覺得我這感情是沒希望了,不如乾脆點,就當朋友,「我有憂鬱症跟焦慮症,已經好多了,藥量有減少。」

「我知道。」繁傑語氣平靜。

我奇怪地看過去。「你怎麼會知道。」我又沒有說。

繁傑沒有解釋,只說:「咖啡因會讓人更焦慮。甜食也要適可而止。我在這裡看你上樓,進門後跟我說。」

我暈呼呼地回到家,心在雲端上的洗了個澡,把整件事跟小貓說。

「那你不在意他隱瞞什麼了?」小貓語氣超級嫌棄。「太快被哄走了吧。」

「也不是。但我不知道怎麼問啊。」我說,「而且他下個月要去韓國,一去就是兩個月,回來後會很忙,忙到過年,過完年後又要出國的樣子。你覺得這種狀況下,我是還有什麼希望。」

「……聽起來他會單身到六十歲。」小貓無言了一下,「會單身到死吧,工作狂。」

我苦笑。現在不需要任何人來證明繁傑為什麼單身了。我可以確定他單身,也相信他能夠繼續單身。瞧瞧這種行程表,除非是跟他一起工作、能跟著他上天下地上山下海的女生,不然,這誰行啊。

「好啦好啦,下一個。」小貓開始安慰我,「不然那個什麼恩怎樣?他比較帥,感覺也是個性格開朗的大男孩,這種不錯,姐姐推薦你選這個。」

真可惜。我做不到。

因為繁傑要出國,整個人變得很忙,還不到九月就直接消失,自然而然,聊天的只剩我跟輝恩。

有時我們也出去玩,一起看電影、找美食。他會給我的故事提供一些,超級餿的點子,每次我都會被他氣到。但氣完之後,又會發現好像這些很瞎的東西,居然竟然有些可取之處。

後來我也把我做夢的事跟輝恩說了。挺丟臉,不過自己講出來、總比之後哪天他們發現來得好。當初我找人時,都報輝恩的名字,特別是那個前女友小姐……這種東西自爆絕對比塌樓好。看看那些塌樓的實例吧。

結果,輝恩說:「有時候我也會夢到你。」

嗯?

「繁傑也會。」輝恩又說。

嗯?!

「繁傑的夢都比較怪,可能你們是傳說中的那種,體質敏感。」輝恩聳了聳肩,一派無所謂的模樣,「我知道你在寫小說,我會去看。有時候會跟繁傑討論你的小說。」

「啊?!」這次我憋不住,在書店裡喊出來。好尷尬。誠品裡的其他人都往我們這裡看過來。

輝恩得意的笑了。

「沒想到吧,我知道超多事。我也知道你去找我前女友,這是前幾天聽說的。雖然我不跟任何前任聯絡,但那個女生,我跟她有共同朋友。」

「……是那個無名小站的站主?他是不是喜歡你前女友?」

「八卦欸你。」

「我猜對了?!」

「小聲點。對對對,你猜對啦。我夢到你,都是你跟繁傑告白那天,你在走廊上哭得超大聲。笨死了,你以為那天他為什麼故意陪班花去倒垃圾?」

我開始聽不懂。訊息量太龐大,我的大腦CPU過載,容我緩緩。

「我記得我跟他告白,也記得我很傷心,在走廊大哭……其他我不記得了。」

「你以為他喜歡班花。真的超笨。他根本沒拒絕你,你到底為什麼會一直以為他喜歡別人?」

欸。

欸???

我激動了至少三秒。好吧,五秒。然後我冷靜下來。

「他不可能到現在還喜歡我吧。」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而且我腦袋裡響起小貓的聲音:你喜歡的,到底是你美化過的初戀,還是在初戀中的自己?你喜歡的,究竟是你記憶中的對方、你以為的對方,還是真實的對方?

輝恩斜睨我,一臉高深莫測。這個人不繼續去演戲真的好可惜。

「是不可能啊。你以為他都沒交過女朋友?」

我鬆了口氣,又覺得傷心。嘴上說:「對吧,我就說。」

「那你呢?你不喜歡他了?你那麼努力找繁傑,就這樣?」輝恩反問。

我低下頭,盯著書架上的書,漫無目的的抽出隨便一本。

「最開始我是想解決我的夢。」我開始說起一些,我自己都不確定真相長什麼樣的話。

「嗯哼。」

「現在夢被解決了嘛。」其實我還是會做惡夢,只是惡夢換了造型。所以問題依然存在,而我想再夢到繁傑,卻都夢不到了。

「哦。」

我轉移話題。輝恩卻顯得有點生氣。當天我們疑似不歡而散,我搞不懂輝恩生氣的原因,輝恩也不打算跟我講。Line上的聊天停了快一個月,直到繁傑在群組裡說他回台灣的日期,邀請我去參加他們聖誕節的聚會。

我不知道輝恩有沒有跟繁傑講什麼。到了聚會現場,輝恩根本不跟我講話。跟輝恩冷戰比我以為的難受。這裡又都是我不認識的人,要不是答應繁傑,我超想提早走。

繁傑要我等他輪班結束。我看他忙得要死,很想過去幫忙。

輝恩拿著一大把氣球走過來。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小心翼翼的看著輝恩。

輝恩板著臉,沒有笑容。「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你太笨,笨到超過我能忍耐的極限。這麼笨的人我不想跟她講話。」

我想了想,決定逮住輝恩,把這幾週來、我認真思考後的想法,全都說出來,告訴他。

「我喜歡繁傑。我認為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

輝恩的表情定住了。他轉過頭,垂著眼看我。

「你想通了?」

「應該說我相信這件事,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誤會。我有個閨蜜,她是輔導老師,她要我仔細想清楚,我喜歡的是真實的繁傑,還是我以為的那一個。這很複雜。也許我從頭到尾都只是活在自己的幻想裡,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繁傑。也許我活在回憶中,然後你們早就都變了。」

輝恩不發一語。

「如果我喜歡的是回憶,那我就不是真的喜歡他。如果我喜歡的是我理想中的他,那我也不是真的喜歡他。可是如果我喜歡我的回憶、喜歡我理想中的他、同時也真的喜歡他呢?」

我抬頭,看著輝恩。

輝恩的眼神中有審視,理解,困惑跟驚訝。

「所以你就是喜歡他吧。」輝恩笑了起來,帶點困擾的,「我怎麼聽,這都是你喜歡他啊。」

我嘆了口氣,因為輝恩還是沒聽懂。

問題是這樣的:

我知道繁傑是我要的人。他是對的人,更是個好的人。一個好的人不一定是對的人,但對的人,必須得是個好的人,因為我值得。

我只是需要時間去搞清楚,我喜歡的到底是什麼。

然後我突然想到:不對啊。那繁傑呢?

我跟輝恩的對話沒有繼續。繁傑輪班結束了。我看見他跑過來,要輝恩繼續去發氣球、不要偷懶,問我吃過東西沒,空腹的話他就不陪我玩。

我發現,在輝恩被趕去發氣球後,繁傑看著輝恩的背影,又做出遮嘴唇的動作。

「你喜歡輝恩?」我乾脆問了。

繁傑退了一步,跟貓一樣的被嚇到了。

「什麼東西?」

我點點頭,推測逐漸得證。「那就是輝恩喜歡我。」

這回繁傑沒退,但他遮住嘴唇。

我歪著頭望著繁傑,心想:看不出來啊。原來是在幫忙隱瞞嗎。

「我喜歡你。」我告訴他,「輝恩沒戲。」

繁傑微微睜大雙眼,放在嘴唇前的手,緩緩放下。

「我知道。」他說,露出笑容,伸手,牽住我的手。

這一刻他的笑容,就跟我在人海中、喊住他的時候,那個笑容,一樣燦爛,一樣溫柔。

順便說一件事。

後來我還是會夢到小恩跟小傑。

不同的是,這次醒來後,我不會給小貓打電話。我可以跟我老公講,然後把貓抱到我胸前,在貓咪的呼嚕聲中,靠在我的初戀身上,安穩入睡。

回書本頁

猜你有興趣的書

都會愛情
若神允諾 盼兮
【2019年作品】 所有的分別都是為了再次相遇,為 ...
都會愛情
驀然風裡飄如雪 尹雪晴
漫天飛揚,片片如雪,隨風而現的白色蒲公英是詛咒?抑或是祝福? ...
都會愛情
花開葉落不相憶 蕯蕯
都會愛情。立於大家族的龐大利益糾葛之間,一個關於創傷症候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