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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在去外婆家的公車上,我拿出手機想給林笙打個電話,按出通話鍵的瞬間,忽然畏怯地不知該如何開口。我猛一掐斷電話,心「嗵嗵」直跳。

「笙,這兩天我被困住了。不要擔心,我們很快就能相見了。愛你的曼。」按下發送鍵,我長舒了一口氣。午後的陽光懶照在車窗上,折射出一道淡彩。我頭倚在車窗上,視線中是不斷倒退的街景。

我第一次嘗試自殺是在初中。那天物理老師全然不顧我的解釋,咬定我是作弊才考了第一名。課後我被一群女生團團圍住,為首的是這次物理月考第二的班長。她漂亮的臉龐上表情猙獰,說我是有娘生沒爹養的小癟三①,臭不要臉,還裝得一本正經……

她們初初只是攔著我不斷叫罵,後來見我不回嘴,開始扯我的書包,拽我的頭髮。

我一人不敵眾人,被推搡在地。我緊緊護著頭,和刺蝟遇到危險時一樣圈起身體。

可惜我沒有刺。

「我可不怕你告訴老師,你看老師是信我還是信你……」夜幕降臨,她睥睨著我如若居高臨下的王后,最後帶著護衛姍姍而去,丟下我這塊破抹布在泥地裡掙扎。

也許她們是對的。我留在這個世上確實多餘,就像少女額頭的一顆青春痘,少年下頜一根未刮淨的鬍子。我應該靜靜地死去,不再拖累別人。

遍體鱗傷的我拖著遲滯的腳步停在了離家不遠的河道邊。死得近些,省得再給人添麻煩。我閉上眼與沉沉夜色融為一體。身體前傾的那刻,有股強大而不容小覷的力量將我往後一拽。

我重心不穩,徑直跌在了一個懷抱裡。我們齊齊倒在河畔有青草隙的磚地上。

「你幹嘛!」身後留著波波頭的姑娘驚魂甫定。

「自殺。」我平靜而坦然,似乎這就是我的宿命。

「說什麼吶!」她隨手往我口中塞了顆糖。

強烈的酸意從舌尖蔓延開去,我眉頭擰成一個死結,張嘴想吐時,被一隻柔軟而有力的手掌捂住雙唇。

「別吐。堅持一會。」

很快一股柑橘的甜意沁化在口腔之中。她鬆開手,微笑問道:「怎麼樣?」

「甜。」她笑得如天邊新月。

「人生苦多,但還是藏著甜。你看——」我順著她手指方向抬頭遙望天際,「你要是死了,這麼好看的漫天繁星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倚在她懷裡,淚水不受控制地流過面頰。那天我卸下心防倒出心事,她靜靜聽我傾訴,陪我走至家門口。臨走之際她告訴我她叫林笙。

黑夜路燈下,她的眼眸流轉勝似星子,就此一眼,再不能忘。

此後某日,那個不可一世的班長見了我如同老鼠遇貓,避之惟恐不及。我問及林笙,她調皮地衝我一笑,說她是五好少女,才不會與人動粗。

我笑了,沒有繼續追問。我想我何其有幸,得遇上蒼垂憐,遇見林笙。

公車靠站。本應向外婆家走去的母親忽而偏離方向。我緊跟兩步,疑惑地喚她,指著不遠處的小區門牌:「外婆家不是在那裡……」

她轉身定定地望著我。光線刺目,我微瞇著雙眼,一時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得她說外婆現在住在養老院裡。

養老院?

記憶中的外婆總是精神矍鑠,每日起早跟小姐妹在小區晨練,七老八十的人爬上六樓也不費勁。這樣康健的人竟也有去養老院的一天麼?我原打算今天向她坦白我與林笙之事,可是現在該不該開口?

我揣著自己的小心思進了養老院。院內綠植錯落有致,窗明几淨,三三兩兩的老人正在興致勃勃地攀談著。我看著院牆迴廊,一陣心悸傳來,我彎下腰捂住胸口。媽媽看著我扭曲的臉,忙扶住我,小心安撫道:「囡囡不要怕,沒事的。」

內心深處對醫院深刻的恐懼,甚至蔓延到了養老院,即便這裡聞不到消毒水的氣息,唯有淡淡青草香和護工服上的皂香。腦中閃過悔意,若知是來此處,我應該遠遠逃離,做一隻把頭埋進沙土中的鴕鳥。

穿著紫色印花綢衫的外婆坐在竹圈椅裡,戴著老花鏡對著《聖經》念念有詞。待我們走到近前,她把厚厚的大部頭放在膝頭,先是數落她兒女一通,說他們沒得良心,都不來看她。繼而取下眼鏡,瞇眼看了我半晌。

「小姑娘長得蠻標緻的。」

「外婆,我是曼曼。」從我進醫院至今不過半月時間,她怎麼突然不認得我了?

「曼曼……」她努力搜尋著這個名字,「曼曼啊!」

她渾濁的眼球亮起光,音量也提了幾分:「是囡囡啊,儂阿尋著男朋友了啊?讀書要緊,終身大事也不好耽誤的哦。我之前看那個老吳家的小夥子蠻端正的,年紀也跟你差不多,下次介紹你們認識呀……」

她佈滿褶皺的手拉著我不放,從我的終身大事說到她十年前種的枇杷樹。

那時候的小區沒有綠植規劃的概念,各住戶在公共泥地裡種蔥、種青菜、種土豆,外婆則埋了一顆枇杷核。如今蔥被割了一茬又一茬,青菜土豆早就不見蹤跡,而枇杷樹卻長勢喜人,亭亭玉立,成為遮蔽一方的綠蔭。每至五月,我與林笙都會幫她去摘枇杷。林笙每次都會跟來爭搶的鄰里據理力爭,吵得面紅耳赤,最後從混戰中奪回幾串。

「外婆,你還記得林笙嗎?」在她說起人都有原罪時,我忍不住插話道。

「笙笙麼,記得的呀。她特別皮,整天上竄下跳的,小時候看著蠻靈光的,後來不學好了。聽說她爺②也不是什麼正經人,囡囡要離她遠一點哦……」

我的眼神一點點黯淡,此時母親在旁輕咳一聲:「姆媽③講話多了吃力的,先吃點水歇一歇……」

「喔呦!歇什麼歇的啦,我天天歇,人都要戇特④了。」

倦鳥歸巢時的鳥鳴聲與外婆滔滔不絕的話匣子相得益彰。她的人生被按下了退止鍵,人被困在了舊日時光裡。

可這一切是如何在短短十幾天內發生的?

我下意識地看了眼手機——沒有任何消息。

她許是太忙了,沒來得及看吧。她就像活力滿滿的小行星,為社團設計海報,籌備行為藝術展,還要準備年底的日語考試……

年底。我愣了愣,可現在不是才五月?我昏迷的這些天,她亦未曾發過一條消息。腦中嗡嗡作響,我按下那11個刻入腦回的數字。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我懵然地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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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乞討或偷竊為生的無業遊民,多瘦骨嶙峋、衣衫襤褸。後發展為詈詞。

②吳語方言指父親。

③媽媽。

④變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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