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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自責

綠火催生修羅,人們說「修羅來自憎恨的綠炎」。

那則謠傳朱瑯聽過,那句話,大概是在說擁有異色炎的父親好勇鬥狠,進而被冠上修羅之名。朱瑯是如此解讀。

在朱瑯的記憶中,母親常拖著他連夜搬家,只為躲避仇家。

好鬥的父親在外打傷不少人,打殘打死不計其數,實在想不到比惡名昭彰更適合形容父親的詞彙,大家都說父親是鬼,是燃燒綠炎的惡鬼。

那些被父親火葬的亡靈化作仇恨蔓延,江湖老話——出來混,遲早要還。

一切如母親所料,某夜,外頭下著滂沱大雨,重傷的父親跌進家門,口吐鮮血,倒地不起,而在父親狼狽的身後,立著一名男性,礙於夜幕籠罩,年幼的朱瑯沒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禍不及家人。」

此話成為父親最後的遺言,語畢,位於父親背後的那人便徒手斬下他的頭顱,惡鬼的腦袋就這麼滾到朱瑯腳邊。

鮮血飛濺,母親尖叫,朱瑯卻沒有垂淚。

崇尚武鬥的朱荼未曾盡過父責,成天在外打打殺殺,任一項為人父親該盡的職責他一項也沒做到。

但作為承襲綠炎的蒼火,見根源熄滅,朱瑯依舊心痛,奇怪的是明明很難過,當下卻擠不出淚水。

可能是嚇傻了,可能是滿腔怒火吞噬了悲傷,也可能是惡鬼沒有眼淚。

怎麼樣都是自己的爸爸,親眼見生父被人摘下腦袋,心中不可能沒有恨。

悲劇的最末,朱瑯凝望殺父兇手的背影,那人跨出門外,一道閃雷自天劃下,恰好照亮兇手背後的鬼神刺青,是面獠牙外露的六臂鬼神。

那刺青朱瑯永遠記得,總有一天,他會找到殺父之兇,他絕對會找出那名男子。

是為了報殺父之仇?

也許吧。

但更多是為了自己,朱瑯不喜歡輸,敢當他的面把他老爸打死,妄為離去,什麼禍不及家人搞得像手下留情,去你媽的手下留情。

比起被人留下,朱瑯倒希望自己和母親一塊被兇手打死,他憎恨兇手,更恨年幼無法反擊的自己,只能目送兇手揚長而去。

父親離世後,母親也離開了。

怕別的仇家不肯放過妻小,那女人拋下骨肉逃亡,留朱瑯孤身一人在這舉目無親的世界流浪。

朱瑯的謀生技巧很簡單,不需要動腦,不需要錢,只需要拳頭。

想要什麼就用搶的,只要打趴所有人,吃的喝的通通都是他的,惡鬼留下的火焰,替朱瑯解決不少問題。

解決朱瑯的民生問題,卻掀起百姓的各種問題。

路邊的喜宴壽宴,朱瑯肚子餓就直接進去大吃特吃,不給吃就砸場,把喜宴轟成散宴,把壽宴燒成告別式。

高級飯店的自助餐,朱瑯照樣大搖大擺逛進去,飯店叫警察只是多幾具擔架,朱瑯不介意多揍幾個沙包。

一些店家提供的待用餐也全進到朱瑯的五臟廟,什麼行善施惠關他屁事?

「孩子!那些食物要留給需要幫助的人,你不能通通拿走!」那些慈眉善目的店家總這麼說。

「阿我就是需要幫助的人啊!我沒錢吃飯,這些食物不就是要用來幫助我?」朱瑯才懶的鳥,只管將大把食物裝進袋子。

那些排在他身後的街友要敢搶食,朱瑯就會用拳腳幫他們叫救護車。

「孩子!你這樣會遭天譴!」

「阿不就好怕怕?什麼天譴都是你們幻想出來的,真要有神明天打雷劈,我早被雷公爆成渣了好嗎?」朱瑯掃空冰箱還大肆嘲諷:「怕人吃就不要搞什麼待用餐,沒本事就別出來做公益,真是一群小氣巴拉的偽善者,哈哈哈!」

比起憤怒,那些店家更感到錯愕,怎麼會有如此藐視倫理道德的惡童?簡直是披著人皮的魔鬼!

人情義理,法律枉法,朱瑯通通不放在眼裡。

連路邊的捐錢箱都無法倖免,在朱瑯眼中,那些要捐給公益團體的零錢箱全是他的提款機,觀光景點的許願池就是他的聚寶盆。

他的壞無上限,他的惡遠超人們所想,只能說朱瑯毫不愧對惡鬼之名,是名符其實的惡鬼之子。

他不信神佛,不信鬼神,不信那個自己從未見過的地獄。

真要有神,當年父親人頭落地時,那名殺父兇手跨到屋外就該被雷劈死。

若有天譴,大概就是這回踢到鐵板吧?

清醒時,朱瑯倒在一間昏暗的寮房裡,人正躺在舒服的草蓆上。

他直起腰桿,朝身體四處摸了摸,發現身上的傷已被人打理好,該包紮該塗藥的全處理完畢,這令朱瑯渾身散發一股淡淡的草藥香。

寮房不見半個人影,隨之撲鼻而來的是熱食夾雜薰香的氣息。

朱瑯本能起身,他肚子正餓,誰知一站起來就差點摔跤,暈眩突來,也不曉得是餓過頭、血糖太低,還是被那刀鋒大叔割成棋盤、失血過多,朱瑯費了十來秒才站穩。

餓到兩眼發綠,尚未痊癒的傷勢害朱瑯只能扶牆緩步,他離開寮房,來到寺院中央,只見數張大長桌擺滿食物,信徒與身穿寺服的員工虔誠持香,群眾正圍著供桌祭拜。

正常人看也明白,長桌上那些佳餚是要給神明吃的,人們獻上供品向神明祈福,等神明吃完才換百姓吃,笨蛋也懂的道理。

但朱瑯不是笨蛋,他是惡鬼。

沒有猶豫,完全把持香的人們當傻蛋,朱瑯屁股坐上神明的餐桌,就這麼盤腿狂嗑起來,他手撕雞腿,猛灌甜粥,舉凡眼睛見到的東西,他什麼都來一口。

見全身纏滿繃帶的臭小鬼跳上供桌撒野,身著寺服的職員氣得咆哮:「大逆不道!臭小子你幹什麼!居然敢吃神明的食物!不怕下地獄啊!」

另一名職員飛快向前:「老天!這小子清楚自己在幹嘛嗎!來人!快把他架開!」

又一名職員拿起竹掃把:「太難看了!這小鬼精神不正常啊!」

一旁年邁的信徒雙手合十:「修羅慈悲⋯⋯修羅慈悲⋯⋯」

數名壯漢圍向朱瑯所在的長桌,可他們怎麼抓怎麼拉,東拐西扯,竹掃把連抽,就是沒能把朱瑯扯下來,甚至把朱瑯的傷口打裂、打到滲血,朱瑯依舊不肯放開手裡的食物。

朱瑯緊擁整頭烤乳豬,狂吃猛咬,香脆的金黃色酥皮令他滿臉油膩,活像十幾天沒吃到熱食的難民,吃相比路邊的野狗還難看。

一般方法行不通,一名紋有條碼刺青的職員打算替天行道:「開什麼玩笑!不能讓這小子放肆下去!」

那名職員打算發動病症,狠狠修理傷勢未癒的朱瑯,卻被另一聲音及時制止。

「沒關係,就讓他吃吧。」渾厚沉穩的音色自陰影釋出,身穿漆黑武僧服的男子步出陰暗,作為寺主的他一句話就讓職員們停手:「修羅慈悲,神明不會和孩子計較。」

「可是寺主⋯⋯」

「孩子有活力是好事,能吃代表胃口好,胃口好代表傷勢不嚴重。」男子面目和藹,不忘向圍觀的信徒合起雙掌:「幫助飢餓的孩童亦是行善,謝謝你們。」

「沒事沒事!就像寺主您說的,小孩子嘛!神明不會介意啦!」一名信徒客氣揮手。

「你們倒是別打小孩,孩子吃飽要緊,我們信奉淨修羅就是認同貴寺的精神,幫助弱勢是我們的榮幸。」另一名義工不放心上。

「神明自己一桌鐵定無聊,野小孩上桌陪吃飯也算熱鬧,不打緊!」

「謝謝諸位寬容。」男子雙手合十,朝信徒獻上感恩的鞠躬。

見此,朱瑯暫時停止咀嚼,事情的發展令他意外,自己供奉的食物被人嗑得精光,這些燒香拜佛的傢伙居然沒打算海扁他一頓?

按照朱瑯腦中原本的推演,這些偽善者應蜂擁而上,圍毆他這野小孩,然後他會把這些臭大人全都幹飛,把香插進他們的鼻孔,把香爐蓋到他們頭上,再把每桌食物掃空,吃不完也會通通打包帶走,劇本應是如此。

沒想到這些人就這麼放他胡亂吃,是腦子壞了不成?

要嘛是群濫好人,要嘛是在神明面前故作慈悲。朱瑯心想。

那名身著漆黑僧服的男子這也走來,他靠近朱瑯關心:「傷口還疼嗎?」

朱瑯沒予回應,他屁股後挪,眼懷戒心,只管抱著乳豬又連續咬了幾口,活像怕人搶食的野獸。

「別吃那麼著急,這裡的供品夠你吃,吃太快、吃太飽都對身體不好。」男子微笑,笑得朱瑯疑心病爆發。

搞什麼?這大叔難道就不生氣?我可是在他的寺裡搗亂欸⋯⋯

朱瑯略帶敵意打量,男子看上去約莫四十來歲,藏於僧服下的身軀感覺挺結實,重要的是,朱瑯隱約從這名寺主身上嗅到「同類」的氣味。

明明看上去和藹可親,野性的直覺卻告訴朱瑯,這大叔或許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好相處,他釋出的正氣和那厚實洪量的嗓音,依稀透露自己是名追求武道的猛者。

說白了,這大叔的脖子粗得異常,肩膀又寬,要說和善也是頭和善的棕熊,而不是區區一般正常人。

「瞧你食慾那麼好我就放心了,當初你滿身是血昏倒在寺前,我們還真怕你醒不來。」男子說道,朱瑯順勢想起脈絡。

原來自己砸完邊境會的場後,就昏昏沉沉跛到這來,最後昏倒在這,並被這座寺的人給營救。

「見陌生人渾身是血,正常情況都會報警或叫救護車吧?私自為我療傷,是想要我欠你們人情?」朱瑯冷笑。

「靠!死小鬼不知感恩!不懂道謝就算了,竟還有臉反過來懷疑救命恩人?!」一旁的職員實在聽不下去,真的是好心被狗咬。

喔不,撒糧給野狗,野狗還會搖尾巴表示忠誠,救這野小孩根本是被鬼啃到見骨,這死小孩連狗都不如。

不願爆發衝突,男子揚起手臂,阻擋背後氣炸的職員們,他澄清道:「你誤會了孩子,我們是見到你胸口的刺青才不選擇報警,我們是怕你有苦衷,要是隨便報警,就怕害你被抓去關。」

男子這也攤開雙手,向神桌上的小小惡鬼介紹這座寺:「如你所見,這座淨修羅寺裡滿是超常症患者,在這工作的人多半有難處,不便開口向一般管道求助。」

朱瑯看向寺主後方的職員們,那些穿僧服的叔叔伯伯九成都有條碼刺青,有的臉掛刀疤,有的四肢殘留觸目驚心的彈孔,顯然那些人過去飽受腥風血雨。

他打從心底鄙視那些病患,認為他們之所以穿上僧服才不是他媽的改過向善,只是在街頭混不下去罷了。

講白了就是不夠厲害,不夠兇,不夠能打才淪落到這座破寺吃軟飯,從拿刀槍的鬥士淪為拿掃把的清潔工,笑死。

在朱瑯看來,那些病患全是輸家,是街頭競爭下的敗者。

要有足夠能力,就能像先前那位刀鋒大叔,就能像邊境會那樣在熱炒店開慶生趴,爽爽過日子。

「所以這座寺是更生人集中營?」朱瑯揶揄。

「你要這麼說也行,每個人都值得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男子仍舊心平氣和。

「那大叔你也是更生人囉?」

「算是吧。」男子乾笑。

「哈!既然是更生人就別假裝自己是好人!披上僧服,過去幹下的壞事就當沒發生過?少自欺欺人了!」朱瑯無所不用其極挑釁,他戲謔的嘴臉看得眾人爆青筋,拳頭癢的寺廟職員卻被寺主全全攔在身後:「別隱藏本性,想揍我就快上啊!當什麼和事佬、裝什麼老實人啊!」

朱瑯又是中指又是扮鬼臉,男子仍氣定神閒,他隨手接過一支香,將香對準供桌上猛吹狼煙的惡鬼。

「知道人們為什麼要持香?為什麼要合掌嗎?」男子笑問。

「⋯⋯蛤?」朱瑯腦袋朝旁一歪,不明白男子怎自顧自的說起來。

「雙手合十有利集中思考,十指合於胸前表示虔誠謙遜。」看出惡鬼一頭霧水,男子簡單總結:「持香抓不了武器,合掌無法隨意與人爭鬥,如此一來就能淨化心中的修羅。」

「所以?」朱瑯語氣不耐。

「所以我不會對你施暴,你再怎麼蠻橫無理也無法如願。」男子將香遞給供桌上的惡鬼:「吃飽就上柱香吧,你必須感謝慰勞你一頓飯的人們。」

該死,這臭大叔是在對我說教?

朱瑯感到莫名煩躁,他一手掃飛香枝:「嘖!少扯堆有的沒的!盡說些大道理真讓人吃不下飯!」

沒能激怒這幫大人,始終等不到期待的拳腳戲,這讓朱瑯找不到理由開揍,他只好變本加厲,更得寸進尺地添亂。

將吃剩的烤乳豬砸向修羅雕像,朱瑯起身就把供奉神明的大長桌當伸展台走,他邊走邊踢供品,像在神桌上跳踢踏舞,人們細心準備的食物、那些乘載虔誠心意的佳餚全被惡鬼踹下神桌。

朱瑯囂張的行徑令眾人瞠目結舌,倘若地獄只有十八層,絕對會為了這頭惡鬼加開十萬八千層,哪怕地獄所有酷刑加總來個三十輪,都不足以嚴懲這名惡童。

妖孽,妖孽啊!

被雷掃成灰太過便宜,下地獄煮湯鍋也不夠殘酷,拔舌拔指甲削皮去骨對這名惡童來說都稱不上責罰。

感覺這不知羞恥,不懂罪惡的孩子就會把湯鍋當溫泉泡,就算被拔舌,估計這名惡童不但不會掉淚,搞不好還會嬉皮笑臉。

更有可能的是,這名惡童會被地獄退貨,他搞不好會把十萬八千層的地獄搞得面目全非,最後破例遣返人間,連地獄都不敢收他。

神桌上的朱瑯從北踢到南,只差沒朝修羅神像脫褲撒尿,本以為終於能換來期待的拳腳,誰知頭一轉,和那名寺主對到眼時,那名身著黑僧服的男子依然沒有生氣。

竟然,還是,沒有生氣。

男子面掛沒轍的笑,他雙手叉腰,僅是一嘆,嘆神桌上的孩子不懂事,嘆神桌上的孩子想用無理取鬧博取關注。

他知道朱瑯擺明想惹人生氣,看出朱瑯再三挑釁就是希望他們先動粗,好給他一個開戰的理由,而會想開戰也是因為,這頭惡鬼只能在魯莽的幹架中贏得認同,除那之外,這孩子一無所有。

男子完全把朱瑯當孩子看待的敦厚,令朱瑯自覺像個小丑,他腦海剎時一片空白。

更令朱瑯無法接受的是,一名上了年紀的寺廟職員竟還端了盤糯米餅到他腳邊⋯⋯

「別生氣了小朋友,吃點甜食吧。」踩過杯盤狼藉,那名身穿寺服的老婆婆捧起竹簍盤,她動作緩慢,語氣溫吞,滿是皺紋的手捧著關愛,捧著真心,捧著包容與諒解:「吃完和氣餅,恩恩怨怨就散去。」

朱瑯愣愣俯視老婆婆,俯視自己砸爛的一切,他倍感錯愕,不明白為何沒人對他大發雷霆。

更不明白的是,明明沒人動他半根寒毛,此刻的朱瑯卻覺得渾身不對勁,他全身上下,從頭到腳都很不舒服。

這是失望嗎?

不,這種感覺遠比失望更難受。

是自責。

原來,這就是自責。

愧疚初次於心湧現,這是朱瑯整整十五年來,頭次覺得自己似乎對不起誰。

但他沒愣在原地太久,沒接下老婆婆的心意,也沒依原訂計畫打包所有供品,在不甘咬牙後,朱瑯腳踩連環長桌,蹬起蒼炎,飛躍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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