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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局

五音集韻有云:人死為鬼,人見懼之⋯⋯

 

深秋夜遁,有個身影逃離頭城。

鑽出了隘底,他撲了撲滿身灰土,這一晚太是騷動。

他伸手,卻看不到自己的指掌,低頭,又看不到自己的雙腳。沒有月光卻又不見星子,夜色黑得正合他意。他留意四周的聲響,沒有夜梟啼也不聞螽蟴鳴,靜得連風都搖不響一草一木。

       

 

擦拭不乾的滿頭大汗,回首頭城,我竟然覺得臉上微涼,看樣子還是有風的,而就著風聲傳來的,隱約是牆內眾人的呼喝聲⋯⋯

「不要讓那設局詐賭的小子跑了⋯⋯」

「一千五百錢,他敢不還⋯⋯」

「被我抓到,定要拿骰子在他身上打通二十一個風孔為老大報仇⋯⋯」

 

頭城我是待不下去了,原本就沒想過要在這邊住一輩子,但也沒料到會走得這麼狼狽。接下來該去哪裡?我實在是六神無主。無論如何,總之我得遠遠離開這城隘,在有人想得到我竟然有這個膽量在這樣的夜裡走入荒野之前,我得遠遠離開這地方。

 

我急急的奔走著,喘息著,心臟搏動的聲音打擊著我的耳鼓,伴和著一連串的喘息聲,喘、喘、喘喘⋯⋯呵⋯⋯呼⋯⋯我猛然停下,回頭!我察覺到有個微弱的氣息與我若即若離。

「誰?」我深吸一口氣憋著,我還在喘,但我不願讓那個跟著我的人看穿這點,哪怕是最細微的破綻也會葬送一個飽經世面的賭客。

 

「鬼⋯⋯」他的聲音像飄盪在風中的蜘蛛絲一樣輕。

 

他這算是在嚇唬我嗎?若真的是鬼,又怎麼會說自己是鬼?這就像有人問我是誰,而我回答我是人一樣的荒謬。

我失聲吐息而笑:「呵⋯⋯哈哈哈!這麼巧!我也是鬼!」沒錯!我是個濫賭鬼。

對方不作聲停了半晌,然後幽幽的開口問到:「你要去哪?」

這人還想裝神弄鬼的,他是瞧不起我嗎?

「我沒有特別想要去什麼地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認識頭城那票賭客,在確定這點之前我不想讓他掌握我的行蹤。

我反問他:「那你呢⋯⋯?」我模仿著他那幽幽的口氣說話譏嘲他,但他不以為侮。

許久⋯⋯他開口嘆息到:「沿著這個方向一直走下去就是羅東。」

「那麼你要去羅東?」我悄聲探問,他以沉默代替回答,我只好以腳步聲回應他的沉默。

 

我與他並行了好一陣子,一路疾走,我漸漸的喘不過氣來。

他猛然停下來瞪著我:「你真的是鬼?」

「嗯⋯⋯」我上氣不接下氣的敷衍著回答他,他還想作弄我到什麼時候?

他伸出手指觸摸我的臉頰,好冰!這一夜雖然寒涼,但是這個人的手指卻冰冷得離譜。

「新死不久是嗎?還摸得到餘溫呢⋯⋯」

「對啊⋯⋯我白天時還是個人,入夜後剛嚥氣就在城外碰到你了。」我順著他的話說,心裡卻慢慢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我身上每一根毛髮都僵直了起來。

「我揹你吧⋯⋯這樣走下去,天亮之前到不了羅東⋯⋯」說完他一把抓起我丟到肩上,那個力道大得不像是人。

 

「你今天剛死⋯⋯怎麼死的?」他一邊疾行一邊問我,我幾乎嚇呆了,身邊的景物飛也似的向身後退縮,連千里馬也不見得能這樣跑,我真的見鬼了!

「我是在頭城詐賭被人絞死的⋯⋯」我摸了摸頸子上的勒痕,這話有真也有假,我想起了那個人壓在我肚子上將繩索套上我頸子時那又瘋又狠的神情,當時要是沒有一匕首捅進他心窩裡的話⋯⋯

 

怎麼會這樣,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卻撞了鬼。

我話還沒完全說完,只見他停了下來。

「怎麼了?」我問。

「涉水⋯⋯你這麼重⋯⋯揹著你我會沾濕⋯⋯」

原來我們已經奔至蘭陽溪畔了。

「好⋯⋯那你先走⋯⋯我隨後跟上⋯⋯」他飄然渡河,而我卻讓水花濺了滿身。

「看來你還真是剛死不久⋯⋯我從沒聽說過有哪個鬼渡個河能濕成這樣的⋯⋯」這個鬼真是一整個蠢,竟然一點也沒懷疑我。

「是啊⋯⋯對於死亡後的事,我還有很多不懂⋯⋯您得多教教我。」我必需要設個局誆他,為了活下去,像這樣老實的傢伙我已經騙過不少了。內疚?我不會讓這種想法絆住我!

 

他沒說話,只是直勾勾的看著我⋯⋯看起來像在思考什麼。

糟糕!不能讓他一直想下去!

「你剛剛問我怎麼死的,那你呢⋯⋯?」我岔開了話題。

「跟你一樣⋯⋯因為賭⋯⋯我去催收賭債,對方還不起,於是趁我不注意殺了我⋯⋯」我看他瞪著我的神情,竟似帶著一點愉悅。

「然後你就變鬼了?」

「對⋯⋯我夜夜糾纏那害我之人⋯⋯逼得他妻離子散⋯⋯直到他也死了⋯⋯也化成了厲鬼⋯⋯」

「然後⋯⋯?」

「他現在比我還兇惡⋯⋯我只好逃了⋯⋯」

接下來⋯⋯我們之間不再對話,默默的走到快要看見羅東的地方,天光微曦,我看得出他不是人了,那若隱若現的樣子⋯⋯

 

「就要到羅東了⋯⋯我們該準備進入人群中了⋯⋯」他說著說著頭上長出角來,然後趴在地上化出了蹄子,變成一頭羊。

「你這是⋯⋯」

「你還不也快變化⋯⋯你想讓羅東的人看出我們是鬼嗎?」

「可是⋯⋯我們是鬼,怕那些人做什麼?」

「果然是個剛死不久的新鬼⋯⋯你可知道生人的口氣有多麼的粗濁⋯⋯他們只要一口唾沫下來⋯⋯那惡臭黏滑的東西就能讓鬼法力全失⋯⋯變成一頭道道地地的畜牲⋯⋯」

 

我腦中忽然間靈光一閃,賭了!錯過這機會再被他發現我不是鬼就完了!

我一口唾在牠頭上,牠尖聲慘叫並著一連串咒罵聲狂竄猛跳,我一把拉住牠的角,一把抽出懷中的匕首順著牠的喉嚨滑了過去⋯⋯

 

「你是人⋯⋯?」牠渾身抽蓄著從羊嘴中吐出這句話,血泡隨著每一個字嘶啞的冒出、鼓脹、破滅,我狂喜的想到,這一局是我贏了!

「我是人,而且我昨日才殺了個人,我不在乎今天又殺了個鬼⋯⋯」我有些疲軟的放開羊角,牠不再動了,但很奇怪的是,我竟然覺得牠的神情中有股志得意滿的味道。

 

秋晨露稀薄,正是人們宰殺牲畜的季節,我把死羊的血放了個乾淨後揹到羅東賣掉,我想離這穢氣的東西越遠越好。

這一夜,我用賣鬼得來的錢在羅東之中找了個地方過夜。然而,好不容易擺脫了那鬼,接著下來我卻是惡夢不斷,我頻頻在夢中看到另一個鬼,是那個被我殺死的頭城賭徒,他握著心窩上的一把刀,瞪眼吐舌尖叫著向我索命。

我知道,這個夢是真的,因為我碰過真正的鬼,我口乾舌燥,想對他唾吐卻苦於開不了口,我很清楚他不會放過我,直到我瘋了也不會停止。

這鬼沒上次那個傻⋯⋯

 

從此以後,我沒有一夜能夠成眠,縱使是烈日當空我也一樣不能入睡,我走訪了天下各地的名巫大覡,但他們全都只是做做樣子,隨便畫了符撒點水就想打發我。

我日漸憔悴,就在瀕臨崩潰的一晚,我又在深夜的榻前見到了那被我刺死之人的冤魂。然而這一次,他不再尖叫著向我索命,反倒是絕望的啜泣著。在他身後,我看見了另一個厲鬼,更兇狠,更恐怖,而且有些眼熟⋯⋯

 

那個厲鬼向我開口說到:「你所殺的這個人⋯⋯也就是奪我性命的仇人⋯⋯我生前被他所害,死後好不容易能報復了⋯⋯但他卻也死了⋯⋯同樣是鬼,我不是他的對手⋯⋯好在我假你之手變成聻⋯⋯如此一來我就能繼續糾纏他了⋯⋯」

「呼⋯⋯」我放心的吁了口氣:「所以你是來跟我⋯⋯」

「道謝⋯⋯?你以為有可能嗎?」他忽然聲色俱厲的打斷了我。

「你讓我無法報仇⋯⋯害我不得不逃跑⋯⋯不得不再死一次⋯⋯而且你還是那個殺了我第二次的人⋯⋯你想知道死第二次有多悲慘多痛苦嗎?」

我感覺到背上的汗濕成了一片,冷颼颼的,原來,這個局不是我設的。

猛然間我意識到,我就算死了,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五音集韻亦云:鬼死為聻,鬼見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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