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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上)

【一九七二年,七月】

      格羅茲尼夫婦下葬的那一天,莫斯科的玄穹清澈,未而降下戲劇化的大雨。朦朧的晨陽越過教堂,穿過林蔭蔽天的白樺樹林,照耀井然有序的雪白墓園。

      細碎的談話聲縈繞,在遼闊的樹林間穿梭。參加葬禮的人們身穿黑衣,面色凝重地站在墓地的正後方。

      他們竊竊私語,小聲談論著格羅茲尼家所發生的悲劇。或是誇大其辭,或是萬般曲解,沒有一人知曉事件的真相。

      背對那些陌生的親戚與外人,我木訥地站在格羅茲尼夫婦的棺材前。

      眾人的視線如火炙熱,身為格羅茲尼家唯一的倖存者,我的一舉一動都將成為他人的焦點。這是最好的──同時也是最壞的局面。

      柔和的陽光伸出手,悄悄探入漆黑的棺木之中,照亮格羅茲尼夫婦的面容。儘管「意外」使他們的身軀不再完整,鋪墊在他們身邊的純淨白花仍為畫面增添一絲完滿的莊嚴。

      我凝視著他們永恆的睡顏,想起前幾天仍為我的教養方式而爭吵的兩夫妻,不禁莞爾。當時,他們一定沒有想過會以這般姿態迎接生命的終點。

      正當我忙著揣測格羅茲尼夫婦的心境,一道沉重的腳步聲乍然響起。我下意識地搜尋聲音的來源,將注意力轉向蹣跚走近的中年婦女。

      身形笨重的彼得羅夫太太走到我身邊,她抱著一束雪白的桔梗花,沉默地注視著棺箱中的夫妻。隨著一聲沉重的嘆息,她緩慢而憐愛地傾身,向離世的人們獻上皎潔的花束。

      彼得羅夫太太是葬禮中唯一帶著淚痕的人。她與我相望,朝我露出疲憊的微笑。

      「親愛的孩子,你還好嗎?」比我高上三十公分的彼得羅夫太太拍了拍我的肩膀。儘管她有所收斂,手勁仍大得足以震斷我的肩鎖關節。

      肌肉震盪的疼痛使我僵硬地杵在原地,我緩了一會兒,才從嗓子深處找回遺失的聲音。

      「是的,安娜阿姨。」作為今日的第一句話,我的聲音略顯嘶啞,這使彼得羅夫太太憂心地簇緊雙眉。我注視著在她眉尾的老舊傷疤,回以一道符合受害者形象的脆弱微笑,「謝謝關心。」

      「噢!看我問了甚麼傻問題?」彼得羅夫太太語重心長地說道。她彎下腰,用那肥胖且厚實的手輕撫我的臉。

      偏高的體溫在我臉上游移,沿著眉角往下,輕輕滑過我的顴骨,最終,平穩地止於下頷兩側。

      「碰到這種事你一定很心痛,不是嗎?瞧你可憐的小臉,竟然嚇得毫無血色。」

      她熱情地抱住我,將我埋入她寬厚的胸膛。柔軟的奶香味令人舒心,同時也限制了我的行動。我艱難地觀察周遭,本在耳語的人們直勾勾地關注著我和彼得羅夫太太的互動。

      轉回視線,佯裝膽怯地拍了拍彼得羅夫太太的手臂,我咬破舌根,強迫自己戴上可悲幼童的面具。

      「安娜阿姨……?」疼痛帶來的生理淚水模糊了我的視野。我熟稔地眨落淚珠,故作迷茫地輕喚女性的名諱,「怎麼了?」

      「我怎麼了?」彼得羅夫太太的身子一陣僵硬,她緩慢地鬆開環抱著我的手,誇張的捂住胸口。

      她的吐息短暫且急促,鬆弛的下頜脂肪袋隨之晃動。

      「親愛的,雖然彼得羅夫家不是特別有錢,但是我們在聖彼得堡有棟漂亮的別墅,還有一隻喜歡散步的聖伯納犬,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那裡。」她深吸了口氣,彷彿接下來的話語讓她下了多大的決心:「你願意當安娜阿姨的孩子嗎?」

      彼得羅夫太太的態度真誠而熱切,琥珀色的眼眸倒映著聖彼得堡的藍天。面對這麼一名如教科書般的溫柔女性,我抬起手,沉思似地將其抵在唇前,掩飾自己不禁彎起的嘴角。

      很顯然的,她也不知道格羅茲尼夫婦死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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