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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1-1

騎從一整片血泊醒來,現實同夢境冰冷。

死寂的、屍白色的砂,和他墨黑的髮梢和在一塊兒,滲著黏膩血色,騎幾乎要反胃起來。

遠處——不那麼起眼的遠處,三米高通體漆黑的"遺骸"拖著笨重身軀,一步一步,凡行經的路面,都被染上濃黑黏液,牠有兩對透明濕濡的蟲翼,身後卻長著哺乳類一樣的絨毛尾巴,典型廢墟生物的匪夷所思。

"廢墟"已經闔上了。

騎近乎瀕死地喘息,尾音帶顫,不住倒著冷汗。

被遺骸啃食過凌亂污髒的人體四處散亂,來自當初和他進入廢墟的同伴。騎抱起沙燕,轉身就跑,盡可能安靜而迅速,在白砂丘間穿梭,寒風刮在他臉上,像刀刃撕破夜幕,破空而來,要追逐他至臟器橫流,冰涼蝕骨的死劫。

廢墟是人心之洞。

遺骸在那些屍首前停下腳步,彎下身軀,思索片刻,狀似滿足地咧開滿是尖利細牙的嘴,大口進食。血肉尚溫,被撕扯成條,伴隨喀拉喀拉的咀嚼聲,被強風刮得散了。

自從開始幹這行,他有過無數後悔的時刻,今天算得上刻骨銘心的一次。

從廢墟滲出的妖異終究沒再追來。

城寨的冷藍光芒逐漸近了。

-

騎和沙燕終究是回到了暫住的酒店。

他們的東西相對而言簡便,甚至是少,騎一個人就能揹完,此刻零零落落,散亂在房間一角。沙燕去了一樓大廳覓食,他沉默著轉頭去看窗外。象徵城寨的冷光在遙遠處撲閃,這個時代的人們不會錯認那種色調——螢光藍,非自然色,說不上來,有某種蟲脂噴出的寒顫。

人們居住在十五座城寨裡。港是第十五座城寨。

最靠海,最發達,最靠近東方,這座城市有太多傳聞,總歸算得上正向。騎和沙燕是從第七座城來的,沒有少聽過這些,一個月前,他們帶著全部的身家來到這,如今也算是一窺這些傳言裡,描摹出的繁盛。

高樓與人造燈光,其他座城裡見不到的賭場酒吧,儼然一種跨維度的文化隔閡,徹徹底底刷新三觀。差距太大了,他們以前待的地方才沒有這些。

「港的水深,不好混哦,你已經見識過了吧。」說話的是來訪的中年人:「你妹妹還這麼小,你也還沒成年吧。這裡太亂了,我的經驗啦——天水,第四座城,離港很近,也挺和平,三天就能到,那裡會更適合你們。」

他剛成年。騎沒想辯解這個。

他將一個巴掌長的軍刺捏在手裡,簡單擦拭,有些心不在焉:「那裡物價太貴了。」

天水和平安定,沒有機會。若是硬要打個比方,天水是參天巨木的話,港就是寄生藤吧,慾望,縱橫,惡意滿載,怎樣有利便怎樣竄生開來,最終同樣也綻放嬌撓的花,多汁的甜果。

參天巨木沒有蚍蜉翻浪的餘地,可軟藤也許有。

中年人撓撓頭:「那好吧,進入正題……我是替組裡來問消息的。前天那個廢墟怎麼樣了?」

廢墟。騎幾不可聞蹙眉,心情不免帶點惡劣:「怎麼樣?情報出錯,差點團滅,那個廢墟有智慧,絕對有。」

「繼續說。」

「我們還沒到預定的地點,洞就開了,很多根本不該跟著進廢墟的人被捲進去……隊裡有好幾個正派雇傭,堅持要先救民眾,然後就那樣了。」

沙燕也是被捲進去的,騎根本沒想讓她進廢墟,他見情況不對,當機立斷帶沙燕離隊,以保命優先,命懸一線地在廢墟進食前找著了洞。騎因此折損了一個底牌,現在還在養傷。

「這樣啊……最近的廢墟確實都不太對勁,我會再和他們說。這次的酬勞打了,你再確認一下。」中年人沉思了會兒,半晌吐出一句:「你知道東方吧?」

「……知道。」

騎微微挑眉,不太理解此刻提起東方用意何在。

東方,近乎虛構的理想鄉,但又總有那麼零星幾點真假摻半風聲,引人探問。許多個古寓言不約而同傳唱,那是跨過深海後的安寧之地,富足溫飽,戰火止息,人不再哭泣。神秘爛漫帶童話色彩,堪比謬論,信的人卻不少——有個可愛的目標追著總好過病裡呻吟,飢寒裡沒日沒夜地活。

五十年前,大陸最衰敗的時期,萬物消亡,是東方被傳得最瘋狂的時候。那時期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人們成群結隊要出海,港這座城寨大抵就是這樣茁壯的。騎和沙燕沒經歷過那個時候,卻也足夠想像那種光景,廢墟誕生的遺骸徘徊在安全區外,等著脆弱的人類落單,要將之嚼食啃盡。

是直到能源重新被開發,熱兵器重歸軌道,人們才終於有了與之抗衡的餘地。

沒人知道第一個廢墟怎樣產生,年代停滯許久,從數十甚至數百年開始,文明一直都是這個模樣,甚至更糟。小規模戰亂頻仍,舊有體制分崩離析,大抵就是過去社會一角黑暗明目張膽,被搬上檯面,政府名存實亡,城市與城市間荒煙漫草無人管轄,城市裡各方勢力爭鳴,暗潮洶湧。

資源不夠。

廢墟存在過的土地半永久地成為沙漠,死寂的白砂亮亮的,不能吃。

所以這個時代的人總是在逃在鬥,在避無可避地求活。

「最近聽說又有一艘船是要開往東方的,還以為已經沒人信了呢,這種事情。」中年人低低在笑,眼尾笑出幾道皺紋,「……再怎麼說,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和身體,往廢墟裡跑啊。你也是,差點沒了吧,還幹嗎?」

獵異的薪資著實優渥,騎也是其中一員,可那是拿命在換的溫飽。

「幹啊。有工作再介紹給我。」沙燕還需要他。

「那就祝你好運吧。」

-

中年人走了。騎仰躺在床上,一時還抽不開思緒。

東方,廢墟,生活。港,天水。

他和沙燕從三年前開始流浪。輾轉到過很多座城寨,也出過安全區、誤入過廢墟。獵異他是到了港後才開始的,半個新手上路,也多虧他身體素質本就優異,又早有進出廢墟的經驗,才免強算是合拍。很多人有膽量,卻往往沒那個心態撐著,做過幾次,還有命退的就退了。

騎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麼,獵異他沒想、大概也沒命幹一輩子。或許正如中年人所言,在港賺夠了錢,帶著沙燕一起去天水,安安穩穩度過餘生。

他沒和任何人說出口的是,自從來到了港,他總有種莫名的感受,難以言說,接近躁動。他不確定這代表什麼,也許,港對他而言是特別的。

港對所有人都是特別的。

最直觀的經貿,乃至東方那個傳說,以及,廢墟在港是最頻繁發生的。這是獵異在港盛行的原因,也是間接促使港繁榮的契機。廢墟妖異橫行,卻總能得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一夜致富只是概率問題。

他需要錢。

三年前沙燕的病情加劇,第七座城偏北,近荒帶,沒有醫療資源。他們的旅程是從這開始的。

那個時候還青澀的他,帶著更幼小的女孩,一路停停走走,好幾次幾乎無法繼續。是第一次踏入廢墟,第一次取得了變賣的東西,他才忽然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是廢墟帶給他們生命,他屬於廢墟。騎有很多次不禁這樣想。

荒謬也罷,他還能走下去。

沙燕拖著個小盤子從房門走進來:「哥!」

女孩穿著亞麻色簡單的連身裙,沙燕外貌本來就好,換下了外出時那身舊布衫,是無論擺哪兒都會備受寵愛的模樣。

這間房是雇傭他們的人配給的,一樓大廳每天都會供應早晚兩餐,味道不錯也管飽,包吃包住是騎受現在這個組雇傭一個月之久的原因。

沙燕將切好的鹹派遞到他眼前:「哥還沒吃早餐吧,給你帶了一點上來,不然樓下要收了。」

「謝啦。」騎抬手揉揉沙燕的腦袋,換來女孩的甜笑。

「剛剛上面的人來過了?」

「嗯,說是有新工作還會再派下來,這幾天可以隨意。」騎捏起茶杯抿一口:「我們待會去渡口逛逛?旁邊就是市集,上次刀折了……有點麻煩。」

「嗯……」沙燕欲言又止。「下一次廢墟,會像前天那樣的難度嗎……?」

騎抬眸,接收到女孩言下之意:太危險了。

如果下一次的廢墟仍然超乎預期,誰也沒有安全出來的保障。上次大概把沙燕嚇壞了。他猶豫片刻,開口安撫:「不會的,太危險我也不接。況且下一次不一定就是要去廢墟……可能只是去邊區撿點漏,或者清理遺骸。」

他又揉了揉沙燕烏黑的髮:「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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